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娶亲

待澹台璎珞出了孙府府邸。

她却感受到了一种恶意的凝视。那是一种来自四面八方的窥视，恨不得将她吃干抹净。

她本就冰雪聪明，又对外界敏感。像她这样子美貌又敏感多虑的女孩子，天生便能分辨出哪些人是对她美貌的欣赏，又有哪些人是对她肉体的垂涎。

如今，往日里大家的敬重不复存在。

甚至于自己经常去买菜的菜摊上，那个和蔼可亲的大叔。到现在居然也会用一种黏腻恶心的灼灼目光盯着自己看。

凭什么？我明明是扬州第一医师才对！

别说是全扬州！就是全天下！我也有信心去争一争！

不过是天下大夫交流的比较少，跟江湖上不一样，难以评判分断出谁是第一第二罢了！

大家……明明不该用这种眼光看我啊……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就凭那几滴劳什子神仙水！

就能否定掉我从小到大学了十多年的医术！

如果。

如果。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这种包治百病的神仙水的话。那我治好的那些人算什么？那他们对我的千恩万谢算什么？那我苦苦钻研配比的药方算什么？那我父亲和祖父去游历各地，寻来的各种偏方算什么？

为什么神仙要眼睁睁的看着大家受苦呢。

难道看到大家药石无医的时候，崩溃绝望伤心，看到病人死掉，发丧，家属在旁边无助哭泣的样子，难道神仙很开心很享受嘛？

为什么？

那我父亲去彩云之南，找毒蘑菇的解药算什么？那我祖父去漠河，找治疗冻疮的药膏算什么！那他们嘱咐我，叫我长大以后去游历四方，四处行医，悬壶济世又算什么？

那我的理想算什么？！明明我才是最希望人间再也没有病痛折磨的人。

她越走越快。

到后来已经是在逃了。

略微磨损的小白布靴踏在江南水乡的深山青石石板路面上。脚步清脆，哒哒哒的。

眼泪止不住的滚落下来。噼里啪啦的。

一边跑一边哭。

一路跑进自己的小小药房里，掩上了木门，这才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世界在她眼前崩溃瓦解，药房里熟悉的件件物什，仿佛化作了一个个扭曲的笑脸，嘲弄着她的无能和她理想的荒唐。

她抽噎着。心脏一下一下抽搐着生疼。深深的呼气，吸气。她努力自我安慰着：一定是那十个人和他一开始就串通好了的……

一定是这样子的……

他不过是个想要发国难财的混蛋，一个神棍，一个骗子罢了。

不要跟这种小人计较。

她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收住了眼泪。

就听到门外有人喊她：“小大夫……璎珞小大夫……”

她仔仔细细的对着铜镜擦干净眼泪，装出一副从来没有哭过的模样。

推开了房门。

门外齐刷刷的跪倒一大片。约莫有数十人。“璎珞小大夫……”

“？”她从门扉间探出脑袋，眼底带着警惕。

他们望着她，带着恳切的哀求。“求璎珞小大夫救救扬州。”

以往治病的时候，类似的恳求她不知听过几千次了。

但从未有今天这样让她如此委屈，令她遍体生寒。

她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鬣狗群环伺，每个人都恨不得把自己给吞吃入腹了。

她声音依然柔柔弱弱的，眉眼盈盈处，是浓的化不开的委屈哀怨忧愁：“可是、可是、他也有可能是骗人的啊……万一是先前那十个人和他勾结串通……”

一个老汉儿似乎因为偶像遭到无端的污蔑有些生气，但是脸上依然保持着谄媚的神色：“哎呀，小老儿的弟弟就是那十个人之一，现在已经被封为了白莲教教士了……”

相顾无言。良久的沉默。

又有一个泼皮破落户站了出来。他是扬州城有名的混混，曾经还追求过澹台璎珞。

澹台璎珞却对他很温柔。并没有嫌恶的意思。

因为她觉察的出，他对她也不仅只有肉体上的渴望，却也一样有诚挚的欣赏。

他喜欢她的皮囊。却也喜欢她整个人。

所以她并没有对他太过反感。

每次只是温声细语的叫他不要说这些轻浮的话。

日子久了。

他竟真的在她面前收敛了些许。

还会帮她，把她门口的那一小段青石街道洒扫干净。

可如今那泼皮却站了出来，有点手足无措的挠着自己后脑。

“其实，我在封城第四日去找过神仙大人。他给了我神仙水。当时第一天用过水的人，都已经病倒了。我当时想的是，我明知这水有问题。却还是故意要服一剂，病倒后好讹他一笔钱……”

“却不料烧的昏昏沉沉直到今天早上，我胳膊上长了几个痘，现如今已然结痂了。璎珞姑娘，你之前教过我，这不就是痊愈的征兆么……”他撩起袖子，露出了胳膊上细细密密的血痂点点。

“璎珞姑娘……你去河伯那边……其实是嫁给河伯的……是去当河伯大人的新娘，你别这么忧虑……神仙大人已经说了。你嫁给河伯，虽然不至于成天庭三十六路正神，到时候也是七十二路副神。”

她终于控制不住的哭出来。泪眼婆娑的看着眼前的泼皮，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一样。

“为什么……连你也要我这么做……”

人群哄闹起来。

“为了扬州城！”

“为了扬州万民！”

“求你救救扬州罢！”

泼皮的唇角发着抖，脸色泛着白。喧闹声掩盖住了他唇角轻轻吐出的几个字。

“可是……像你这样好的姑娘……本该就去过神仙般的日子。”

人声鼎沸。盖过了泼皮那自言自语般的小声呢喃。

她终究认命般。“好。”

“我去。”

“我去便是了。”

那老者似乎是因为亲弟弟已经成为教士的缘故，因此对于联姻的流程分外熟悉。

他凑到她身边，依然是谄媚的模样，满脸堆笑：“娘娘，河伯大人的婚礼一切从简，你也不需要更衣沐浴，只需要在发间别一朵红花儿就好了。俺一会让俺老伴给你梳洗梳洗，让你漂漂亮亮风风光光的。啊，对咧，你上了那边记得保佑俺们家平安顺遂啊……”

她只是如了无生气的提线木偶般仍由他们摆弄。

动如弱柳扶风，静若临花照水。这是她最贴切的写照。即使眼圈红红的，在原地任人摆弄，却还是漂亮。

直到坐上八抬大轿，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荒诞。今天早上还在为了救扬州不眠不休的煎药。怎么到了今天傍晚，就要死了呢？

恐惧如冰冷黏腻的冬季海水，浪潮般汹涌而至，吞没了自己。

让她在大红色的轿子里发着抖。

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嗓音怯怯的呢喃：“不要、不要。不想死。”

可她还想吃蜜饯果子。也还想吃糖葫芦。

可她还想行医。

还想救人。

她喜欢救完人以后被人千恩万谢的样子。也喜欢看患者因为病痛久久紧皱的眉终于舒缓了。

每每看到这样的景象，她心里就跟吃了蜜饯果子一样甜，一样开心。

等到了江边。

一片火树银花合的景象，锣鼓喧天，丝毫没有先前笼罩在死亡阴霾之下的样子。河面倒映着万家灯火，烧亮了夜空，扬州化作了一座不夜的城。

她的青衫极薄，江边的晚风一吹，纱裙的角随风而动，露出了一截白皙细腻的小腿。她缩瑟了一下。

她抬起脸，湿漉漉的眼睛里宛如江南烟雨。

惊鸿一瞥的脆弱惹人心动。

知府孙定邦却点了还能站起来的三百兵马，刀枪锃亮的。立在江边一字排开。

孙定邦中气十足的大喊：“我看哪个敢动璎珞小大夫？！”

自她治好了自己的头疾之后。

他是真心把她当女儿看待的。

好不容易拿糖葫芦哄好的小姑娘。自己捧在手心里的宝耐心安慰着呵护着的小姑娘。

一到了外头，受了天大的委屈，鼻子眼睛都哭红了。

世上绝没有这样的道理！

操你娘的。

莫说是被人说成是酷吏。

就算被人骂的遗臭万年，今天老子也非救她不可。

锣鼓沉寂了下来。

两拨人马遥遥相望着。

迎亲队伍里的汉子们，随手抄起了顺手的家伙什，条凳、草叉、镰刀、火把。空气中的气氛变得冰冷诡谲而危险起来。

她半边脸映在火光里。暖洋洋的光照亮她半张侧脸儿，眉眼凄冷寂静，倒是越发显得柔而美了。

顿觉那所谓伊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开了清越的嗓：“知府大人，是我自愿的。如果此举当真能救扬州百姓的话。我愿往。还请大人放行吧。”

便有人群中儒生赞了句：“姑娘高义！”

随后便是如山呼海啸般的一声声

“姑娘高义！”

“姑娘高义！”

他问：“那若是不能救下扬州万民呢？”

她眉眼低顺，眸光流转温润：“若是不能。还望大人替我平冤昭雪。我在医馆里留了我的药方子。还望大人找几个可靠的医师，继续依照我的法子来救大家。”

现场也有个行医半生的老医生，听了这话，不由得老泪纵横。尽管平时和澹台小大夫是竞争关系，但是此刻却情难自抑。

其实药剂之于此次病灾，起到的作用只能说聊胜于无。也就是璎珞小大夫亲自操持，方才力挽狂澜，才能救下两三成患者的身家性命。

医术讲究望闻问切，然后方可对症下药。即使是同一病症，面对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各不相同的人，剂量也有细微区分。就算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时期，不同药物配比也有差别。

刚得病该如何医治，病入膏肓的沉疴又该如何用猛药，病痊愈之后又该用哪几味补药。这里面大有学问和讲究。

倘若一味死板的恪守药方子，那做出来的药剂效果将会大打折扣。

璎珞小大夫之所以是扬州城第一医师，之所以此次疫病非她不可。在于她能极快的判断病症病灶。只消远远的看上一眼，便抵得上普通医生的望闻问切一套流程。知道你病在何处，病的多深多重。

如今是她走马观花般的看完千人。硬是靠着记忆把每家每户病症全部记牢。然后回到医馆，方才开始煎药。煎出来的药，再递给那些她打下手的那些青年。“这是给东市甲区第一户的。”“这是给西市第五家那个男主人的。”

而民众还只道她是个稍微能干点的普通医生。却不知其实他们每个人喝到的药，都是独门定制的最最适合他们的。其中秘辛不足为外行人道也。

若是让普通大夫来望闻问切，那一天最多只能接诊十几个人，煎出十多副药。而且近距离接触极有可能让大夫也染上天花。若是省掉望闻问切的步骤，只是煎出医药成剂，那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天妒英才啊！

“姑娘高义！”“姑娘高义！”

孙定邦在这一声声欢呼之中，对上了她的眼。依然那么一双温和柔美的一双杏眼。

他只是突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打着马，领着他的兵，如败军之将一般，垂头丧气的走到一边去了。

只露出了黑黢黢择人而噬的江面。

在近乎喜悦的氛围之中。她坐在了竹筏上，竹筏载着她往江心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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