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会答应。我没有骗你的意思，确实有一件要事要交给你。”

　　“请说，能为军队所用是我的荣幸。”

　　“……孔莫兰特，不要一直紧绷着……偶然放松一下，不好吗？”

　　他的手像是要伸向固定女人斗篷的金具，塞琳几何能听见夹子松开的轻响。她双耳跳动着，麻木地、头脑空白地愣在原地。但是布兰雪忽地恢复了平日的理智，背过身、一手抓起了酒瓶。男人仰起头将酒瓶中的酒一饮而尽，暗夜中扑朔的光晕仿佛围绕着他的身影，又随塞琳的心跳一一颤抖着。

　　——“我很期待阁下的酒会。“，“在我履行职责后，请务必用美酒为我庆祝。”，以及唇边的微笑——静止的嘴唇像是已经完成了许多动作。塞琳察觉到自己脸上惊恐的神情。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能够将这张僵硬的表情剥下。

　　她做不到。

　　塞琳握紧了斗篷下的手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再次询问：“是什么样的事？”

　　“跟我来，我要让你见一个人。”

　　布兰雪放下手里的空酒瓶，摇摇晃晃地向房间深处的台阶走去。塞琳跟着他经过黑暗中闲置的笼子，同时闻到了更加猛烈的恶臭。她无意间看见其中一间铁笼里躺着一个人：臭气扑鼻、毫无生气，简直像是堆在角落里的一滩烂肉。那是一个看不清细节的影子，但又无法和其它动物混淆。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

　　“被遗忘了九天，竟然还有一口气。色夸然克斯保佑，生命确实是奇迹”布兰雪说。

　　“这是？”

　　“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某种达塞提亚名字。这座城过去的领主，大概就是这样。

　　“已经发臭了。我会尽快让人把他处理掉。”

　　夜三时的布兰雪用日三时一般的口吻说道。塞琳看着他酱红的侧脸，听见他又说：

　　“我想让你见的不是这东西。他在地牢里。”

　　他们沿着楼梯走进了狭小简陋的地牢。黑纳尔是小城，因此所谓的地牢也不过是一条肮脏的通道。与地牢的规模相对，短短通道的两侧却依次站着五名士兵。通风不畅的通道弥漫着士兵身体与铁器的气味，黑暗中里仅仅燃烧着一盏油灯。站在最深处的士兵腰间别着打开牢房的钥匙。塞琳跟着布兰雪进入这个房间，并不禁为环境的变化惊讶。

　　这个房间比逼仄的通道宽敞不少，甚至还回荡着深夜的冷风。它的天顶似乎是某一座广场——石制的结构采用了大宅圆厅类似的手法，竟然使月光自然地汇入室中。

　　如同平稳的水波一般，浅蓝的月光静静地摇曳在这座阴冷的密室中。

　　一个佩戴枷锁的人歪斜地跪坐在房间的中央。他看起来疲劳至极，但又无法达成更舒适的姿势。他的双腿折叠着，脊背被铁链牵扯、被强硬地拉向左侧。

　　那个人还醒着。他的眼睛惊恐地、缓慢地转动着，在月光下发出不祥的亮光。他脸部浮肿，头发被剪得长短不齐、凌乱之极。这个人穿着粗糙的衣服，布料的许多角落浸满黑色的血。也许是出于绝望，又或者绝境中对陌生人无理的期望，被固定在地上的人面无表情，死死地盯着塞琳。

　　“……那是……”

　　“凑近一点看吧。”

　　布兰雪说：“和你想的一样。”

　　塞琳半信半疑地向前走了几步。那个人的外貌在眼前愈加明显了。他被色夸利亚人摧残，身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淤肿。囚犯的脸旁长着一双尖锐的、向脑后伸展的长耳，耳廓的顶部几乎与颅顶同高。

　　“……德伦人？”

　　“你见过德伦人吗？”

　　塞琳沉默了片刻，才木讷地回答：“也许。我不记得了。”

　　“那是十几年前，你还是个小女孩吧？托侬也不是德伦人聚居的地方，不记得也正常。”

　　“但是怎么会？……德伦人不是被根除了吗？”

　　德伦人——来自北部半岛提尔德伦格，崇拜冷酷神明摩雷斯的民族。他们被信仰的神明抛弃，生活在贫瘠之地、苦于庸王暴政。德伦人被色夸利亚人解救：宽容的后者将他们看作盟友，并对其处处包容。可惜畜生终究是畜生，不知廉耻的德伦人背恩忘义，向色夸然克斯揭起反旗，并最终因此迎来了自身的灭亡。

　　在色夸利亚境内，对德伦人的肃清从德伦王塔笛文叛变开始持续了数年。塞琳记得自己从教师口中听闻德伦消亡喜讯的那一天：那时候的自己不过十一二岁。她真心地相信一个邪恶的族群从世界上消失了，而色夸利亚成为了一个更美好的地方。但显然他们还存在——活生生地存在在她眼前，存在在达塞提亚的荒土上。

　　“显然还有些落网之鱼。”布兰雪冷冷地注视着德伦人颤栗的身体，“我们的人在路上偶然抓到了这家伙。他还有点骨气，怎么都不愿意开口多说几句话。

　　“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这附近有一个德伦人的村落。显然达塞提亚蛮人收留了这些渣滓。他们害怕自己暴露行踪，又不知道躲到什么缝隙里去了。我很确定他们在观察我们的动向。很烦人，不是吗？

　　“……我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德伦人藏在达塞提亚。但说到底，他们不过是被邪神抛弃的卑劣民族，成不了气候。”

　　“……”

　　“虽然成不了气候，我们不能再让他们肮脏的血脉延续下去。容我行事谨慎一些。……孔莫兰特，我需要你找到德伦人的藏身处。——我会分配给你一支小队。我不在乎你使用什么手段，杀死多少陛下的敌人；找到他们的巢穴，如果你还有余力，带回他们的尸首。给你一天时间准备，后天一早就出发。”

　　“……”

　　塞琳若有所思。

　　“布兰雪阁下，有多少人知道他？”

　　“你，我，穆吉，少数几个参谋和士兵。对，这是要叮嘱你的第二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知道你和奥空的关系，但请你也对奥空保密。”

　　“……如果你拜托大师的话，他会比我更有效率地完成目标。”

　　“我们相信你，是因为你已经和我们合作一年，又是个清白诚实的人。”布兰雪强硬地说，“而奥空。一个因为通敌，在维卡罗坐了十年大牢的人。我们怎可能信任他？”

　　“那是诬告！”

　　塞琳立即反驳道。

　　“在埃蒙院工作不等同通敌。蜜拉女士的名字不仍然家喻户晓吗？……他的罪名平反，甚至陛下都为他致歉。您说我是个清白诚实的人……奥空大师比我更清白，更诚实。……难道您觉得您的眼力凌驾于陛下之上吗？”

　　“显然陛下对他另有打算。我们的色夸然克斯……君临色夸利亚者。他犯与我们一样的错误，而我希望这不会是其中之一。”

　　他闭上眼睛：“我只是一介军官。在这个整体里，我们不相信外来者。

　　“——你长得那么漂亮，本来还想让你办成平民混入达塞提亚人的村子。但那果然不现实。你扮不成‘普通’的女人。你只能是你自己。所以，孔莫兰特，告诉我，你是否接受我赋予你的责任？”

　　塞琳的眼角传过一丝刺痛，视界也变得模糊：如同眼中落入沙子，如同酸痛的眼角要溢出一滴泪水一样。黑夜寒冷，可是甲胄下的皮肤流出了一片片汗珠。隔着冰冷的钢铁，她的胸口仍然炽热地跳动着。她微微点头，向布兰雪答复：

　　“是，我必定完成任务。”

　　她侧过头，看见地牢地面上德伦囚徒失望至极、空洞而狂躁的眼神。他的眼睛圆睁着，一只被眼眶的淤血埋藏，而另一只则几乎蹦出眼眶。他的眼球上布满血丝。在青色的平静月光下，那如刮痕般无序的痕迹显得漆黑。漆黑，就像是月光无法触及的那一半黑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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