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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跨越海洋者,1

小说:蒙德拉贡 2025-09-04 21:31 5hhhhh 4270 ℃

  当密闭的牢笼被打开的时候,黑纳尔的居民们终于见到了清晨的阳光。幸存下来的人们被拽出房屋,暴露在无情的天幕下。那是仍带着一丝凉意、略微昏沉的阳光,却因为色夸利亚的粗暴行径而显得咄咄逼人。没有一个人向黑纳尔人解释发生了什么、等待他们的又是何种命运:他们尚存一息,瘫坐在街上,眼看穿着银色板甲的士兵翻查建筑内外的每一个角落。士兵有自己的目的与考虑,而他们显然不在其中。于是在街道的角落,可怜之人互相依偎拥抱,如同他们卑微的生命终于走到尽头一般。

  黑纳尔的街道几乎被士兵填满了。他们听令来到黑纳尔,打开每一道门,砸毁每一道无法打开的锁。待一切尘埃落地,一定会有人因玩忽职守而被追责。但在那之前,色夸利亚人必须厘清城中潜藏的抵抗力量。能够绕过军队的哨卡是一件事,放任不管敌人在眼皮底下发展蓬勃又是一件事。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许多人甚至隐约有了一些踏入陷阱的怪异感觉。像是被黑纳尔松懈的防备欺骗,然后便无法从这小城脱身——即使色夸利亚人占人数的绝大优势,本能的警觉仍在潜意识中搏动着。色夸利亚曾在被密林与兽之神阿弗里葛斯污染的避世者之岛柯其斯见识过顽固坚韧的抵抗,而柯其斯巫师也从未有能力将一个帝国军团限制在某一个城镇。一切,——一切——都不对劲。在最初进入城市时便应该将黑纳尔清理干净,穆吉犯下的错误,而此时却要让所有人一同承担。

  “——力特,你来开门。”

  手持盾牌的尼尔霍夫向左后方说道。

  他和他的小队集中在一扇门前。这里是一条断头窄巷的尽头,而门大概是某幢房屋的后门。铺满石砖的小道,即使在黑纳尔也不是随处都有的。但身边的建筑与士兵们无关,他们只是集中精神,警惕地面对关闭的铁门。

  力特向前一步,将手放在门上。那扇门随之微微打开了一道缝隙。它没有被上锁,能够被轻易地推开。尼尔霍夫与其他四人交换了眼神,于是抬起盾牌,率先走入室内。跟随在尼尔霍夫身后的分别是力特,因特瓦莱,赖斯与林森。林森最后一个来到门外,背身将铁门完全打开。室外的阳光如此探入了尘封的房间:标准的黑纳尔民房,却没有什么值钱的摆设。看布置上的厚厚尘土,这里似乎已经空置了许多年月。士兵分散向房间各处查找,但首先来到房间深处的尼尔霍夫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

  他面对房间昏暗的角落,又回头向其他士兵问道:“什么都没有?”

  因特瓦莱踢翻墙边的一个长颈陶罐:罐子摔在地上,发出空洞而清脆的声音。

  他回答道:“什么都没有!”

  不仅什么都没有,就连去往建筑其他房间的门都完全隐藏在房间边缘的背影中。从门外投入的阳光是有限的,最终色夸利亚人还是得面对暗仄的未知。

  尼尔霍夫扫见了赖斯蹲下检查矮柜的身影——现在是翻柜子的时候吗!他的头脑如此喊着,而声音追着想法来到口中,最终却只发出一声抽气般的哼声。单独将他口中滑出的声响拿出来,那声音甚至有几分滑稽。但是观察墙壁的力特,审视左侧的因特瓦莱,翻看矮柜的赖斯,乃至停留在入门处的林森,每一个色夸里斯人都即刻转过头、先于理解事态一步站直身体来。

  随着一声沉重的声音,持盾的尼尔霍夫忽然俯倒在地。他抽搐的身体发出如同蛇爬行一般的阵阵震颤,而这时剩余的四人这才理解了眼前的情景——理解了黑暗中隐隐反光的那一把长剑,以及手握长剑剑刃的模糊黑影。

  距离尼尔霍夫最近的力特立即拔出佩剑向那个黑影砍去。那个影子,那个高大的男人,用长剑的剑格拨开了力特的剑锋。引导对手的进攻自然是一种剑技,但也许是因为他特有的持剑方法,他挥向力特的那一击更像是一种蛮力的击打,使力特险些稳不住脚步。不给予那个人犹豫的机会,赖斯同样向他发起冲锋。他的剑确实刺中了那个人影:刺中了某种无法穿透的、极其坚硬的东西,并滑向另一个方向。他的手臂想要收回剑,可紧绷的肌肉很快失去了所有力量。随一团血雾腾起,挥剑挑战的士兵已经不再存在。

  “赖斯!”

  因特瓦莱的视界被突风与血侵蚀,片刻之后才勉强辨别出室内的轮廓。他按住刺痛的双眼,没有心力注意来自入口处的惨叫与异声。当他终于睁开眼时,这座房间已经被染红了。三具尸体都受冲击推在墙边,两具的上半身都只剩下被变形的铁皮包裹的骨肉渣滓,矮小而脆弱地堪堪连接在腹部之上。瞪大眼睛的那具尸体是林森:他的眼与舌几乎突出,脸上的每一个孔洞都静静地向下淌血。他的胸膛被碾碎了——血,肉,骨与钢铁,曾保护他那颗心脏的东西无一不化作泥尘。

  在房间的角落里,尼尔霍夫沉默地俯卧着。握长剑的黑影于是向因特瓦勒走来了。他践踏尼尔霍夫的尸体,使后者的肋骨与铁一起发出形变的碎裂声。因特瓦莱几乎跪倒,但仍强撑着做出了持剑的姿势。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此刻仅仅想着如何向敌人发动攻势。

  那个黑影走到了寒冷的光照中,几乎约有七尺高、穿着重甲的红发德伦人终于显露外形。面对因特瓦莱绝望的挥击,德伦人再次用剑格抵挡。他顺势腾出左手抓住剑柄,接着向前送出剑身割开了士兵的喉咙。

  听见街上的人声,德伦人沉默地走出了小屋。他迈着很大的步伐,但步调坚实而冷静。在小巷的入口处,若干持盾的士兵已经组成了围剿他的防线。

  但那是无谓的。

  他们在协调的口号下向巷中移动一步,他们的胴体便连同盾牌一同折为两截,随崩落的血液落下。沐浴着朋友的返血,更多的士兵试图阻止德伦人的前进。他们的剑刃无法伤及敌人分毫,而后者的剑必然在士兵身上留下痕迹。这条街道很快便被尸体堵塞,德伦人的剑在失控的鲜血中穿梭。他的剑刃嵌入脖颈、深深劈开士兵的颈椎;紧紧压合的骨骼在长剑上留下一道道咬痕。他的剑从陌生人的轴椎上抽出,又一滴血落在他的眼睑之下。

  德伦人不以为意,缓慢地转动近乎灰色的双眼。许多色夸利亚人死去了,更多色夸利亚人正在街道上聚集。他面色阴沉,不发一言。德伦人握住手里的长剑——它浸润在粘稠的血与油脂中,剑刃因劈砍硬物而残缺,剑格因敲击敌人眼眶而松动。他站在色夸利亚的尸山血泊中,身穿被锈痕腐蚀、显得松脆老旧的盔甲,身前贵金属装饰仍粼粼闪光,身后披戴的鸭绿色布料却被血痕染黑。而这异样的人形从血海之中升起了,——他死死地盯住眼前的每一个色夸利亚兵,并撕碎他们的喉咙。

  而在黑纳尔的一角、人群呼喊之间,越来越多的人涌向德伦人的方向。脚步声从街道的两端响起,“散开!”,男人身后发出随军法师的咆哮。

  从色夸利亚人血肉的堤坝之后,一团魔力转化的火焰腾然升起,直逼德伦人暗色的身影。耀眼的火光急不可耐地将他吞噬——在火焰烧灼的烟雾之中,守在街道两头的士兵似乎看见了胜利的曙光。

  

  穆吉的眼睛一宿都没合拢,到他快步行走在街道上的时候,他身体的疲惫已经成为另一种无时无刻不催促他更快前进的刺痛。他提早推脱公务、散退女眷为的正是及早休息:然而正如雨前抬头见阴云,某种预兆几乎是可触的。来自国内的补给迟迟未到,送出的信使也一一没了音讯。黑纳尔的门扉曾是如此亲切地向众人开放,而它又在仅仅数日之间暗自闭合。它关闭了,将色夸利亚人紧紧锁在这一弹丸之地。从卡乌维克的群山向南看,黑纳尔的惨象被限制在漆黑的瓮中。认识困境是艰难的,承认恐惧则更甚。不知好歹的祭司们也许会在黑纳尔城郊徘徊,但应当为未来感到恐惧的绝不应当是色夸利亚人。从被切断的联系到隐藏在乡间的德伦佬,一切都显得荒谬离奇。穆吉倒是很想仰首大笑一番,可是他笑不出来。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都正在发生。

  他用一晚上接受这个现实:他的军团陷入了未知的泥沼。而这困境,也许才正是皇帝命令奥空随南柯其斯军团移动至黑纳尔的原因。也许他应该接受奥空的帮助。

  穆吉的军队被派往单调乏味的东达塞提亚,为的是与其他军团配合而施行色夸利亚的意志。他私自猜想这也是因为色夸里斯对柯其斯的偏见:柯其斯群岛曾是真正肮脏之地,直至抵抗完全瓦解才逐渐拥抱文明。色夸利亚之外的世界是如此无序、荒蛮的地方,一如色夸然克斯诞生之前的世界。帝国初始于敌人觊觎之中,而与帝国对立者仍躲藏在每个意想不到的角落。东达塞提亚比它的外表水更深,穆吉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但他必须更加谨慎。

  现在也不迟,南柯其斯军团必须要转为主动。破坏地牢的人可能还在城内,使局势暧昧的因素必须被除去,而哪怕是掀开黑纳尔的每一个角落,与色夸利亚为敌的人都必须被找出来。穆吉这个人正在高速、亢奋而又果断地运作着。他迅速地组织会议,又尽快召见了奥空。紧接着,他走下大宅坡道、来到黑纳尔的主街。连接小城东西的宽敞街道立即汇聚了追赶穆吉的人群,大半个圆厅的参谋都出现在这里。他们大多不是穆吉的亲信,并且为突然的异变感到由衷困惑。他们追问昨夜发生的悲剧,而穆吉只用寥寥几语带过。达塞提亚民兵突袭监狱,救走了黑纳尔的城主。不管穆吉解释的时候有多不耐烦,这最终都成为了众人的共识。为什么本地的民兵可以避开重重关卡,甚至消灭一只装备精良的小队?如果达塞提亚人有这种反抗的手段与气节,当初又为何轻易抛弃城池,逃之夭夭?

  穆吉的队伍一路发出嘈杂的声音。辩论声,喝令声,穆吉本人应答时如暴雷般的人声。这些声音又与路边,乃至远方士兵发出的人声相叠,渐渐积攒成足以遮蔽所有人感官的透明屏障。他们只沉浸在他们的世界里,而他们的声音在街道间弹射,一如圆厅附近的幽幽回音。

  这一群人向城中的广场进发,途中亦有从城内外赶来的人物加入行进。其中最显眼者莫不过负色夸然克斯神力者,持斧枪的伊斯泰洛。伊斯泰洛跟随军团已有六年,乃是胡巴斯的英雄。有伊斯泰洛同行自然鼓舞人心,而英雄跟随在将军身后,对街道两侧发生的种种争执置若罔闻。色夸利亚兵正在逐一翻找居民的房屋,并试图把活人带到广场上。经历多日幽闭的居民大多无法行走,较为健康者偶尔发出无法理解的怒声,而这一切只使穆吉的行进更为混乱。

  “听这些声音……!它们让我耳朵发麻!”将军抱怨道,“我不能听着这些噪音同时思考!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为什么那些祭司不能把这些人全部带走?就为了不给我们留清净!?”

  他用肩膀顶开附近的参谋,固执地往回走到了发出声音的达塞提亚人前。一个色夸利亚兵正尝试把她拽起来,但这些动作只引来妇人的咒骂。士兵看见他,从达塞提亚人身前抽回身来。而穆吉近乎愤怒地抢过士兵腰间的佩剑,刺穿了妇人的肩膀。将军双手握剑、在这粗暴的处刑中下了死劲;那把剑从达塞提亚人的锁骨与肩胛之间刺入,一直穿透她的背部。她发出惨叫,很快死去了。

  死亡的恐怖在女人消瘦的脸庞上添上凄惨的深紫。她死了,身体抽动,嘴里发出怨恨般的吼声。她的尸体倒在地上,穆吉无言地拔出剑刃,然后将它推回士兵胸前。

  “你跋山涉水到这里,就是为了在这里围着一个蛮子转吗!”

  穆吉将剑用力按向士兵的胸口,又叫道:

  “做你该做的事,你这蠢猪!”

  士兵在手忙脚乱地抓住佩剑,而穆吉已经回到了他的下级之中。托侬出身的将军于是向所有人宣布:“杀死所有走不动路的人,然后滚回去继续搜寻!我已经没有耐心了!”

  在众人片刻的迟疑之中,他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阁下……”

  穆吉应声望去,一个士兵正向他走来。注意到他的目光,那士兵又尽力呼唤道:

  “……阁下!”

  他踉跄而吃力地走着,挂着一只想被碾断,又想被野兽啃咬的断手。他身前的盔甲已经破损,暗红的肠管颤抖着挂在体外。他的伤口仍滴着血。那人已经没有了活人的脸色,只是眼睛还发着光。他又向前迈了一步,然后这骨架便如完成使命般轰然倒塌。

  他留下一条滴血的路径,接着也面朝尘土,死在了穆吉眼前。

  穆吉的眉头跳动了一下。他照常发问,可是声音却虚得厉害:“……这算什么?”

  “他死了。”

  查看士兵的参谋回答道。那人看穆吉怔在原地,又立即命令士兵追踪血迹。

  “和我们死在监狱的兵一样。”

  半跪在尸体旁的另一个人摆弄它的断手,轻声对同伴说。

  “之前我的确看见西南方有一点火光。”

  “什么?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我以为我看错了!”

  穆吉的部下陷入了无意义,却又激烈的争吵。他们相互指责,似乎如此便可以置身事外。穆吉又一次开始思索一些事情。他大致对现况有了一个判断,如果不向他的下级袒露实情,他可能在目前的情况中寸步难行。即使他难以信任参谋中的一些人,胡巴斯的伊斯泰洛也有资格了解实情。

  这时候,持斧枪的伊斯泰洛主动向他说道:“阁下,我可以前往城西南调查。”

  “慢。”他用手拦住伊斯泰洛,“在你走之前,我必须要告诉你——

  “是德伦人。我们的首要敌人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蛮子,而是德伦人。敌人已经现身,调查没有意义了。你要做好迎战的准备。”

  伊斯泰洛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但他没有追问,而是首先接受了现实。

  “——他妈的,我们犯大错了!我们把自己送到了这一步!……”穆吉眉头紧皱,自言自语般地骂道,“都是因为德伦人!”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问:

  “你和德伦人对手过吗?”

  “没有。”

  伊斯泰洛接着说:“但是我的朋友死在赭林。”

  “他们是疯狗。”

  穆吉往北方与东方各望了一眼。一边是还未赶来的大师,一边是固定在城外的营房。他对伊斯泰洛说:“我不想依赖那个奥空,但是现在我们最好相信他。我让他来广场支援,妈的,他最好在路上!……那家伙比你我都更了解德伦佬。我们需要一个护卫。你留在我身边,直到我们和他汇合。”

  说着,穆吉转向了一旁的士兵。他吼道:“去通知城东营的魔法兵启动器材,准备攻击!快!”

  他说完,加快了前往广场的脚步。被放置在广场上的圣像是色夸里斯制作的真家伙——它来自中央魔法院对埃蒙院工艺的模仿,但理应能够在搏斗中助英雄伊斯泰洛一臂之力。如果将集中在广场的平民堆成肉墙,如此也许能够进一步延缓敌方的进攻。

  脱离骑士摩雷斯的祝福,德伦人也不过是一众凡人。但是他们从浩劫中存活了下来,说不准有他们的特别之处。他们可能复原了过去的仪式,又或者持有摩雷斯的某种遗产。德伦人是不容小觑的敌手,他和布兰雪竟然都完全忽视了这一点。

  伊斯泰洛横过斧枪,执意守卫在穆吉身旁。他的队伍仍在前进,但步调已经转为了追求稳妥的慎重前行。穆吉的命令也很快传播向黑纳尔的每个方位,整座城市又一次回归死寂——诡异的死寂,甚至听不到任何呼喊。

  在队伍的前方,黑纳尔的广场已经清晰可见。被赶到广场上的平民不过几人,反而是守在广场出入口的士兵更为显眼。在广场的中央处,那尊袖珍的色夸然克斯塑像正散发着朦胧的、接近暖黄的光晕。这便是生命与繁荣之神的意志——将伤者放置于其化身近处,统率帝国者便会为其治疗伤病。但是塑像到底只是塑像,看看它都在治愈什么人!褐色皮肤的、干瘦的达塞提亚人,信仰异教,拒绝融入帝国的荒野民族。

  它是一件老物品,被制作时皇帝还对异族心存怜悯。就像是营房内存放的器材,它们都是上一个时代的残留。不论如何,它具有的功效微乎其微,只被兵士当作一个地标。只有伊斯泰洛——与皇帝分享神力的伊斯泰洛,能够引出它完全的力量。

  他们已经距离那圣像很近了,在这里改变阵型,然后众人可以短暂地喘息。穆吉眼前的色夸然克斯像随着步伐摇晃着,并遽然被一道强烈的、青色的闪光撕裂。下一个瞬间,穆吉的脖子便被一把尖锐的刃器刺穿了。他的视界永远停留在了无限的青色之中,就连突刺到他身前的人物都无法看见。卷了刃的长剑横切开穆吉颈部的皮肤,于是他体内的血才如雷鸣般猛地喷溅开来。

  胡巴斯的英雄直至此时才看见降临在身前的敌人——那个人用左肘顺势猛击穆吉,将他的尸体推向伊斯泰洛。面对生死未卜的将军,后者不得不用身体接住了穆吉。他做出了选择,而敌人亦是如此。那个男人向前举起左臂,而色夸利亚人脚下的土地立即塌陷了。大地裂为无数碎块,由缝隙之中涌出无色的泉水。巨量的水流冲破广场附近的建筑,如浪涛般吞没了砂石与军队的尾端。无情的巨浪很快便沾上了污秽的红色,从后方涌入广场。

  伊斯泰洛接过穆吉的时候仍带有些许希望,而这希望很快随着眼前所见消失了。长剑的切口触及骨骼,而广场上的色夸然克斯像——它已经裂作几瓣,完全失去了光芒。穆吉没有救了。色夸利亚的一位将军死得如此窝囊,而伊斯泰洛虽被誉为英雄,却对此无可奈何。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即使他此时放弃穆吉,他的双腿也已经陷入浑浊的涌水。手执长剑的敌人已迎向其余的士兵,再坐以待毙只会玷污英雄之名,到了伊斯泰洛该挺身而出的时候,而他却意识到一个严峻的事实。

  他正在向下沉没。

  剧烈的疼痛逐渐蚕食双腿,由脚底向上蔓延。他无法移动双脚分毫——它们继续陷入泥潭血泊,仿佛被捏碎了一般。他身边的士兵也逐一发出惊慌的叫声,而此乃泥潭血泊,它向色夸利亚人张开大口;从英雄到士兵,一视同仁。

  即使抛弃穆吉也无济于事:天杀的德伦人!伊斯泰洛被水流钳制,无论如何发力也无法将双腿拉出泥沼。这片水流吞噬了更多人,更多的鲜血因此漂染在水面上;污浊的血丝如同纤细的蛛网,巨颚的更深处等待着挣扎的猎物。穆吉的士兵逐一沉入水中,翻涌的水面逐渐没有了动静。他们的身体被卷挟,被咀嚼,接着在断裂的响声中被碾碎。浑身的血液汹涌地喷向四周,生命尽头的色夸利亚人被无法抵抗的力量牢牢控制,迸发出凄厉至极的声音,

  伊斯泰洛的双腿几乎要被这股力量拧断了,而他也看见了些许契机。——普通的士兵不会有机会挣脱桎梏,但他是南柯其斯军团的英雄。若他再不向前迎敌,黑纳尔的广场便会成为色夸利亚人的墓园。败于奇袭,耻辱的墓园。“力量”——强韧的肉体,超越常人的魔力——伊斯泰洛同样拥有这样的东西。胡巴斯的英雄向泥潭之外挥出斧枪,并沿长棍向外施力。他的“力量”刺入大地,使金属棍棒弯曲。斧枪已然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死死地抓住那一丝微小的胜机。这作效了。先是蜕下了腿部的护甲,紧接着他的皮肤也被撕开。他鲜红的筋肉几乎从剥离的皮囊中抽出,但死之泥潭不会容他轻易脱身。他的手指每收紧一分,他那一束束血肉便丢失一些质量。即使疼痛的手指摆弄着他的身体,伊斯泰洛的身体仍在卸去重负。

  在数尺之外,那红发的德伦人正在屠戮色夸利亚的同胞。帝国之子的血飞溅满地,在广场上层层叠叠。失败,死亡,血污,失去原型的雕像。这一切都是肮脏的,亵渎的,——必须要被矫正的。这一切使命使伊斯泰洛如雄狮般怒吼,并终于击碎他血肉的枷锁。他的双腿被拉扯迸裂,伊斯泰洛高高跃起,由空中扑向德伦人的头颅。哪怕伊斯泰洛的斧刃错过他的轮廓,这双强壮的手臂也会将其制服。

  德伦人察觉到了他的接近,但那太晚了。他的剑仍嵌在士兵鼻梁中,无法应付伊斯泰洛的袭击。对于一个即将被压制的人来说,德伦人的反应显得十分平淡。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伊斯泰洛的躯体仍毅然决然地落向敌人:碰撞近在咫尺,怎能够被一丝犹豫改变。

  ——能够改变他的轨迹的,只有绝对的、外界的“力量” 。

  伊斯泰洛好像忘记了自己身处的位置,而捕食者的利爪将从暗处出击,将他这只飞蝇击落。庞大的压力骤然降临于其身体,刹那间便将伊斯泰洛轰入地表。大地,——肉体,被那道落雷击中的东西无一不四分五裂。

  但这还没有完!区区肉体龟裂,这点伤势不足挂齿!

  飞溅在地面的肉块竟然一一粘合,再次拼接成伊斯泰洛的人形来。他被扯断的双腿也已经完全愈合,此时他还不过是一组勉强垒起的肉块,但这全身的伤口能够很快愈合。但他清楚德伦人的手段辛辣狠毒,他必须不断向其发动攻势。连续使用魔法会使精神疲惫,而他瞄准的正是德伦人变得迟钝的瞬间。那具碎裂的躯体再次发起冲锋,而迎击他的则是第二道落雷;英雄的肉体明明被轰碎了,但又立即组合、向前奔跑。他不断地遭受异种魔法的攻击,而残损的身体又不断重复自愈的过程,凶猛地前进着。他的身体披着自身的血云跑着:最初是开裂的肉块,接着化作更不规则的碎片,到最后这肉体已经丧失血色、变成某种类似泥土的渣滓。没有人知道伊斯泰洛最后想到了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与地面的焦黑尘土融为了一体,而康复的奇迹已经戛然而止。

  当伊斯泰洛的血化作恶臭的烟雾,红发的德伦人仍然伫立在广场之上。在蜷缩躲避的黑纳尔人之间,足下的大地淌满侵略者的血。那些血液与泥浆沿着道路向东蔓延,几乎昭示着剩余士兵的命运。德伦人浑身猩红,就连眼珠也被染成红色。然而他的神情既不愤怒,亦无喜悲。——

  但是他漠然转身,向远处的建筑投去专注的、几乎偏执的视线。他的决心显而易见。每一个色夸利亚兵都得死。每一个。

  穆吉死了,伊斯泰洛也变成了一滩污泥。更不要提其他与德伦人对峙的士兵,呈现在色夸利亚人眼中的是难以入目的荒唐景色。即使如此,色夸利亚人仍要与他对战。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帝国的战士,而不抵抗等待战士的只有虚无的惨死。

  到这一刻,色夸利亚的弓手终于占据了城市的地利。他们布局在房屋顶部,共享同一个目标。那个浴血的德伦人。——那个与他们对视的德伦人。已经灭亡的民族按理无法再次与帝国敌对,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比起臆测男人的来历,还不如继续抵抗的攻势。

  他是一个相当显眼的目标,士兵的几组乱射应当有击中他的身体。他保持着冷漠的态度,不过伸手用臂甲拨开了一支箭矢。剩余的箭纷纷偏离轨迹、落在周围的地上。这对他不管用,同样地,他也未急于向弓箭手攻击。他可能还未摸清所有箭矢的来处,士兵们的位置也可能超出了他魔法的范围。他们愿意相信这些微宁静是因为后者,而这也意味着他们此刻还很安全。他们接着为弓填上箭,但追踪其动态者却忽然紧张起来。

  “他不见了……!”

  那士兵话音未落,便听见了不远处的声音。沉重的、硬质的、残酷的响声——老朽的金属盔甲摩擦碰撞的声音。他向声音来处望去,他们的目标就站在那里。红发的德伦人,双手握举起利剑的双刃。他原本携带的剑似乎已经损毁了,士兵可以辨别出他手中的剑来自他们的战友。它不再拥有尖锐的剑格,而是成为一种接近棍锤的武器。这就是南柯其斯军团的结局吧。他尽力了,面对砸向自己面孔的剑柄,士兵没有什么可以做的。金属的钝器破开颅骨,他随之死去。其余色夸利亚人立刻拉开距离,展开了徒劳的射击。没有用,没有一缕风可以吹到男人身上。

  被布置在这座建筑上的士兵很快全灭了。目睹伙伴的惨状,远处的其他队伍纷纷开始了躲藏。杀死他们是相当容易的事,但寻找他们则会浪费男人的时间。这个时间意味着奥空大师赶到前线,更意味着魔法兵足够做足准备。

  男人看起来只是杀红眼的莽汉,不像是会察觉到色夸利亚人的心思的模样。但是他却又观察着每一个色夸利亚人,并且暗中进行着决策——他做出许多快速的决定,而这也使习惯正面战场的色夸利亚人感到措手不及。德伦人一言不发,行为野蛮;他像是一头伪装成人类的巨兽,不仅凶恶万分,而且无法沟通。

  他远远地看着那些四散躲藏的色夸利亚人,做出了另一个决定。他再次举起武器,而光便被呼唤到了剑上。那是从天而降的青色落雷,使他手中的剑刃脱离实体,化作一道细长的、耀眼的光芒。随着长剑离手漂浮于男人身前,暗色的阴云也紧随雷光出现在黑纳尔的天空。严密的雨云间闪烁着点点闪光——闪电,又或是魔法形成的征兆。

  黑纳尔的土地上很快降下雨来。先是几粒大型的雨滴,接着便是瓢泼大雨。暴雨中大风肆虐,色夸利亚人被淋得迫不及防——它钝重而又寒冷,而真正邪恶的行为才正要发生。他们很快意识到被雨淋湿的体肤传来钻心的疼痛,他们的护具正被急剧侵蚀,他们的皮肤似乎被密集的雨水割开。血从衣物之下渗出,接着又被大雨洗刷。他们无处可避,血肉被挫削成苦痛,而苦痛又融汇入冷酷的雨幕。

  德伦人无情地注视着他们的死。

  他站在雨中,任由雨水击打。从天而降的水流清刷了男人身上的血迹,使他的眼眸露出原本充满死意的灰绿颜色。他脸庞上的血液随雨水流下,汇成如同血泪般低落的几道痕迹。

  当暴雨的轰鸣响起,这世界仿佛才陷入了安宁。雨水汇集在黑纳尔城中,渐渐覆盖每一条久旱的街道。雨水、泥水、稀薄的血水,色夸利亚人的死被水冲刷收集,接着一一汇入横亘东西的大道之中。那大道的沟渠干枯多年,此刻终于又有涌水流淌。这水流沉默而幽愤地离开古城,一样带走了帝国的罪行。当暴雨结束,黑纳尔仍能是一个洁净的地方。

  而在那一刻之前,德伦人将继续杀戮。卡乌维克的防御是薄弱的,不将色夸利亚兵尽数杀尽,帝国的侵略便会连报复一同卷土重来。这无关个人喜恶,反而是为达目的,最为理性的思考。

  德伦人继续环视远方,但又似乎出神地望着城中的风与雨。一切都会结束——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暴雨降下之后,奥空与尼寇拉斯的前进变得举步维艰。街道变得湿滑难行,更不用说雨中肆意泼撒的寒意。尼寇拉斯终于起了一点他存在的作用,奥空依赖着他搀扶,如此才能继续行走。

  走到这个地方,街道上已经布满了残缺不全的尸体。这些尸体浸泡在水里,看起来更像是破碎的雕像。它们的血已经流走了。街道两侧的房屋偶尔发出关门的声音——仍有人躲在屋内。雨水形成湍急的水流,深及青年的脚踝。大风扬起灰色的降雨,暴戾地拍打着两人的身体。

  尼寇拉斯尽量替奥空遮挡风雨,他时不时回头查看奥空的情况,而又因老人的表情感到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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