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纳尔易手的第十天，祭司厄尔方的住所已经化为人间地狱。

　　家里的土墙不会自己长出晚餐来，有限的粮食与水不可避免地见底了。期盼的配给从未发生，留在家中只有死路一条。越来越多的人冒险来到街头，而他们中多数的结局都是一致的。跑不快的人会被巡逻的色夸利亚人捉住，然后送到拥挤不堪的临时监狱中去。——即使私下高价出售物资的也是帝国的士兵。

　　每一天都有更多的人铤而走险，每一天都有更多的人被扭送进厄尔方的屋子。它的大门被许多重物加固，缝隙也全部堵死；屋顶的活动板门时常打开，但抛进来的东西并非口粮，而是更多的人。人被抛进瓮中，便只剩下了一堆受尽煎熬的肉。厄尔方的屋子承装了小半个黑纳尔的血肉，它被封堵的缝隙里似乎流出油脂般的腥味。只有被困的灵魂才知道其中正在膨胀的疯狂。清净之所肮脏堕落，黑纳尔的衰败更进一步。

　　“什么叫他们不生火？”

　　“火，还有水源，都由祭司管理分配。几十户人共用一个火炉，全城人都靠喝一口泉。离开那群祭司，他们没有饭吃，也没有水喝。穆吉阁下，我们应该认真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了。越来越多达塞提亚人到街上闹事，我们不能把全城的人都关起来。”

　　自顾自说个没停的是穿着崭新软甲、浑身收拾齐整的年轻参谋。明明参与决策的也不过就是那一群人，穆吉却始终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他好像在会议间瞥见过他的脸——那绝对不是在柯其斯。这家伙是个陌生人，可能在最近才被编入南柯其斯军团。他应该是和岩山的队伍一起加入的。

　　时间不过日三时，经历漫长一夜的穆吉才刚刚挪到办公的房间。知道将军憎恨“甜蜜蜜的果汁”，厨子特意为他准备了一杯寡淡的蔬菜汤。穆吉胃里垒着一碟面包，还不知道杯里的清汤能对消食起到什么作用。这时候，这家伙跑了进来。“达塞提亚人这般”，“达塞提亚人那般”，他无头没尾地开始向军队的统领介绍蛮族的古怪习俗，仿佛看不见穆吉的臭脸一样。

　　手里捏着一杯菜汤的穆吉阴沉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你听达塞提亚人亲口说的？”

　　即使穆吉如此尖锐地瞪着他，那新参谋还继续说：“我们岩山的士兵，有几人会说达塞提亚的语言。”

　　不错，他确实不会识人脸色。或者——向穆吉提出这个问题需要大量的勇气。他浑身没有一丝酒味，但绝对醉得不轻。

　　穆吉盯着他的脸，又烦闷地叹了一口气。

　　“把这几个人的名字写下来，交给布兰雪。如果布兰雪日落前没收到你的汇报，那你也一样给我进牢房。”

　　仿佛从未考虑过行动的恶果一般，参谋的声音里显然出现了一丝颤意：

　　“阁下……！”

　　“这是色夸利亚的军营，而皇帝把这支军队委托给我。我的城实行我的法。我知道你们有些人还有些，‘高尚的思想’。我本来想，既然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也许我能容忍你们。……去你妈的。我说清楚，从今天开始，我要禁止任何帝国的军人和达塞提亚贱民交谈。”

　　他放下了手里的铜杯，指甲却还不停地刮擦着铜杯上的花纹。穆吉缓缓转动着杯子，又紧盯那个参谋。他的眼神厌恶至极。

　　“我们不缺人手——我们的人太多了。这是我一直在说的，这个军队变得太臃肿。你们在岩山天天与蛮族为伍，已经完全腐化了。”

　　“我不同情达塞提亚人，我想说的是，我们不能逃避这个问题。而且，如果我们能向本地百姓传达一些友善的姿势——”

　　“‘达塞提亚朋友们没有饭吃，我们该做些什么’……。”

　　穆吉模仿参谋那忧心忡忡的言语，接着重重地捶了一下书桌。

　　“闭上你的嘴！我不会为他们做任何事。没有人逼他们留在这片垃圾土地上，也没人逼他们信那个，蠢得要死的教。你们越努力逼迫我‘了解’达塞提亚，我就越觉得达塞提亚蛮子这里有问题。现在，我的圣人。告诉我，我们哪来多余的食物喂给这些嘴巴？”

　　“如果祭司向平民分配粮食，那粮食平时一定被储存在什么地方。”

　　“对。祭司人呢？”

　　“……祭司逃走了。”参谋咽下一口唾沫，“……他们带走了一些资源。……”

　　“不，他们留给我们一座空城。”

　　穆吉烦躁地后倾，将一只臂膀搭到座椅的扶手上。

　　那参谋仍不死心，又开口说道：

　　“既然我们要排除附近的敌人，那我们完全可以从祭司手里把粮食夺回来。”

　　“好参谋，用你聪明的脑瓜子想想，我们‘庞大’的军队需不需要补给？”

　　他愣住神，花了好一会才理解穆吉的意思。

　　“……为什么？”

　　参谋的勇气消失殆尽了。无形的恐惧攀上他的脊背，几乎抓住他的肩膀。他不再与穆吉对视，而是低头望向了他放在桌上的那只手掌。穆吉的手掌转动着金红色的杯子，杯中旋转的菜汤透明得发黑。

　　“我们在岩山有据点，再不济也能从西博拉斯忒调粮。这个方位只有我们一个军团，你为什么这么担心补给……？”

　　他看着转动的水杯，自言自语般地嘟囔着。他口中含糊的话语使穆吉更加恼怒：不成器的，愚钝的家伙。他突然狠狠抓住铜杯，任由其中旋转的汤水全部晃到桌上：

　　“你在嘟嘟囔囔什么呢！”

　　参谋又拾回了一些主意：“但，但是水。我们可以让士兵扛一些水分给城里的住户。这不难办———”

　　“他妈的，你这弱智！”

　　伴随着穆吉的暴鸣，那只铜杯，连同剩余的汤水，一起砸到了士兵肩上。菜汤顺着他的袖子淌到地上，而那只杯子，则失了魂一般地落在他脚旁。

　　又是一声巨响，穆吉左手握拳，又一次重重地砸向桌面。

　　“你告诉我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他躬着身，由书桌向前探着身。穆吉近乎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你爸是谁？”

　　他瞪着眼睛吼完这一句，然后如力竭般张口喘息起来。穆吉面目狰狞，肤色通红。参谋显然没有见过这种阵仗，呆呆地站在原地。

　　“我再问一遍，你是哪家的！？”

　　“……杰拉多·鲁尔。巴尔克的鲁尔。”

　　鲁尔轻声回答。

　　他看穆吉喘着气，再次坐了下来。穆吉喘息反而像是重重叹息。

　　中年将领靠着椅背，出神地盯着积在桌上的菜汤。他的手也被菜汤打湿了。提耶利·穆吉沉默地用袖口擦拭手上的液体，许久之后才说出下一句话来：

　　“请问鲁尔公子，您觉得这个环境适合您吗？”

　　“……穆吉阁下。我……”

　　刹那之间，那狰狞的神色便又回到了中年人脸上。

　　穆吉咬牙切齿：“你这种脑袋空空的人平时都在想什么？想你为什么在这里，想‘城里的百姓’如何如何悲惨？晚上想着他们睡不着觉，你是不是还要掉几颗眼泪？军队里偶尔才摆一次席，真是委屈我们的公子哥了呀！”

　　“阁下，我一直很尊重你。……你大可不必说这种话。”

　　不愿再与鲁尔纠缠，穆吉匆忙摆手。

　　“不，不，没事。我最常和公子哥打交道，知道怎么解决你们的问题。我这就亲笔为你写一封信，今天下午你就可以带行李滚回岩山，再也不需要回来。眼不见为净，是不是？”

　　事情走到了这一步，巴尔克的鲁尔的机会已从他指间漏走了。他失败了。因为他显赫的出身，他不会接受与其他士兵一样的责罚。而同样，他的谏言也再也不会传达到穆吉耳中了。在他离开之前，他必须再尝试一次。

　　仿佛被追赶一般，走到绝路的鲁尔快速说道：

　　“穆吉，达塞提亚不是柯其斯，色夸利亚和达塞提亚的交流从未停止过。达塞提亚人不完全是我们的敌人。他们可以成为我们的伙伴。在岩山——”

　　“让我给公子哥最后一个建议。军队和你家不一样。当比你官大的人说滚，你就得滚。”

　　“——在岩山，许多达塞提亚人都——”

　　穆吉第三次猛然捶击桌面，大吼道：“滚！”

　　“……我知道了。穆吉将军，不论发生了什么，我衷心祝愿您的粮草补给尽早恢复。”

　　鲁尔放弃了劝说，抛下这句话，径自滚蛋了。穆吉起身，开始在房间里烦躁地踱步。他叫来了士兵恩思塔斯，并要求他找来布兰雪。他一边踱步，一边大声地叹息。那叹息的声音像是抱怨，响彻整条走廊。

　　感到门外的视线，穆吉倏然回头望去。尼寇拉斯·蒙德拉贡，那个面无表情、留着红胡须的流氓从不知何时起候在门口。送走一个，又来一个，今天漫长得难以置信。

　　“哟，蒙德拉贡公子。”穆吉阴阳怪气地说，“正好是我最想见的人。”

　　“早上好，穆吉阁下。一切可还顺利？”

　　“哪只猪头把你放进来的？”

　　“没人。”尼寇拉斯说，“我自己走过来的。”

　　穆吉发出一串恼怒的颤音：那是一个拉长的叹息声。

　　他继续在房屋里走着，像是被困在围栏里一头积怨已久的公牛。

　　“告诉我，蒙德拉贡公子找我有什么事？我希望你有‘重要’的消息给我。”

　　“我想问，为什么不能离开军营？”

　　“因为城里在戒严，而你是闲杂人等。”

　　“我在进城的路上看见了几座有趣的建筑。实不相瞒，我对异民族的艺术很感兴趣。”

　　“……”

　　那男人的身上又背着同一只皮制的背包，但显然不少行李已经被收纳到了其他地方。不等穆吉回应，他便从略显萎缩的背包里取出了一本用线捆绑的抄本，向穆吉展示其中的一页。

　　那一页纸上用墨水画着丝带一般的图画。构成带状结构的是许多奇怪的小点。穆吉眯起眼看了一会，不禁问道：

　　“我他妈在看什么？”

　　“这是卡林孚特人装饰在蜡烛架上的花纹，是像水流一样行进的鱼群。不同的工匠会雕刻不同的鱼，不过他们相信世界的光明全都最初来自海洋。鱼驮着光穿越水面，然后我们才有了，烛火。”

　　“你听见你瞎说什么了吗？”穆吉的眉头紧皱，“我完全不知道卡林孚特在什么鬼地方。”

　　“您不需要知道。”

　　尼寇拉斯合上了笔记。

　　“我誊抄了这些花纹。我想在黑纳尔做一样的事，把黑纳尔城的布局、建筑制式，以及本地人使用的装饰图案都记录下来。”

　　疯子。

　　穆吉咧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铜杯：“你可以那只杯子开始。”

　　尼寇拉斯看了一眼杯子，然后满不在乎地，——冰冷地望向穆吉。他总是让穆吉想起另一个人。另一个公子哥。他真的受够了。

　　像是掩盖某种情绪一般，他又大叹了一口气。

　　“哈——啊。不可以。你不能出去。你下一次进入黑纳尔城就是你离开的那一天。而那一天，我们大家要夹道欢送，这样子把你送到城外去。听着，我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不要再挑战我的耐心，不要。”　　

　　“我注意到一点，穆吉。”

　　那红发的青年微微扬起头来。

　　“你害怕我。”

　　穆吉一愣，发出了残缺木门一般的笑声。

　　“我害怕你？胡说八道。妈的。有些话你最好只是想想，而不是说出来。”

　　“我只是好奇。”他说道，“一般人听到蜜拉的名字不会有这么强的反应。从昨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想你说不定认识她。”

　　他停顿一下，又说：“如果你不想谈论，那我就就此告辞了。但是一点解释就能让我闭嘴，为什么不呢？”

　　穆吉打量着房间里的青年，终于停止了叹息。他似乎冷静了下来，又或者沉浸到了更深的感情之中。——和昨日那时一模一样。尼寇拉斯等待他的决定，而穆吉沉吟片刻，竟然松了口。

　　“……我从未见过蜜拉女士。”

　　他转过身，看向双手抱胸的尼寇拉斯。

　　“但是我认识你的父亲。在柯其斯，二十五年前。”

　　“哦。”尼寇拉斯平淡地说道，“你见过奥空。但我不觉得你有如何尊重他。”

　　“……装作睁眼瞎是你生活的一部分吗？你完全在浪费我的时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没想到你心里有老头。谢谢，我会告诉他的。”

　　穆吉没再说话，脸上却浮现出滑稽又狰狞的表情。他向尼寇拉斯来时的方向甩出两根手指：滚。尼寇拉斯轻飘飘地眨了一下眼睛，接着轻飘飘地消失了。

　　穆吉又一次大声呼唤恩思塔斯，并没有获得任何回应。士兵被派去寻找布兰雪了，他怎么能忘记？一日初始，穆吉已经精疲力尽。

　　眼前的情景似乎转瞬即逝，随后涌来的就是回忆的浪潮。他心情烦躁，没有心思应付这些忽然出现的记忆——可是潮涨潮落乃自然之理，穆吉又如何抵抗它？

　　穆吉与许多人影并肩站着。每一个人看起来都不相同，而每一个人又如此相似。静止的人影聚集成为人群，穆吉不过是人群其一。穆吉清楚记得这一刻发生在火盆照明的夜里，可是记忆却显得更晦涩，且更明亮。是的，他是年轻的士兵；因为某一场奇袭，他们被召集到那个地方。

　　事出紧急，但士兵却并未被直接派往前线。困惑、焦急，在等待之后，军队的指挥官终于出现在人群正前方。

　　穆吉看见了与他同行的另一个人。那个人看起来不是军人，但又长得非常高。——他的衣着虽像是偶尔拜访营地的地方贵族，他的仪态上看不见一丝乡镇继承者的偏执畏缩。那个人还未发一言便已显得骄傲不逊，与之相比一旁的将军只像是村野里一憨实老翁。

　　那是一个德伦人，他身后的火光将他神色的头发晕染成不祥的鲜艳红色。权势，力量，对异常的不适——也许，——也许年轻的穆吉确实感到了恐惧。穆吉在那个夜晚感受到的恐惧如同席卷而来的大浪，几乎使他粉身碎骨。

　　他在战争中幸存至今，而潮汐起起伏伏。记忆的浪潮一次又一次捕捉住他，遮掩他的眼耳，并使他窒息。而当潮水落去的时候，穆吉不再是穆吉，那些记忆无处可寻了。

　　黑纳尔大宅外围，色夸利亚军的帮工进行着日常的工作。他们中有人来自别处，但大多来自边境的岩山，移居自达塞提亚者也不占少数。这些人是出卖力气的劳工，从日出勤劳工作到日落。而萨奇——严格来说，萨奇和他们过着一样的生活。

　　日三时后半，结束午餐的帮工回到劳动之中。萨奇拿着梳子躲在马厩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马毛。他故意往阳光里露出半个身子，时不时往不远处的达塞提亚人投去目光。他们推着板车，即将与几名士兵同行前往城里。监工的士兵感受到萨奇的眼神，轻蔑地看了过来。青年慌忙回头，几乎把脸都埋到马鬃里去。

　　正午前阴凉的马厩，滚烫的马匹似乎比太阳释放着更大的热量。萨奇明明站在阴影里，却感觉热气不断舔舐着他的体表。他和马都散发着同一股酸臭味：汗水，干草，混合灰尘的气味。他好奇自己是不是也像马匹一样炽热。他抬起头，看见那匹马也正歪着头、轻蔑地瞟着自己。

　　自讨没趣。

　　萨奇不再有刷马毛的兴趣了。他有些沮丧地收起刷子，转身离开马厩。除了装作忙碌，或者跑到人少的地方偷懒——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感觉自己的心里空荡荡的。自从入驻黑纳尔之后，他彻底成为了一个累赘。来自奥空的工钱一分未少，而他什么事也没做。从日出到日落，萨奇都希望奥空能想起自己。然而统帅军队的穆吉不愿与本地人沟通，恐怕从奥空的立场而言，事情也没那么简单。

　　“嘿。”

　　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呼唤萨奇。那是昨天见到的红发男人，奥空的儿子尼寇拉斯。这里是大宅的外围，肮脏嘈杂的地方。萨奇没有预料到会在这里见到这个男人。片刻之后，他快活地说道：“早上好啊，奥空先生。”

　　“尼寇拉斯。”那个人回答，“早上好。我打扰你了吗？”

　　“没有。我这也正在休息呢。”

　　尼寇拉斯移开了视线。他此时站在萨奇身边，若无其事地扫视着马厩的顶棚。萨奇试着如他一样抬起头来，却仍然不明白他在看什么。

　　最初见到尼寇拉斯的时候，萨奇以为他是一个比自己年长许多的人。他经历过长途跋涉，而旅途辛劳明白地刻画在他的皮肤上。但此时他站在近处，——仔细看他的眉目，正如奥空所说，尼寇拉斯实际的年龄似乎比外表更年轻。

　　男人的耳垂上扣着连接处发黑的银耳环，红发被梳往身后、在后脑编成短辫。他其余的头发随意地披着，略微遮盖住他的衣领。在卡乌维克，乃至在岩山，男人长发被认为是缺乏男子气概的行为。然而萨奇不能对尼寇拉斯说出这句话来——他盯着男人微卷的发梢，甚至感到些许失落。他也好，短发的塞琳也好，在色夸利亚的其他地域，人似乎是可以活得更自由奔放的。

　　“请问，奥空先生有事找我吗？”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正用同一个名字称呼一对父子。尼寇拉斯领会他的意思，用他那双青色的眼睛看了过来：“没有。”

　　萨奇尴尬地低下头，用脚尖碾地上的灰土。

　　“怎么了？”尼寇拉斯问道。

　　“……自从我们到了这里，我就没怎么见过奥空先生。可是他还是每隔几日就给我一份工钱……说实话，我每天过得都像个贼，实在不知道能干点啥事。”

　　“我们以为其他岩山人会分一些活给你。”

　　“哈哈，……没有。他们……嗯，他们都当我不存在。我每天吃饭多吃两碗都没人管。”

　　他欲言又止，接着抬起头说道：“可我真的不是那种心安理得地只拿钱不做工的人！求求您了，劝奥空给我安排点事干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们全都被困住了。我，还有奥空，和你的情况没差多少。只要奥空不和军队撕破脸，我们就得按他们的规则行事。奥空是个老好人，不被逼到绝路是绝对不会主动和人作对的。”

　　萨奇听到这话，失落的神情又加重了几分。

　　“您真不能劝一劝奥空先生吗？”

　　“你也知道他是什么人，劝也是没用的。”

　　“……塞琳小姐说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我很快就可以回岩山。我老是想着，还不如给我个痛快。”

　　“你想回岩山？”

　　“我不想！我回去只会每天挨大哥的骂。被赶回来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那不就好了。”

　　“……唉？”

　　“奥空付得起这个钱。工钱不会断，无非你的生活无聊一点。等他离开穆吉的军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唉！？”

　　萨奇的眼里终于显出一丝激动的光彩。

　　“而且，你说你多吃两碗饭都没人管——我也一样。这是因为我们不是军队的人。穆吉随便说我是闲杂人等，我不在意。我再游手好闲吃的也是他的粮食。亏的人是他，听他抱怨的人是奥空，而不是我。这么想是不是会好受很多？”

　　尼寇拉斯眼前的青年恍然大悟，睁大了眼睛。他棕色的眼睛发着光，像是已经把最初的烦恼抛之脑后。

　　“真的可以白吃白喝吗？”

　　“何况你也不是白吃白喝。就当作你一路替奥空忙前忙后的报酬吧。”

　　“可我也没做什么……”

　　“不要多想，享受你每天多吃的两碗饭才是正道。想法再多也改变不了明天，该发生的事会发生。谁知道过几天黑纳尔会变成什么样子？”

　　尼寇拉斯微微歪头，面不改色地说道。他从自己至今为止的人生里学到了这些歪理，而种种遭遇都证明它们是对的。能吃就吃，能睡就睡，想做一件事就去做一件事。红发男人双臂环抱，继续以无所谓的语调说给他和萨奇听。

　　黑发的青年伸手挠了挠额头，好像很受用这套自我欺骗的理论。虽然它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自己的人生是自己的，过得开心点不也挺好吗？

　　“对！……您说得很对！”

　　阳光下，萨奇的脸色通红，嘴角眼梢神采四溢。他似乎是一个没什么主见，思维简单的人——一个更容易快乐的人。这不是什么问题。相反，这意味着他愿意听尼寇拉斯说话。

　　如果萨奇的父母来自他们脚下的土地卡乌维克，被色夸利亚人称为东达塞提亚的地区，尼寇拉斯就可能从他口中得到更多奥空拒绝告诉他的知识。他有一种很好的预感，他会顺利收集齐所有的拼图。

　　可惜站在马厩长谈并不理想，他们最好先找到一个安静的、足够促进对话的地方。

　　“不过，既然你收了奥空的钱。”尼寇拉斯说，“能带我四处走走吗？”

　　他说着，指了指山脚新建的木制围墙。那是营地的最外围。

　　“虽然出不去，但在这座墙里走走还是可以的吧。”

　　“当然可以！可我进不了楼房，往那边去都是我们住的帐篷。没什么可看的。”

　　“没关系。走吧。”

　　尼寇拉斯说完便向前走去，而萨奇不得不跟了上去。他甚至能感受到在板车边等候的达塞提亚人不带好意的眼神。尼寇拉斯不把这一切放在心上。就像世界上所有的公子哥一样，他有退路。那么萨奇能不能挤上这条退路的边边呢？

　　奥空毫无疑问是个好人。青年真心实意地想要相信他。——这信任可能也包含他儿子。反正萨奇就是一个好吃懒做、身无长技的人，既捞不到家里的生意，又不能再去内陆闯荡。活着纯粹消磨时间，死了还能替家里减除烦恼。相信一个陌生人不是什么大事。

　　两个人顶着阳光，散步一般地走在沙砾地上。山丘的外围有一些小型的房屋，与黑纳尔城的砖房样式类似。黑纳尔被不同文明影响，附近的区域又不产好木材，城里的建筑大致分石制与砖制两类。一些砖房显然利用了过去的石料——从其他建筑物上切割下来的石料，上面带着残缺的雕刻或字符。黑纳尔城也许被重建过。

　　在色夸利亚境内，有关东达塞提亚，卡乌维克，的文献寥寥无几。既然东达塞提亚人的存在可以激怒博拉斯忒促成新法律的诞生，那么相关知识记录的缺乏显然是人为的。

　　与其他色夸利亚人一样，尼寇拉斯对卡乌维克的了解非常局限。他记得那张描述卡乌维克工艺的纸——复述几个被工匠使用的符号，一直被悬挂在父亲房间的墙上。作为一个孩子，他读不懂纸上的笔记；而现在，他已经完全不记得纸上的任何内容。但它存在过，和黑纳尔城里的种种痕迹一样。

　　当尼寇拉斯打量一件物品、试图学习它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离童年的理想又接近了一步。他好像离开了尼寇拉斯的现实，接触到另一种更理想的人生。这像是一种不堪入目的模仿，就连他的亲人都难以忍受。人们用视线评价他，诧异的，对现实逃避者怜悯的视线。

　　等待尼寇拉斯观察砖房，萨奇停下了脚步。说实话，他还是不懂尼寇拉斯在看什么。这是一堵墙，墙上糊了泥。到处都是这样的房子，难道这一间就特别特殊吗？

　　他猜尼寇拉斯一定注意到了自己发现不了的东西。奥空和他的学生都是那么聪颖的人，尼寇拉斯是学者奥空的孩子，自然也掌握了自己无法理解的智慧。靠学问和思考养活自己，驱使魔力而不受人非议——又一次，那是在岩山无法想象的生活方式。想到这些，想到色夸利亚的宽广无垠，萨奇便又似乎看到了些许希望。那希望显露在他脸上，使他傻乎乎地微笑起来。

　　尼寇拉斯看见了萨奇的笑容。这个年轻人总是在笑。萨奇完全不知道尼寇拉斯的想法，可是他好像也没有要究根问底的意思。尼寇拉斯注意到他举止的窘迫。年轻的岩山人似乎始终受某种压力压迫。

　　“萨奇，”尼寇拉斯主动开口，“我知道你出生在岩山，但你的标准语说得真的很好。”

　　萨奇哈哈笑了两声。

　　“谢谢您！每个人都这么说，所以我猜，我大概真的说得不错。”

　　“我在岩山住了一晚上。因为我不会说你们的语言，就连店家都不太愿意理睬我。”

　　“你去了岩山？”萨奇眨了眨眼睛，“那你去镇子东边的酒铺了没？就是刚进镇子的第一家。”

　　尼寇拉斯想了想，如此告诉萨奇：“嗯，我在那里买了岩莓酒。我听说只有在这里才能买到它，说实话，它比色夸里斯的一些葡萄酒好喝得多。”

　　萨奇的笑容更明亮了一些。

　　“那是我家的店。我家老妈没了，老爹干不来重活。现在全靠大哥一家经营着。要不是我小时候也老在那里帮忙，我的色夸利……标准话怕学不会呢。”

　　他又说：“大哥只会说我们的土话。像我这样年纪的人也没几个能说好标准话的。不好意思啊，他们绝对没坏心！下次您和奥空显示来岩山，我让大哥拿好东西出来招待！”

　　“你和来买酒的人说话，然后就学会标准语了吗？”

　　“差不多，唉，岩山也没有什么人可以教我，我就是一边说一边学。后来我在博拉斯忒住了几年，等我回到家，几乎都不会说土话了。”

　　看萨奇的样子，他像是个逐渐脱离少年期、才一只脚踏进成人世界的新青年。他大概十八九岁——最多不过二十出头。考虑他的年纪和居住的城市，他很可能是博拉斯忒法令的受害者之一。尼寇拉斯不想直接揭别人的伤疤，所以带着夸赞的口吻说道：“只靠对话学会一门语言，萨奇，我们一般说这是才能。”

　　“奥空先生才是。他每一天都学会一些土话，要是我们旅行得再久一点，我就彻底没有用啦。”

　　“是啊，这就是为什么别人都会叫他一声大师。”

　　尼寇拉斯询问萨奇是否识字。“能识一点”，萨奇回答道。前者调侃说自己开始考虑教萨奇孚利丹文，如此他首先掌握的书面语言就变成了一门死语言。

　　“什么是‘死语言’？”

　　“就是已经没有人使用的语言。”

　　“……您会别人都看不懂的语言吗？哇。——”

　　萨奇坦率地表达出了倾佩。

　　“好厉害。其实我一直在想。……奥空先生，塞琳小姐，还有您。大家明明都是色夸利亚人，色夸里斯的生活听起来却好像另一个世界呢。……”

　　他笑着说完这段话。尼寇拉斯一直在观察萨奇的行为。他说的对，他的话语毫无恶意。他诚实地袒露心声，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对另一种生活的憧憬。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一直住在博拉斯啦……然后，等哪天我有了点钱，我也去色夸里斯看看。那……——

　　“——您说的对。世上的事不由我决定。说不定过几年事情又变了样，好事总会发生的，我已经想开了。”

　　他的笑容短暂地消失，然后又回到了嘴角。他的语调保持一致，但总有几个字像线锯一样拉扯着他口中的吐息。

　　萨奇像是吐出了卡在喉间的一块大石头，忽然顺畅大胆地反向尼寇拉斯问道：“哥，您知道在卡乌维克，人们怎么看待魔法吗？”

　　尼寇拉斯看着萨奇，决定说出实话：

　　“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罪’。是报应。”

　　他们无言地爬上山坡，又在沉默里进入第二道围墙：大宅原本的外墙。看门的士兵为贵宾与萨奇同行感到怪异，不由得多看了他们几眼。两个人逐渐走到了岩山帮工居住的地方——被简陋帐篷遮挡的土地。所有人都在忙活自己的事，他们的营地显得混乱，又人影寥寥。

　　“挺准确的。”

　　尼寇拉斯斜视着岩山人的帐篷，

　　“嗯？”

　　“‘魔法是罪’。我同意。”

　　他补充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是魔法学者了。

　　“但你既然这么说，操纵魔力者落到乡亲手里，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

　　“我的爷爷奶奶来自卡乌维克。他们说我们的祖先是被泽玛国流放的罪人，卡乌维克过去是被大火烧焦的荒地。大家血脉相连，一族的罪，就是一族的火。一个家族要是积累了罪孽，家里就会生下一个会放出火焰的孩子。他们是罪孽最深重，最肮脏的。要是放火的人还是孩子，他们会被送去某个远离村庄的地方，当苦工赎罪。要是他们已经清楚是非，村里的祭司会把他们溺死。他们不能被当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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