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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潮水上涌时,1

小说:蒙德拉贡 2025-09-04 13:38 5hhhhh 7220 ℃

  尼寇拉斯在他们的房间里等候了半天。他坐在奥空的床铺上,死死地盯着关闭的门板。

  他回到这座房间时心里翻涌着强烈的情感。但到了这个时候,等待只是等待。尼寇拉斯是一具定型的、冰冷的空壳。空壳之中什么也没有。没有也没有,但有一股思绪旋转,将更多的思绪牵扯进虚无之中。

  终于那房间里不再有多余的物质;有的只是一双无礼的眼睛,以及无穷无尽的黑。眼睛盯着你,你觉得它沉重而愤怒。它是眼睛,是悬挂在空壳上、等待的一部分。

  奥空在日落后回到大宅。他打开房门,只看见尼寇拉斯的双眼。

  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不断膨胀的质量压得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但那质量是转瞬而逝的——当他走进尼寇拉斯的虚无之中,青年的世界里便有了另一个人。他于是继续往尼寇拉斯坐着的地方走去,后者的双眼随他移动着。

  尼寇拉斯还在这里,和他一起。

  尼寇拉斯是一个被回忆支配的年轻人;他是一具坚硬、空洞的外壳。奥空熟悉他,分辨得出他的沮丧。他希望尼寇拉斯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太久。

  奥空小心地接近那个小伙子,微笑着对他说:“怎么了?你为什么把我的床弄乱,想惹我生气?”

  “说不定我就是想惹你生气。”

  奥空侧了侧头,发出惋惜的声音。

  “可惜,你还太嫩了。”

  “……你以前不这样。”

  尼寇拉斯很快转过了头,他望向了房间的某个角落。

  青年自语道:“我十年没有见你,然后你好像失去了一切感情。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个友善的人。但以前的你是随和,现在的你是懦弱。”

  奥空摘下头上的帽子,平静地听他说着。

  “你以前有自己的主见。”

  “我现在还有。”

  “如果你还有,……”

  尼寇拉斯把头埋得更深了一些。

  “你怎么会放任他们虐杀平民?”

  青年的话语结束在些许颤抖中。他低着头,伸手擦了擦眼睛。他指责奥空,又流下软弱的眼泪。青年的手指不过把咸水涂得满脸都是。

  他装作平常的样子,轻轻地吸着鼻子。他用叹息遮掩抽泣。哭泣像一件错误的事,而表现软弱是更甚的大罪。

  奥空难得地把帽子搁置书桌,接着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尼寇拉斯不愿意看他,但他看得见青年脸上一颗流下的泪珠。它沿着透明的轨迹落入尼寇拉斯的胡须中,然后便消失了。

  他还在轻微地啜泣着。

  “哪怕是一刀一剑杀死了全城人也比现在好。什么样的怪胎会享受看人慢慢死去?”

  “屠城与否,何种方式,”奥空说,“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对不起,尼寇拉斯。”

  “不是对我,是对‘他们’。”  

  “你知道,当人们穿上盔甲……他们不再争论对错,一切都仅仅为了色夸利亚。色夸利亚的权威凌驾一切,个人道德,毫无意义。敌人不是万恶不赦之人,而是色夸利亚的反对者。人们为了一种更伟大的理念行动。——我不觉得他们享受虐待别人。那更像是忽视,自我麻痹。不然人会疯掉。”

  “不,他们享受虐待别人。……你没看见屠杀最后变成了怎样的娱乐活动吗?他们延长死亡,花几周时间折磨无辜之人。他们乐在其中。只要找到一个理由,他们会向任何人下手。他们的行径一直,一直都是这样。……而你,试图为他们辩解。你一直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你早就可以插手。”

  “我能做什么?”

  尼寇拉斯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和穆吉谈谈,威胁他。或者直接到城里,帮助被困的人……?你至少可以尝试。”

  “首先,尼寇拉斯。我没看见屠杀发展成了什么样。我被关在维卡罗的山沟里,从没想过会活下来。

  “我真的为你经历的事感到抱歉。我——”

  “所以你变了。你本应该反对他们,像是过去的你一样。”

  “尼寇拉斯。”

  奥空坐直了身体。

  “看我。和人说话的时候,要看别人的眼睛。”

  尼寇拉斯嘲弄似地笑了一声。他还是抬起头,向老人斜望去一眼。他的啜泣已经停止了,难辨想法的冷淡再次武装他的眼睛;它们掠过空虚,然后又移往别处。

  “我没想过会活下来,但是我活下来了。我不仅活下来了,你,还有蜜拉也都还在。‘所以,世界上还有希望’。我不能失去你们,我发誓,只要我还活着,没有事会发生到你们头上。”

  “……你发誓,呼。对色夸然克斯发誓吗?”

  “尼寇拉斯。”

  奥空眉头紧锁。可是尼寇拉斯望着另一个方向——只要不面对奥空本人,什么刻薄的话都说得出来。

  “你说他们只针对色夸利亚的敌人,那萨奇呢?那些被赶出城市的岩山人呢?……我听说他们在博拉斯忒做了一样的事。抓住一个弱小的人,羞辱他,折磨他,用几天、几周的时间杀死他。看起来色夸利亚有一种缓慢虐杀平民的文化,多典型。……多令人作呕。”

  尼寇拉斯忽然笑了起来:“想想,我也是色夸利亚人。如果对象是色夸然克斯那老头,我可能也会很享受他的死。那简直是个节日,对不对?就像是他们手里攥着半死不活的亚雷克·夏特的那几天一样。……‘罪有应得’,但是,……”

  “可以了,尼寇拉斯。停。”

  “我不在乎!”尼寇拉斯忽然拉高语调,大声喊道,“我不在乎什么色夸利亚的荣耀,我不在乎门外有没有人在偷听。我看到的——我看到的只有一座巨大的监狱,以伤害别人为乐的人,还有一个畏畏缩缩,逃避责任的‘大师’。色夸然克斯让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为了节日之后清理掉所有尸体吗?”

  尼寇拉斯站起身、故意对门外的人说。他因激烈的情绪喘起气来。他的眼泪又几乎滑落,一如涌上眼角的潮汐。难以遗忘的浪潮难以遗忘,总在每个最脆弱的时刻出现、不留情面地击碎青年的外壳。

  他昂起头,尽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至少你可以尝试,……”尼寇拉斯闭上眼,痛苦而声嘶力竭地说,“但是你没有。而且你觉得这是明哲保身,是在保护我和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可以继续当你自己?……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

  “尼寇拉斯,你看到的东西不全是真的。有些事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就让它们过去,好吗?”

  “再说一遍。”

  眼前的青年忽然问道。

  “什么?” 

  “你的誓言。”

  他背对着奥空:因为不敢面对,因为憎恨自己悲伤的神情。

  奥空只是看着他,然后重复自己说过的话:“只要我活着,没有事会发生在你和蜜拉头上。”

  尼寇拉斯张开嘴,吸进了一口气。他接着张开嘴唇,发出了短促的叹息。红发的青年说道:“让我们看看会发生什么。”

他说完话,毅然决然地打开了房门。奥空意识到了不妙,急忙呼喊道:

  “尼寇拉斯——

  “尼寇拉斯!”

  尼寇拉斯无视老人的声音,大步行走在走廊之中。他焦急地、近乎奔跑地走着,眼中屋外低垂的夜。

  “……——尼寇拉斯!”

  任由奥空呼喊,尼寇拉斯的脚步不会停歇。大宅的门扉闭合着——闭合,不代表不可以被打开。只要没有上锁,——哪怕上了锁——尼寇拉斯就会打开它。用手,用肩膀,用蛮力——用魔法——想拦住尼寇拉斯?……就凭一扇破门?

  他猛地撞开了通往夜晚的门。守门的士兵立即向他发出警告:

  “喂!天黑了,你要去哪里!?”  

  尼寇拉斯一声不吭,抬起手就给士兵脸上来了一拳。他的出拳出乎意料,既快又狠。被拳头击中的冲击直达士兵的脑髓,并使他向后倒去。尼寇拉斯挥出一拳,立即拔腿往夜色中逃离。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恐怕也很清楚士兵的喊叫会引来什么后果。士兵的呼喊,奥空的呼喊,沙砾地上的脚步声,火光下扭曲的人影:尼寇拉斯像是头脑空白,也像是计划周全。继续加快脚步、闷着头冲向山下。

  很快,路途上的色夸利亚人便抓住了他。他被扑按在墙上,数人身体拧成狰狞的一团。尼寇拉斯被制服了。他表情平静,毫无悔意。一个士兵踉跄着冲到他面前,那就是被尼寇拉斯打青了一只眼睛的倒霉人。那家伙已经举起了拳头,即将对青年实施报复;他身边的士兵只能将他拉开、几乎把他也用同手法制服。

  ——“不能打,不能打!”,“不能打蒙德拉贡!”,“冷静点,不要对他动手啊!”

  士兵劝架的话语传到尼寇拉斯耳朵里,竟让他露出了一丝冷笑。

  

  “说来也巧,蒙德拉贡。”  

  在片刻沉默之后,灰色眼睛的男人,军队的副手布兰雪开口说道。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笑。”

  “帮我个忙,”尼寇拉斯闭上了眼睛,“能请您不要装作和我很熟的样子吗?”

  他说完,咬牙切齿地扯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当然。

  布兰雪口吻轻松地应答。与之相对,他的脸色却阴沉得可怕。

  太多事同时发生在黑纳尔城,而尼寇拉斯更像是在不恰当的时机揉进眼里的一颗沙子。布兰雪疲惫,又因为这颗沙子感到不悦。如果布兰雪此时落下了眼泪,那一定不是为自己的生活感到悲哀,而是恼怒至极、身体只能够胡乱处理积攒的所有感情。已经到了没有精力维持他平易近人形象的时刻——然而可悲的是,军人的身体已经习惯了“平易近人”。

  这一定就是穆吉赶走所有人、提前回屋的原因。可是他不是穆吉。穆吉可以忙着休息,而他已经数年没有睡满一晚。布兰雪太能干了,这就是他悲哀的引索。回到尼寇拉斯打人的这一晚:又是一个不眠夜。

  为了尼寇拉斯一个人,色夸利亚人在大宅的一个被用作仓库的房间里腾出了一块足够容纳几人的空间。青年被按在地上、和背后堆放重物的架子绑在一起。即使青年表现得相当温顺,他仍然是那个无故殴打士兵的家伙。更不要说他脸上露出的笑——不管他的行为是出于何种目的,他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他的面前站着三个人,分别是布兰雪,布兰雪带来的士兵,以及身份尊贵、实力非凡的魔法学者奥空大师。如果奥空大师可以解开魔力转变的谜题,那他一定也能处理好父子间的关系。可是被绑住的尼寇拉斯冰冷地盯着压在头顶的人脸,其中也包括奥空。他越是想知道奥空的下一步是什么,年迈的学者就越是不露声色。

  “你要怎么处置我?”

  尼寇拉斯看向布兰雪装饰有两扇精致胡须的鼻孔,随意地问道。

  “你打的不是别人,是我们的战士。如果这是在色夸里斯,也许你可以拍拍衣服,随便摆平这事。但在军营斗殴是重罪。而且,弟兄们都很生气。”

  他看了看关闭的房门。

  “听着,我不能直接告诉我们的兵,‘蒙德拉贡是贵宾,请大家多多担待’——你走出这个房间,他们就会找机会报复你。这里的很多人不来自色夸里斯,也不清楚事情该怎么运作。而如果那些情况发生了,你我都会闹得很不愉快。”

  青年冷冷地盯着他。

  “——我们本来打算把这里腾空,然后让你住进来。现在你提前入住了,这房间怎样?”

  他停顿了一会,似乎真心希望尼寇拉斯回答他的问题。布兰雪继续用余光望着他,又看往身后的奥空。两个人都面无表情,沉默不语;所谓父子不过如此。说实话,他应该回到圆厅和参谋讨论问题,而不是在这满是灰尘的犄角旮旯里和一个没长大的纨绔子弟绕圈子。

  “我希望你喜欢这房间。因为你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了。”

  “所以,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只是禁闭?还是要把我赶走?要动手,还是要杀我?”

  “穆吉会决定你的处置。”布兰雪说,“你也许觉得我们的时间很宽裕,但黑纳尔有许多事需要穆吉决定。我会把这起事件报告给他,但我不能保证他会很快下达命令。

  “他很忙。”

  “我知道了。辛苦你安排。”

  布兰雪循声回头,看见奥空对他微微点头示意。始终沉默的老人终于又说道:“布兰雪阁下还有公务吧?今夜就请先回。我留在这里看着他。”

  “……如果您坚持的话。奥空大师,这样的事没有下次。”

  “我知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打他吗?”

  尼寇拉斯忽然说。

  布兰雪斜斜地看向他——恼怒地看向他。军人显然对尼寇拉斯还有其他意见,但他还有更重要的项目需要处理。他多希望离开房间后尼寇拉斯就会消失。也许他的确会这么做。眼不见为净,让青年在房间里独自腐烂;就像他们对黑纳人所做的一样。

  “也许等穆吉有空见你的时候,你可以解释给我们所有人听。”

  “我猜那是你们所有人‘夹道欢送’我离开黑纳尔的时候。”

  他听见奥空发出一声叹息。布兰雪也听见了。他又看了奥空一眼,然后无奈地说:“穆吉会决定一切。请你耐心等待回音。而我,就此告辞了。奥空大师,请您对他严加管教。”

  奥空又点了点头。

  尼寇拉斯已经二十六岁了,但人们并不完全将他当作一个独立的人。尤其是奥空。他缺席了尼寇拉斯的青春,似乎还把他当作埃蒙平原上四处奔跑的少年。这样也好,如果这样能让奥空重获些许过去的活力——这样也好。

  可是尼寇拉斯看着布兰雪离开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又一次发出冷笑。

  “禁闭?在他们的本营?色夸利亚真是烂到骨子里了。”

  奥空没有回应。

  “如果你不在这里,如果我不是蜜拉的孩子,他们还会这样对待我吗?”

  “不会。”奥空打断他,“你会死。他们会把你剁碎扔去喂狗。怎样,你满意了?”

  尼寇拉斯听到父亲的话,爆发出了一阵笑声。这话不好笑,他也并不真笑。可是笑声撕扯开他的喉管,刺耳地摩擦着屋中的夜色。这房间没有窗户,士兵们走了,也带走了屋里唯一的灯光。奥空可以做些什么点亮房间,可是他没有。他宁愿与尼寇拉斯共同凝视黑暗,也不愿意做任何事。这就是奥空。

  尼寇拉斯笑得那么用力,于是又有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现在怎么哭都可以了。他看不见奥空,想必奥空也看不见他。没有人会看见他的眼泪,没有人会嘲笑他的软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掉眼泪。他只是觉得沮丧。曾经有孩子嘲笑他性格古怪,他把那孩子的右手打成了四截。他因此不再参加出席任何学校——而奥空不知道。

  他听见黑暗中隐约发出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奥空似乎少了一个地方,默默地坐下了。这房间里弥漫着灰尘的焦味,坚硬的地面对他的一把老骨头也太过严苛;让奥空在这里看着自己,无疑对老学者也是某种惩罚。但是惩罚什么呢?惩罚他无作为,还是惩罚他和尼寇拉斯扯上关系呢?他是如此认真地扮演一个老好人,此时没人能看见他的表情,他会露出心中的愤怒吗?

  尼寇拉斯往前看,只看见无边无际,虚无缥缈的黑暗。他望向了黑暗中很遥远的地方,可是奥空的声音却突然响起在他耳边。他在黑暗里,却不是一个人。

  老人坐在他身边,慢慢地对他说:

  “小伙子,不是说好你照顾我吗?什么时候变成我照顾你了?”

  “……”

  尼寇拉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能够咬紧嘴唇,在黑暗中沉默地呼吸。

  “……你生气了?”

  “有一点。”看不见身形的黑暗说,“我说了,你还太嫩。你的确让我有点生气,但只有一点。”

  “那你告诉我,”尼寇拉斯假笑了一声,“怎么做才可以真正惹怒你?”

  “我不能忍受很多事。可惜,我不会直接告诉你。我不想让你变成第二个塔笛文。”

  尼寇拉斯的世界仿佛停止了。而当他再次开始呼吸,血流再次流淌的时候,尼寇拉斯明知故问般地重复道:

  “为什么?”

  他们的是如此接近、几乎倚赖在一起。尼寇拉斯和奥空小声地对话着,隔着遥远的黑夜,再没有第三个人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

  “因为我发现你在模仿他。我从没有刻意怀疑你,但自从我们搬到色夸里斯之后,我不得不注意到你的变化。”

  “我没有。”

  他说完,如同嗤笑般轻轻抽了一下鼻子。

  “所以我不能告诉你,——所以我不谈论很多事。如果你这样珍视一个遥远的回忆,我不敢告诉你更多新鲜的细节。寇尔,不管你有没有注意到,你一定会模仿他。让我们就此为止吧。遥远的回忆也许就是最美好的。”

  “可是我没有。”

  尼寇拉斯闷着声音,再一次反驳。

  他沉默了,接着听见奥空的呼吸。他听着呼吸,想象老人此时的表情。奥空的呼吸缓慢,夹杂着数次叹息般的吸气。他尽力想象着,而最后呈现在眼前的也只是一片闪着人影的黑夜。

  “我就是我,你不需要把塔笛文投射到我身上。”他对黑暗说道。

  那黑暗似乎左右摇动了一下。

  “没有谁能比塔笛文更让我生气的了。他永远让我愤怒。我不需要在你身上找让我不开心的影子。你说的对,你是你。这和你在模仿他不冲突。”

  “……”

  “或许,我可以说一点。就说一点。我知道你很低落,但是你看,你这不是还在和我说话吗?”

  尼寇拉斯背靠着储物架,沉默地听着。

  “在塔笛文低落的时候,他绝对不会和我说一个字,也听不进别人说的任何东西。……有时候我把他困在房间里,盯着他。有点像现在,但他会说,‘我不想和你说话’,然后就完全拒绝和我沟通。尼寇拉斯,你爸爸是个混蛋。那么多人关心他,我和蜜拉爱他,而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什么都做了,但最后也没什么我们可以做的。”

  现在,尼寇拉斯听见了呼吸声中几乎不可闻的粗糙湿意。

  “你说看人慢慢死去很残忍,我同意。”

  奥空缓慢地、冷静地、——艰难地叙说着。

  “我们就是这样慢慢失去塔笛文的。总觉得我们还在,可以帮他回到正轨。但是他听不进去。我以为我是个很有耐心的人,结果,我不是。寇尔,我真的很生气。然后我想,反正他就是那样了。我能力有限,……”

  他的声音发哽,如此便彻底消散在夜色之中。他不想继续说下去,又或者他已经不能够再继续说了。

  他很悲伤。那是一种沉痛而愤怒的悲伤,到最后只剩下漆黑的空虚。

  “这就是你不谈论往事的理由吗?”

  黑暗的另一端低声问道。

  “我不该说这些。你听了,说不定明天就会学着不和我说话。我可不是什么硬汉,我想和家人说话。答应我,你还会和我这老头聊天,好不好?”

  “……”

  尼寇拉斯泪湿的双眼盯着地面:沉重的水滴挂在视线前方,晕染开本就漆黑的黑色。他明明坐着,却感觉又什么压在胸口。痛苦的不只是奥空,尼寇拉斯同样感到悲愤。

  “就这样?”

  尼寇拉斯问:“就因为你觉得我会变成第二个塔笛文?”

  “也许我们早该这样谈谈。对不起,寇尔。我也是人。想起难过的回忆就会难过,想起遗憾就会感到愤怒。我说这些,是希望你有一天也能放下已经发生的事情。我知道这很难,但是不要让过去伤害你,好吗?……你妈妈和我都会担心你,所以请你不要再做傻事了。”

  奥空知道尼寇拉斯不想听这些话。后者会把它当作一种逃避,一如奥空逃避为黑纳尔人抗争一般。尼寇拉斯自己也在逃避着,因此知道逃避是多丑陋的行为。

  可是许久的沉默之后,尼寇拉斯的方向却传来了另一种声音。

  “奥空,有时候我还会梦见过去的你。我会梦见你和蜜拉去托侬的那一天……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

  许多回忆在这个瞬间闪过奥空的脑海,可是他无法抓住其中任何。他似乎察觉到自己说了绝对不应该说的话,而这种预感几乎立即应现了。

  “你抓着我的肩膀,”

  尼寇拉斯的双手被绑在架子上。他想要伸出它们,最后也只是让储物架晃动了几分。

  可是他还是继续说了。

  “对我说,‘小伙子,看好塔笛文,不要让他做任何‘傻事’。……”

  尼寇拉斯说完这句话,再也无法限制自己的情绪。感情的浪潮由空中涌来,残酷地击碎青年曾有的防线。他忽地大哭起来,并再也听不见耳边发生的声响。漆黑的夜变得越加宁静,就连偶尔浮现的奥空的人影也完全消失了。他沉浸在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里,横下心不再对奥空说任何一个字。

  奥空是对的,一切都是对的。然而正确仍会伤人。老人继续尝试了一些时间,甚至松口许诺会在找机会在穆吉面前建议救助平民。尼寇拉斯的所作所为显然让这个建议变得更不可能了,发生的事发生了,没有谁可以改写过去的错误。悔恨的苦果难以入口,但是奥空必须咽下它。他满嘴苦味,挣扎着支起疼痛的身体。他做了错事,于是某一个操纵因果的存在便会一直惩罚他。

  他老了,需要休息。他抛下尼寇拉斯,从门前离开了。悲哀,愤怒,两者总是共生共存的。所有人都累了——包括被捆在架子上的尼寇拉斯。他沿着火光,回到空荡荡的房间里,就好像青年从未来过一样。

  黑暗的堡垒,是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穆吉的士兵为克服黑夜点燃油灯,火光与人声在夜深时仍在圆厅内回荡。在昏黑的夜色中发生的是见不得光的事,违反规则之人穿梭于夜中的古城。色夸利亚人,为了维持由他们制定的畸形秩序,不顾疲惫地巡夜。过多的重量积压在狭小的土地上,使得城中的每一个人都难以呼吸。

  在大宅的外围,做工的岩山人已经纷纷进入梦乡。军队的板车大多还留在城中,其中之一更是趁黑奔走在某条小巷。那辆板车由士兵推动,上面盖着白布。他们从城东北往城外赶去,随即没入无垠夜色之中。

  夜色的海洋,只有少少几处闪烁着青白的波光。

  在运走原城主的尸体之后,黑纳尔监狱的看守只剩下了三个人。色夸利亚人没有在如何处理地牢里的德伦人上达成共识,因此士兵们不仅得保守秘密,更需要保证他活下去。通往地牢的通道实在狭窄,而其中的压力与日俱增。得到了这个借帮忙搬运尸体透气的机会,三人都聚集在监狱室内。

  确保地牢大门仍在视界之中后,三人坐了下来,各自喝了些水。他们似乎只交换了几次平稳的呼吸,又似乎在地牢外坐了几时。片刻的喘息实在太过惬意,没有人知道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

  直到他们中的一人被推搡着回到地牢,一切如常。也是此刻,士兵听见了从地牢中传来的怪声:金属碰撞的鸣声。他们的囚徒虽然还活着,但也因力竭而极少活动身体。那鸣声并非铁链摩擦的细小声音,而是带有力势的铮鸣。

  地牢建在地底,与外界的缝隙只够老鼠通行,室内陪伴囚犯的只有无声的月光。士兵想不到有任何人能从门以外的地方进入地牢,但他还是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小心靠近地牢的铁门。他的眼睛由门上的小窗查看室内,一会儿才适应地牢中的光线。

  士兵看到了某种东西。他的脑用更多时间处理眼前所见,而这之后,他才倏然从铁门前后退。他站稳脚步、拔出剑刃,会神地观察地牢的门。而同时,他知道自己必须警告剩余两人:他必须发出声音来。——

  在地牢之中,站着德伦囚徒之外的另一个人。他皮肤苍白,穿着深色的铠甲,全身在冰冷的月光中呈现铁锈般的、晦暗而血腥的色泽。而当士兵看见他的时候,那包裹着黑夜的人也正望向铁门之外。

  对上他的眼神便会明白,他看见了。

  

  这个世界,——这个被大海围困的世界——是色夸然克斯的牧场。兽群追逐水草,迁徙于城与城之间;黑纳尔逃不脱枯竭的命运。任由卡乌维克升起数不尽的太阳,色夸利亚人为它带来永恒的夜。

  色夸利亚的神明、统治万物之人,用一百年建立了这片黑夜。它是紧闭的门扉,也是闭锁的道路。对于不被色夸利亚接纳的人来说,夜是干渴而绝望的。黑暗中没有涌泉,空旷的天空更不会降下一滴雨水。唯一涌现在眼前的是记忆与思想的浪潮、未曾见过海洋者亦能看见的海面星光。

  尼寇拉斯漂浮在思绪的海洋中,隐约看见了远处的鱼群。那闪烁的鱼群穿越浪潮,汇聚在大海的远方。

  无数光亮由海平线上升起,随之而来的是嘈杂的脚步,以及急迫的人声。许多人影穿梭在尼寇拉斯门外。他以为黑纳尔是个安静的地方,即使在奥空的房间里,也从未听到如此多声音。

  黑纳尔易手的第十一天,一些事发生了变化。

  当外界的光明积攒到一定强度,尼寇拉斯的门扉被打开了。站在门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翁诺弗雷·奥空。他孤身一人站在那里,似有疑虑地注视着地上的青年。

  “你回来得真快。”

  尼寇拉斯歪着脑袋,冷漠地说。

  奥空微微摊开了双手。

  “你想和我说话了?”

  他收回手掌,然后又说:“还把绳子切断了。”

  “我想要躺着。”

  尼寇拉斯歪斜地躺在地上,曾用来捆绑他的绳索胡乱地散着。

  “你睡过了?”奥空问。

  躺在地上的青年不为所动。

  “小伙子,情况有变。起来,我们得走了。”

  “什么?”尼寇拉斯问,“穆吉不想见我,所以你一个人把我送走?”

  “我和穆吉谈了谈,他现在已经焦头烂额了。你还得再努力一把,你的优先级还不够高。”

  “嗯,大概因为他害怕塔笛文吧。我不知道二十五年前在柯其斯发生了什么,你们打算把秘密带到墓里去。让我继续当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吧。反正你们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活着。”

  尼寇拉斯闭上眼睛,就好像随时都会再次睡着一样。

  奥空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大致揣测话里的意思。但是他不打算鼓励尼寇拉斯继续自暴自弃,转而说道:“快起来,所有人都去城里了。我答应穆吉在城里支援他的士兵,所以你要跟着一起来。”

  尼寇拉斯睁开了双眼。

  “把我捆在你身边,然后你可以继续看管我?”

  “非常事态,军队不能为你的任性浪费人手。如果你妈妈把你送来是为了让我看牢你——我会看牢你。你做好心里准备。”

  尼寇拉斯看起来有些困惑。门关上的时候一切都好,色夸利亚人还是黑纳尔的绝对主人。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他们已经进入了“非常事态”。发生了什么?他到底睡了多久?——而且,蜜拉把他送来怎么就是为了让奥空看着他?这三个问题中明显有一个更重要的,但他不假思索地选择了最不重要的问题。

  “我一定睡了很久。”

  就这样。经过昨晚,尼寇拉斯不再愿意与奥空交心。他没有告诉奥空他与蜜拉的对话,家庭间的密语让他感到身心疲惫。至于南柯其斯军团发生了什么,那与他无关。与他无关,但与奥空有关。也许到最后,他还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顺带浪费他的感情。这副空壳已经很累了,为什么不能什么都不想,好好地躺着呢?走出这个房间,又要考虑各种各样的事情。该死的人还是要死,大概还会有更多人白白送命。所谓特殊的事态也绝非安心研究的稳定环境。是的,他可以糊里糊涂地跟奥空进城了。难说奥空和穆吉谈了什么内容,说不定他替自己传达了主张——然而尼寇拉斯却不觉得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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