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H小说5HHHHH

首页 >5hhhhh / 正文

费勒篇——19.百十万憾,1

小说:坠往深空之鸟 2025-09-04 06:31 5hhhhh 5330 ℃

19.百十万憾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总是觉得我对这个世界有着一些分量暧昧的歉意,它让我总是感到淡淡地悲伤,总是用悯然的,难言愧疚的眼神看着一切人和事,就像一场初春薄薄的雨朦胧在世间。

但是,总是没有契机前来,令我得知我总是隐隐背负着的罪愆是什么。

我……为什么就是罪人呢?

……

我踩在皇宫的琉璃瓦上,方才吵嚷着的老昌实在有些疯狂,在他的喊叫声招来更多的居民把我围起来之前,我在地面上掀起一阵冰风吹向他们,冰风带着浓稠的白雾遮挡住他们的视线,我得以逃脱,不过,逃脱的方式也只能靠飞的了,为了防止在空中太过引人注目,我选择用最快的方式射向汤的皇宫,但要我说,这琉璃瓦实在不太友好。于是我挪了个位置,收起背后的羽翼,落到宫阙的飞檐之上。

“先知吗……真是,又陌生又熟悉的称呼……”

没想到,汤一路神神叨叨满嘴谜语的罪魁祸首居然是我自己。

很久以前,我存在于这个宇宙,就像费勒存在于地球宇宙一样,在此期间。我行走在行星的面貌之上,拖曳着我的翅膀,作为新生宇宙的规则,催化着一切按照秩序演化,虽然,这一切都是后来才得知的。从无法寻迹的新生之日起,我就开始用懵懂的眼光看待着世界,观察,理解,内化,在一世又一世的辗转之中,某一天忽然萌生了属于自己的的特质——“野心”,也因此成为一位天衣无缝的“人”,那时候,我还叫弗纳尔德。在小小行星的纷争的最后,我结识了这整个星球上最后一个统一王朝熵的统治者——汤。

但和纷争的土地上的人们不同,我的野心面向高天,比任何人都更贪婪地仰望星空。于是,我对眼前意气风发的帝王萌生了想法。

我是占星术士,我是这么向当时仍然气盛无比的人主介绍的。在他们的科技树上,天文学的枝丫几乎是枯萎的,因此这一极其新奇的名词引发了汤的兴趣,我们志趣相投,很快就受到他的重用,在那久远到我都有些模糊的历史之中,曾经还出现过嫉妒我拥权过重的奸臣,仇家党派的陷害……但是,和我作对,他们或许有些不自量力了。于是,在之后,汤在明为君,我在暗为先知,我向他倾囊指导国运的纺织,他大刀阔斧变更着文明的样貌,代价是——让我更近一些触摸星辰的脸庞。

是何许人,有念地倒悬一块广袤无边的绝对纯粹的漆黑的沙漠,散落亿计的蕴含毁天灭地的浓郁能量的宝石。我很好奇,我为此不禁有些走火入魔。

我为星宿变化,银河涨落,千星明灭而痴狂。螺旋的广袤天穹之上游弋的万物,它们之间在过去和未来之上的所有联系,所有意有所指的巧思,都让我无比向往。某日我伸出手,恍然发现宿命之中埋藏着的某些索引,那些索引让我隐约地察觉了自己的不同。譬如,我确切地,是可以触摸到那些遥远概念之间的丝线,我拨动手指,撩拨南方星空的无名星宿,在光速未能抵达的日子里,那儿的恒星确实拥抱了原本不应该有缘的另一颗恒星,在星图下炸出璀璨的光色……亦如指尖一点。

我明白,我可以排列天空,并也籍此,我发现我可以排列万物,命也,运也,历史也,仇也,爱也,因果也。实质为构造“序”的任何事,只要我想,我就能做到。但我并不清楚代价。

数百千日内,我坐在面朝星海的占星宫之中,汤背身靠在一旁的翡翠柱上,身影忧伤。银河涨落,我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诡谲的意图闪烁在整片星辰之中,无论我怎么爱抚,它们都无法安然入睡。君王说,他感觉到自己在衰老。

不好的预感,一直持续到我永远消散的那一天。在此之前,我终日在星宫焚烧怪异的香料,泼洒调制的色彩,如狂如魔,烟云流入深空,我瘫软在翡翠和象牙铺设的冰凉地面上,仰望着宇宙,希望它也能回应我。我将宣纸铺展在占星宫内,悬挂千万张未干的狂草书写的谵语,终于,在几近疯狂的边缘获得了谵妄之中拼凑得出的模糊晦涩的预言,占星宫和那个预言成为我留给君王的最后的遗物,那时,我至死也未知它将在未来发挥怎么样的作用。

照汤所说,我在这里消散以后,重新诞生在新宇宙的这段时间之内,阿努纳奇不知用什么手段夺走了我的记忆和能力,使得我无法在一次次转世之中继承记忆,而且失去曾经关于调律世界……主动应用力量的方法。

但……那个预言……

即使是今日,我也不得而知汤是怎样在那一段晦涩诡异的文字之中解读出这么一个计划的,但是,无论如何,它让我今日重新获得了记忆和力量。他从未骗我,改变一切的关键的确掌握在我的手中,逆转乾坤……无非是重整个世界。

我回忆着,瞥见我所在的飞檐之上雕刻着的龙的纹样,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垂头俯瞰整座不见边际的皇城,灯火通明车马繁忙;看着森严宏伟的宫殿,看着地平线尽头他们的恒星残骸仍然像在生时一样映照出白昼,夺目璀璨的万丈金光穿过暮色时分的氤氲薄雾……

我在想彼时彼刻我们并肩而立,站在此处。而如今,真正将一生献给了这份土地的人却无法再看见这一切,那真的太不公平了。

我感到人格有轻微的破损,侧头检查了一下自身,发现当我回忆那些不属于费勒的记忆太多时,那些记忆就会开始挤压我的人格。于是此刻,我身体上又横七竖八地长出翅膀来,很显然,名为费勒的人格无法和太多的弗纳尔德的记忆同时共存,这也意味着我不能过多地使用自己的力量,否则我在内化宇宙之内所遭受的自毁将会再现。

真是麻烦……我皱着眉将多余的翅膀折掉,丢到一旁。

那么,留给我的路也只有一条,那就是在我做完该做的事之后再次忘掉今天所想起来的大部分内容。但那都是后话了,现在的话,我有应该要做的事。

……汤

其实,开什么玩笑呢?我从一开头是为了什么而上浮到这儿的?无非就是我的欲念通天,我无法容忍爱人之死,亲友之死,我对命运加诸与我的但凡有的不公都怒不可遏,恨念滔天,这样的我,为了改变一切甚至疯狂到造成更多的失去来作为赌注赌一个我大局全胜的结果,又怎么会允许你就这样死去呢?

更何况,在我想起来了一切的这一刻,无论我是以那个先知还是你千年以前的挚友的身份,即使是以费勒的身份,我都不可能允许这个结果成真。

所以,等着我……这是我的——赎罪。

……

我飞到他的宫殿之内,空荡荡的朝堂之内尘埃浮游,王座上悬挂的巨大青纱帘寂静摇曳,寂寥填充着空间,似乎一切陈设着的物件和不再的辉煌都传递着哀情。

“唉……我回来了……”

“呃,不过,这么说的话他可能也不会高兴就是了。”我摇摇头,站在龙椅一侧,抬起我的右臂悬在半空,对准手腕上的静脉的位置,用左爪划开毛发,刺入皮肤之中,在那之上缓缓划出一道裂痕。金色的血液从中汩汩流出,滴落地面,在积灰的丝绸地毯上流成水泊,微风拂动液体,液面的涟漪扩展开来,流下王座的高台,漫出一层纯白很快浸满地面,氤氲而起的白雾充斥整个空间,不久之后,视野以内已经看不见原本宫殿的模样了。现在这里是我的“内”

汤说得没错,这种伤害对于我来说才算真正的伤害,这是无法通过肉体的代谢机理来治疗或者自愈的……划伤的那部分的皮肤,将是永远无法恢复的记忆和力量。但这样的程度无所谓,原本就要忘掉很多东西,完事以后焚烧掉一部分用来恢复就好了。

记得没错的话,汤把自己作为媒介包裹着树整个塞回我的身体里了,而且我还在这里面看到过他的犄角碎片,现在想来,他的概念应该是撑到极限之后崩断了,碎片自然是伴随着树带有的信息流一同存在在我的内在之中。换言之,他现在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以碎掉的形态。

……搞半天要我自己拼。

不过没关系,在这里面时间也不会流动,我可以慢慢找,在沙漠里也好,在雨林里也罢,在戴森球上也好,在天子陵墓里也罢,我会找到你的每一片鳞片,找回你的每一寸骨节。不过,“腔”以内的历史无穷无尽,而我只有一双赤裸的脚,很抱歉你要稍微等等。

……

对了。

摊开手掌,一团灰灰的尘埃出现在我的爪心,中央浮游着一个相对较大的破碎的光球,这是汤的星系。我从额头的翅膀上拔出几根羽毛,放任它们飘进这团星系之中,羽毛蜷曲起来,将一块航行在外环的尘埃的碎片包裹在内。

等你回来之后,将这个作为礼物送给你吧,汤。一个永恒安宁的宇宙,只不过没法飞出太高的高天罢了,可能你会挑剔,但是比起任由你跟随着整个主宇宙一起死掉,我还是觉得这样更妥帖些。

已经做到这种地步,如果我不是费勒的话,恐怕没有那么狂妄……弗纳尔德是个懦弱的罪人,我越发那么觉得,越发感觉到维系现在的人格相当重要。

……

“唉……”

能记住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事,会让这事变得稍稍有点枯燥。当时在树根上行走的时候,那些长得恶趣味一般一模一样的树我数了千来棵就乱套了,但是现在我居然完全不会,譬如此刻我伸手打捞的波浪,是第一百六十五万四千七百六十一个。

……

…………

说到底,就差最后一块了,我望着汤缺失的犄角,有些苦恼,他的概念闪烁着,眼睛静静地闭着,很安详,但很单薄,似乎下一刻就会重新散掉,消失在我的视线以内。一样物体的概念,其组分就是这样的对于整体相当重要,哪怕缺少一些,都会使这之中的内在逻辑和语言链条断裂,使整个整体溃散。

……

休息一会接着找吧。

我托着腮,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啊,对了。那块犄角之前我就捡起来了……我怎么忘了。”我气得直跺脚,溅起的波浪内荡漾翻滚着鼠疫的黑暗时代。

“呃……很抱歉。”

我走到那团松散的概念面前,将兜里揣着的那块犄角碎片安在正确的位置。原本打算的是后退几步看看情况,但事实上几乎在我放上去的一瞬间这头龙就立刻把眼睛睁开了,他像是忍了很久一样,第一个眼神就很生气,皱着眉直冲我的额头过来,抓着我的肩膀。

“好久不见,汤。”我笑着,任由他怒气冲冲地贴着我的脸,其实我可以用翅膀给他脸来两下,但我没有。

“你在干嘛呢!你疯了吗?”

我大概明白他在责怪些什么,但也任由他去了。“啊啊那当然是救你了,你不是都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看着你在这里这里翻翻那里翻翻,走来走去那么久……多少年…至少都几百年了……我还动都动不了,你知道我有多紧张吗?你知道你这样做会给你自己的人格带来多大损伤吗?还直接造宇宙,你胆子大到包天了你知道吗?谁让你那么干的?”他吼叫着,隐隐发力地捏着我的肩膀,但是又不忍心给我弄疼。

“你知道我多怕看见你下一秒就疯掉,像一团羽毛黑洞一样爆炸开来吗?”

他是指我的展开,但那是很严重的情况了。

我仍然很高兴,有点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回答他:“哎呀哎呀……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吗。而且,不想死是你自己说的吧,我可记得很清楚呢。”

他忽然哑然,结结巴巴吐不出话,放开我后退几步,但仍然勉强地挑着眉,怒意未消。“……我不记得。”

“无所谓了,你回来就好。你说你很清楚我呢,一路走来也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时至今日我的决心已经到了哪种地步。即使你当时不那么凄惨无比地喊不想死,我也无论如何都会把你捞回来的。”

“我没有喊。”他长出一口气,眼里满是担心。

“说到这个,我倒是很好奇你到底从预言里面理解到了些啥,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疯言疯语,你倒是能一口一个先知说的完全理解了,说说看呗?”我笑着看着龙。

“我猜的哦……我花了很久呢。从你走后的每天我都在研究,最后勉强也算拼凑出了一个计划来了,虽然我感觉不那么靠谱,但是危机已经到面前了。我也只能赶鸭子上架了,哈哈哈,我感觉我们总是这样走投无路呢。”

“总是这样不把自己命当回事吧……先不论是怎么想出来要和那种世界规则一般的存在战斗的,还主动接下两千万份精神腐蚀,还能想出来把自己当成容器拘束阿努纳奇,你胆子也小不到哪儿去吧?”我反问他。

他有些哑然。

“呃……无所谓,不管怎样,现在的结果是好的不就行。”

“……”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我释然地笑着,“汤,你总是不穿裤子呢。”

他翻了个白眼,捂住自己的下身:“我死的时候就是全裸的,有什么办法。懒得理你了,我要回宫里了,现在想来我的民众们已经摆脱了树的控制了,一切都将回归正轨,现在正是政事繁杂的关键时期,我似乎不能再睡太久了……”

“嗯,你去吧。我该做的事也该做了。”我挥挥手,将一根细细的羽毛悬浮在他的面前,闪烁着金光。

“费勒,你千万要记得有度——”

“好了好了,我自己清楚得很,你不用担心我。更何况,我没那么脆弱,从来都是。”我点了点头。

“出去之后,你的王朝会在我所划定的脱离于原本宇宙串的我所创造的小宇宙之内发展,那儿不会有阿努纳奇,是受到我的祝福的地方。那么,祝你好运,熵朝的君主。”

“别说得好像要老死不相往来一样……”他撇了撇嘴,将羽毛接在手里,它悬浮着。“唉,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能像以前一样,我们并肩而立共治,那是我最高兴的一段日子了。”

“确实很高兴……但是皇帝,我已经不是弗纳尔德了。”

他愣了愣,叹了口气,笑容有些苦涩:“啊……哈哈,我当然知道,我知道。不过嘛,既然你都庇佑了这片宇宙,我估计未来朝廷重新运作以后,社稷也会相当地和平,大概没有什么特别需要我出马的政务,换言之,我以后会有很多很多的空闲时间,到时候不要嫌弃我的拜访哦。”

“你又要站在我的肩膀上让我后背整块都过敏是吗?”

“说的什么话。”

“其实,我也可以偶尔投影到你们宇宙逛逛的。所以你无需担心这点……”我朝他笑笑,还真的思考了下要是那么做的话用怎么样的形象来投影。

“不,别了……你能少用力量就少用一些。”

“啊……那么,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再扯的了。费勒,你有要做的事吧,去吧……祝你好运。”他笑了笑,手中缓缓攥紧羽毛,金光迸射,他忽地消失在这片纯白的空间之中。

“后会有期,费勒。”

……

…………

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它悠长倦怠。俯身在脚踝增生的无用翅膀上扯出几根,攥在手心搓起烈焰,将它们焚烧成金砂一般的灰烬。灰烬随着我的指引缭绕到我的右臂上。我轻轻地睁开双眼,平视纯白世界的边缘……

“那么,接下来……”

右臂上的裂痕被填补,随着最后一点皮肤的愈合,毛发和虎纹拼接。四周的白收束起来,“我”的逸散重新变为“我”的聚拢。纯白消失在视野之中,随后迎面是显然来自熟悉的恒星的刺目炫光,额羽轻轻垂下着,短暂遮住太阳冒昧的直视。背身,看清视野内逐渐清晰的一切,意料之内的,是由一根细线平分成的上方的蔚蓝和下方深邃到黑的墨蓝。

北极……

我张开十二只所有翅膀,悬浮在北极点的上空,静静地看着匍匐在地平线上不远的太阳缓缓挪动,在海面上洒落一片闪烁的波光。此时,低头观察海面,已经一块浮冰都不剩了,在我上浮以前的所在的那一块如同大陆一般的冰原,此刻已经无影无踪了。

莱昂,还有耶塞,杉纪。一切属于我的都必须还给我,为此,就算让整个地球之上的历史改写也在所不惜。

我几乎是带着怒意地,向寂静的北冰洋摊开我的双手,朝缄默的世界聊表决心,同时,羽翼也展开,反射着谜样的光。

凝神聚气,轻阖双眼,感受极点稀少的冰冷的风拂面而过,远道而来的每一股气流,带着它途径万里吞或吐的热量的信息,带来它在海或陆的千峦嶙峋上曲折跋涉的记忆,带来它山火蒸发森林,高原飞扬尘土的气息。在这地球这一系统之中的一个概念的全部展现在我伸展的十二羽翼之上,循着它的概念牵引出风或雨的脉络,牵引出众生芸芸呼吸的潮,展开喉管,展开肺泡,展开腮。至此,我抓住了所有的“人”以及所有的配合“人”形成历史的“物”

睁开眼,我悬浮在纯净的漆黑空间之中,罗列出一切概念,因果,巧合,以及……缘分的排列,交织,相连。在三维的世界之中具现为纯粹的序,立体的三轴贯穿整个空间。整个地球的文明史被我展开在此处。

现代存活的,这里有……三十亿人,加上已经随着时代被尘封的……一共一百亿人。他们站在复数的三维坐标轴轴的每一个交点上。在深邃的宇宙之中队列分布,静止着,全部保留着我展开世界的那一秒的模样,神情与动作。

在无尽远处,往前后,往两侧,往高处的队列全然没入光芒寂静的空间深处,远眺的目光无法触及。

“……文明的体量,还是很宏伟的。在还认为自己是文明的一员的前提下我还这么做……简直……太僭越了些……”我情不自禁地感慨道。

我轻挪脚步,身上伸展的羽翼轻轻晃动,就像架子一样架着我的身体,让我感觉有些不自在,但调律时间需要做到这种程度,我只好学着去习惯这种感觉。迈出赤裸的脚,踩在无垠的虚空中,经过一个又一个对于费勒而言世界上无比遥远,无缘相识的人,他们有的稚嫩,有的苍老,有的肥胖,有的高挑,有的看起来落魄失意,有的看起来倦怠无比。不同的种族,草食的或者是肉食的,仍原始生存的和高居都市之中的,相爱的,相恨的,相杀的,相赎的……无穷无尽的——

“众生。”

我走到佝偻着背大腹便便的山羊老者面前,他的角很大,颜色稍显灰暗,翘起角质。靠拐杖支撑自己行走,眼睛无法离开眼前。他似乎很悲伤,又似乎很幸福,散发着无比复杂的杂烩锅的味道。

我将手掌贴在他的头顶上,感受着概念的温度,肉垫轻轻地推动,透过眼前这位老者的形体,随之立即将周遭整个空间推散,原本排列在他的四周的人们扩散开来,为他独自留下更为广阔的空间,同时被我推的方向上瞬间射出无数个和他相似的重影,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但当我将这些人影全部走过以后,我知道那些是他的所有过往,我站在婴儿的他的位置,眺望这条射线的起点……不,是终点的方向,那个垂垂暮已的他。有关他的很多事情涌入我的脑海,在一瞬亦百年之间我忽然像是经历了他所经历的一切,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一生所向,他的挫折和劫难,他的知遇和报偿。

恍然一愣,发现我自己已经在身旁落下一地炽热的发着金光的崭新的羽毛。

“……”

我沉默地望着这一切,属于这位山羊先生的时间轴重新回缩到他的身影之中。感觉心绪复杂,并不是因为所见识的他者的一生而动容,而是我忽然意识到,所谓众生,所谓众生之一,一个人的一生,常理来说是很渺小的东西,却也那么的庞大,冗长,无聊,如同“众生”一般。

我要做的事情不会改变,但从人的道德上来讲,我似乎必定会欠下很大一笔账,这是很深重的一个罪……

我又经过一位少女,她的一生很精彩,无以言喻。相比,和她靠得很近的另一位就并不那么好,此刻我所见的模样就是她最后的模样……病魔,残酷无情。

白狼学者,棕熊工人,麋鹿妇人和她的患有天生疾病的儿子,失去孩子寻遍天涯的猪兽人,从军牺牲的牛青年,交不起房租一个人打很多份工养家的雪豹和她的孩子……

我有些惊讶,因为我认识她们,是我在兰德城的邻居。

……

“那位熊猫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

不知过了多久,我毫无起色的寻找之中终于发现了一个端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木船旅馆的老板吧……他似乎跟我讲过他的故事,那之中,会有耶塞的身影吗。

带着这样的期盼,我推开了他的人生,视线穿越百年的苦厄,一场战争,他的多舛的命运,他的永恒的枷锁,他的畸形的悔恨和悔恨催生的诡异的爱,他的诡异的爱和爱的墓冢和墓冢的幽灵……他是疯子。在前半生的终点前,我长长地出了口气,往他的前半生眺望,看见一片熟悉的海湾,沙滩上生着比我们到达时茂密数倍的墨绿的草,而站在那与熊猫攀谈的是……年轻的……耶塞!?

我发狂地奔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面前,我呼喊着耶塞的名字,我差点摔倒。

“耶塞!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但我愣住了,停在这个现在不那么高大的……熟悉的身影面前,举起的双手僵住,全身逐渐颤抖起来。因为他没有头颅,没有了一只手臂,概念残缺着,闪烁着,仿佛一个虚幻的影子。我惊恐地睁着眼,死死地盯着他头颅的断面,手臂的断面,那之中淌出的鲜血沾染满他的衬衫,血污脏污了他的胸肌上的毛发。耶塞的概念站立着,但无法吹出鼻息,他是死的……从概念层面上被斩断了。

“为什么!?”

我推开熊猫,抓住耶塞的身子。一瞬间从属于熊猫老板的记忆之中离开,传送到这道耶塞的概念所在的三维坐标之中。漆黑的空间之中,我扶着眼前无头的尸体,无法感知他的记忆,无法嗅到他的未来。名为耶塞的存在的的确确在某一刻生命终结了,但这并不对劲。因为即使是死去的人们,他们在概念空间之中的显现也是完整的,但是为什么……耶塞的是残缺的……

开什么玩笑?为什么???

……

我想到一个很显然的可能,既然是概念的残缺,那就是绝对是某些概念层面的破坏,斩断,或者……夹断。耶塞唯一较为特殊的行为,是跟我一同踏上了北极的忽然出现的冰盖,而那是汤他们宇宙的入口。

汤说上浮口唯有我一人可以通过,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这样,耶塞必定有一部分进入到了熵的宇宙之中……我回忆当时,在穿越暴风雪的途中,耶塞曾向我呼救,而我也发现了那个暴风雪的诡异之处……它就像在抗拒耶塞,在撕扯耶塞。也就是说,在那时候耶塞就已经遇害了,他的身体被撕碎,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在冰面上最后看见地面上几乎是铺开来的可怕的血迹,而我手里抓着的那截手臂和不知在何处的他的头颅不知道为什么随我一同到了熵宇宙中……

是宇宙的间隔隔断了他的概念。

操……

那么这就很不妙了,我不可能再回到那边去寻找他的断肢,就算这些部位真的存在,那么久了估计都已经被野兽一类的吃掉了……

我捂着脸,双脚发软,跪倒在耶塞面前,浑身发抖。翅膀蜷成一团,心脏疼痛得几乎要裂开来。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走到这一步,怎么可以这样……耶塞是被我害死的,是我害死耶塞的……”

耶塞是我害死的。

我想要回忆曾经的日子,回忆起耶塞的模样,回忆和他,和他们之间我们所创造的一切羁绊,我原本想着除了那个雪夜对他犯下的罪以外我们会有更多的过往,。但没有,我的脑子嗡嗡直响,就像无法触及他的一切曾经有关他的一切。

惊恐地抬头,我意识到这个残缺的概念要崩断了。他无法维持战立的姿态,直直地摔倒下来,我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接住他,却一同跌到地面,我抱着无头的尸身,嘴里失控地冒出被搅碎的呼喊。

颤颤巍巍地,我试着寻找他心脏的位置,发现那儿正极其微弱地仍然搏动着,是牵系维持着整个概念体的某些残存关系还在努力着。但这种状态维系不了再多的时间,不出片刻,耶塞将彻底从世间消失,连同我的记忆里的部分。

“怎么办,怎么办……”我抱着他,哆嗦地喃喃道。心脏微弱运动仍然将血液泵出,从颈动脉的断面却是汩汩地流出,沾染在我抱着他的手臂上,将我小臂上侧生的翅膀染得通红,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妈的,妈的,妈的!

不可以,耶塞。不可以……

无论如何,我不允许……

我快要崩溃,望着逐渐被血浸透的那只翅膀,我忽然浑身一怔,随后如同着魔一般,朝自己的右手举起了爪子。某个想法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但比起了解这个想法的内容,缓过神来的我更恐惧于这一想法的来源,它是那么地突兀,那么地反乎寻常,就像并非我的灵光一现,而是有什么直接将它放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愣住,轻轻地将手伸向我的脸颊,摸过我额头翅膀的根部。血,正在流淌,在一个随着呼吸翕张的沟壑之中,那是一道“我”的裂缝。我意识到我正在支付着重整世界的代价,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潜藏在神识深处的弗纳尔德……甚至还有在那以前已然尘封的更多混沌的“我”的结合体正在膨胀,他们无比冷静,僵硬诡谲地呢喃着,给我提供了一个方案:耶塞的缺口,概念的缺口,就用最纯粹的概念来填补就好了,这种“概念”对一切都可作为基底,可以兼容,可以共生——那就是我。

……

自然,我愿意。

我将耶塞的沉重的身体扶起,靠在我的肩膀上。手掌捏成拳,在脖颈的断面处用我的毛发拂拭去血污,使原本的结构勉强能看清,喉管,脊柱,主动脉……血腥的画面却无法勾起我作为人原本对于这些的恐惧,我只觉得很悲伤。手臂悬于喉管的断面,爪子划开手腕,血液簌簌地流出,顺着我的动作流入他的食道。我的金色的几乎象征着不详的血液渗入了他的体系之中,不同常理地穿透整个循环系统,并更加细腻地分散到更细小的组分之中。

用我的一部分来帮助他的概念再生,这似乎是唯一的方法,但其中所带有的风险无法估量,一些不受我控制的原初概念,要代替我,为一个残缺的概念调动起重生的机制,宛若要完成一场亲自精密操作病体每一个细胞的代谢,每一个细胞器运作,每一单位的能量或物质的调配而不由医生,只靠一袋输入的血液。

……

我满脸苦涩,放着血的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眼泪挤压着酸胀的眼眶却别扭地无法流出,令我痛苦无比。

现在,我倒是祈求这种奇迹之中的奇迹能够实现。

羽翼生长地更多更大了,它的根部窸窸窣窣地往外扯,将我的骨架扯得变形,刺穿皮肤,拉扯出裂痕。我痛苦地捂着脸,跪在尸体的一旁,能做的事都做了,勉强止血的伤口仍然流淌着令人头脑发麻的金色,我感到虚弱……甚至是以现在的半神之躯。

怎么会如此呢,总在赴汤蹈火了以后,每当我以为越过什么苦难,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做到些什么时候,无力感总是再次以新的永劫轮来,并总恶意无比地提醒我这样的无力早在一生的起点之处就狠狠地钉在我的身上,我每次努力挣扎的样子,我每次试图相信对命运的支出和回报不说相等至少不会悬殊的样子是那么地可笑。

妈的……

……世界上究竟有谁能够挣脱荒诞的怪圈?

……

新的耳边寂静的每一秒都令我的心更加冰冷半截,我试探着告知自己最终的结果仍是遗憾,但灵魂的反应剧烈到就要破碎殒灭。我不敢,我无法相信,如果耶塞不在了,即使我再次见到莱昂,我要怎样与他交代,要怎样与埃德蒙交代。这么想着,在无意识之间我疯狂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爪子失控地在面颊和脖颈上留下伤痕,我挣扎着,我捶打着地面。十二翅像濒死之虫的足一般划动扭曲,我涕泪泗流,无能为力。

“……”

“……好吵啊。”

“诶?”

“……费勒,你好吵啊。”

我猛地抬头,被各种分泌物和金血黏住的模糊视线摇晃着寻找这个声音的方向,但惊喜其实已经毫无悬念,我记得耶塞的声音。我扯着虚弱的身子站起来,跑到坐着的白熊面前,揉着眼睛,不敢相信。

小说相关章节:坠往深空之鸟

搜索
网站分类
标签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