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谎言

九月的某一天，我的世界在岛的尽头戛然而止。

如同电灯跳闸，电视机的突然黑屏，节目的声音噗一声消失，仿佛整个世界都瞬间变暗，而我却蜷缩在浴缸里因为无法继续享受泡泡浴，不得已划开水面从浴缸里爬出来，摸黑寻找收纳在某个橱柜的手电筒。湿漉的头发和临时裹身的浴巾，滴在地板的水滴，和啪地拉开合上的柜子，烦腻不振和令人尿急的不安里，在那一刻，我发现自己走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我的前任爸爸，也就是第五个爸爸忽然不见了。这下，我们家在一夜之间竟又回到了穷困潦倒的样子，我再也没了可供挥霍的财产，也没有谁带我去外国旅游了。我想去爸爸的公司找他，可是公司不是开在我们岛上的。要去那里就要丢下母亲，母亲不愿陪我去，似乎也有什么隐瞒着我。

我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绝对不能让学校里的家伙们知道这件事。

如今要是让他们得知我连去迪士尼的钱都拿不出，他们一定会狠狠笑话我。只有这个，我最不想看到。我也想过更糟糕的情况，想到握住门把手的手都开始颤抖，一下子失去了全身力气。干脆使劲甩头，把可怕的念头统统甩飞掉。

为了给拮据的家庭生活节省开资，我们一家从豪华公寓搬到学校周边廉价的房子。

我之前买了很多衣服，都花了不少钱。看见它们就想起父亲，但我不想都扔了，于是一股脑全塞进行李箱，箱角在水泥台阶上刮出刺耳的哀鸣，我来回好几趟才把东西搬过来。由于东西大大小小有很多，最后还是请了昂贵的搬家公司服务。这部分钱则通过变卖没用的家具什物补回来。

一踏进新房子，我差点被那股霉味呛晕。

“妈，我们不会要住在这种地方吧？”我后退了半步，心里本能地抵触。难以相信自己以后要住在这里，要知道我以前生活的地方连蚊子一只都没有，可是现在，我打赌那些长着小触角的生物一定爬满了卧室的床底。门框是松动的，墙漆剥落霉斑在底下蔓延，在盥洗室还能看到水泥的颜色。

原本的房子我能从窗户眺望到整个街区的景致，书桌就对着窗户，一眼看到染上霞光的海平线。如今的房间看到的却是煞风景的公共厕所。虽然一时难以接受，我和妈妈只能住在这里了。

晚上客厅的昏黄灯光亮着，我在门后一看，发现她正像拣菜那样挑着可以变卖的东西。身影在昏暗灯光下托出好长的影子。我不忍目睹，回到自己房间怅然所失地发呆。

我自欺欺人地相信爸爸只是离开一会，再过几天肯定会回来的。说不定他只是去了哪里旅游，又盯着沙滩上的美女忘记了时间。于是我在学校里依旧吹嘘自己的生活，撒谎说昨天去了有漂亮大姐姐的美发沙龙，后天开车去度假。

多亏了背叛我们的爸爸，真是托了他的福，我现在每天一放学就溜回家，下课时也从不待在班上闲聊，生怕有人问及我回答不上来的问题。我对之前认识的人漠然置之，看我这般冷淡，朋友们差不多都离去了。围着我打转对我阿谀奉承的小团体一哄而散。原来自己看似光鲜漂亮的表面，翻到背面后，竟也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白纸。

也罢，都是些不值得深交的蠢货。夕阳西下时，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想着。

总之，我给爸爸工作的旧地址寄了信，就说我过得很好，每天都在用针勤劳地戳着手工制作的巫毒娃娃，一边用爸爸教给我的德语下着电闪雷鸣的爱言：“爸爸！赶紧下地狱吧！”，一边努力学着自炊。

妈妈也生病了，真是祸不单行。起初我们去的是私人小诊所，胖胖的大白褂医生说只是小感冒。结果不仅一直没好，还越来越严重了。到大医院一查才查出了大病，医生建议她住院，这下连妈妈也离开了我。

以后我就是一个人自家生活了，但我不服输的性格让我没有一蹶不振。由于完全不会料理，我学着 YouTube 的视频才跌跌撞撞吃上了饭。切菜的时候脑袋里不禁回想起还富裕时，我们家可以摆满一桌的美味菜肴，结果切到了手。

说起来当时吃剩了很多。

说起来自己从未做过精细活，笨手笨脚的，学完做菜几天后手上已经缠了好几条纱布。为了遮掩伤口我故意用袖子宽松长长的外套挡着，受伤的手缩在袖口里，只露出一点手指。结果萌萌袖的打扮深受男生好评，给我挽回了些尊严。

“古川你的衣服什么牌子？没有见过欸，不过古川的话，应该是很高级的名牌吧。”

“嗯。据说是德国知名的牌子，爸爸非要买给我真是没办法。”

其实是我自己用便宜的材料和以前的衣服裁裁剪剪做出的产物，这话当然不能告诉这些愚民。

我已经练就了一身即使说谎也能平心处之、心不跳眼不眨的本事了，有了这本事，明天或许可以去敲诈一下银行。

放学后，我如同一阵旋风，迅速从班上消失，不让任何人抓住我的尾巴。大家会以为我去什么名流地点玩一夜吧？倘若告诉他们我只是赶回家处理家务、顺道去路边小摊买几款可疑的财运护符，那些家伙准会大跌眼镜，然后鼻孔对着我说“欸~什么嘛，古川你急着走原来就是去这种地方？你的豪车呢？你的爸爸呢？”

“闭嘴！杀了你！”就在我怒气冲冲的时候，手中的银针戳进了大拇指，血流了出来，被我含进嘴里舔舐掉。

衣服被树枝划破了，比起买新的，还是自己用针缝一下吧。夜里坐在沙发上忽然觉得自己年老了三十岁，难道自己已经是个头发斑白、吐字不清的老奶奶了？这个想法叫我夜不能寐，我只好打开电脑，去网络上感受年轻人氛围。

我开始在网上做直播。虽然很讨厌用这种方式赚钱，可是一想到这样下去说不定和妈妈以后要露宿街头吃无味面包过日子，我便在镜头前坎坷不安地拭去上衣，坦露出一对不大不小、只手可握的乳肉。

当然，完全没有人气，没有人关注我。即使袒胸露乳，我也做不到进一步褪下自己的防线。白天上课发现自己的进度跟不上，于是认真做起笔记。晚上回家做饭，学习、完成作业，再抽出点时间直播的话，通常已经是深夜了。这时虽然困得不行，还是要装出精神的样子直播一小时。

“周六是 ASMR 直播哦！到时候请来看小川的直播~❤”

一次机缘巧合，下播的时候我忘记把直播间关掉，结果自己没品的叹气和抱怨都传了出去，我那对爸爸的德语爱言“下地狱啊！”变成了网上流行的热词，反而带动了我的流量，一下子火了起来，真是意义不明。

我给自己拟定的形象会装可爱、也会对观众撒娇：“学长，真讨厌~❤”

不过如果以后要线下见面，我一定会把到场的每个人都指着鼻孔说“学长，去死。”

对粉丝的称呼自然是出自现实里的学长。

那一阵子我抛弃了曾喜欢的艳红色，因为鲜艳的色彩虽然容易吸引注意力，但若设计、布料不佳就会显得廉价花哨。然而太浅的颜色又觉老土俗气，索性这样的话，我就做了套哥特装，颜色都是黑白暗色系、阴森森的，为此还把自己的皮肤弄得和刚粉刷的墙壁一样白，在两边扎起双马尾，指甲也涂成黑色。

我很中意这套作品，有一次穿上它去医院看望母亲，像是走在舞台上沐浴着路人的目光。我故意设计的可以看到点乳沟, 想必是自己魅力太大了吧。这个岛上就没有比我更可爱更漂亮的女孩子了。

结果走到母亲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却被说“妈妈我，还没死呢。”

“这可不是丧服啊，妈妈！”

总之，那段时间我过着这样的生活。远远达不到我以前的家境，却不知不觉适应了下来。距离我前任爸爸人间蒸发过去了一年多。顺带地说，之所以叫前任爸爸，是因为我还有一个现任爸爸，那是个空头支票。妈妈总说这个爸爸很好，每个月都寄来钱，可我从未看过这个神秘爸爸的真身。

但妈妈还是太小瞧我这个女儿了，我可不是笨蛋。我早就查出现任爸爸是妈妈的哥哥。至少和前任爸爸还有一段美好回忆，相比起来，我认识现任爸爸的方式，就是把钞票上的福泽谕吉揉得皱皱的。

大家说我性格变了。在学校里我只和学长呆在一起，学长很便利。虽说他像蛞蝓一样恶心。我踮着脚够不到的书，学长轻轻一抬便能拿给我。

即使对他出言不逊，让他脱下裤子给我取乐，他也不会反扑我。学长的脖子上，深红的项圈牢固紧锁着。我只要攥着项圈的牵引绳就没有问题。

可是，一旦出了学校，情况或许就不同了。

我尽量维持着有钱大小姐的身份，但是如果在超市里把廉价食品一个个装进购物车的样子被看到，我就会口舌不清、半吞半吐了。那样子还真和学长有些相似。所以出门前我都会打扮一番，戴上帽子和口罩，让别人无法认出我。

在这时我却总能感到一双视线，那视线的主人目不转睛地凝视我，随着我行走的轨迹转动沉郁漆黑的眼球。

是学长。浮现在超市冷柜的雾气里。

学长的视线将我定住了，像是给我套上了项圈绳索。我以为是自己给学长戴上项圈，可或许也相反的，学长也给我戴上了项圈。

我摸上脖颈，仿佛那里有一条浅红的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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