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曾侯白又做梦了。

　　他梦见被一群老鼠模样的人追。不知为什么，一面对他们心里就产生出强烈的恐惧感。他躲进楼梯间，都进地下室和树林，躲进所有他能想到的隐蔽的地方，都无济于事。不知为何总是会被突然发现。

　　他醒得很早，天还蒙蒙亮。没想到老吴醒得更早，在船头抽着烟。看见曾侯白出来，他灭掉烟头。“起得早哇，诊所这会儿应该还没开门呢。”

　　曾侯白应和着走上岸。白天的桐城看起来大不一样，阳光驱散了黑影，却也让更多瑕疵暴露出来。房屋看起来年久失修，墙皮剥落，露出猩红的砖头，就像滴血的伤口裸露在外。屋檐下积累了不少苔藓，沿着经年累月的雨水痕迹生长，从屋角垂落。街面上稀疏的有些人影，几家卖早点的已经开了门。

　　少年走进去，昨晚去过的歌舞厅此时大门紧闭，上面那个“啦啦乐”的牌子也灭着，白色的灯管和石灰墙融为一体，不凑近了仔细看都分辨不出。

　　“有点面生嘛，小伙。”旁边买早点的大妈一面把生的烧饼贴在烤炉里面，一面说道。

　　曾侯白尴尬地笑笑。“对，我是附近村里的。第一次来。”

　　“大清早的，在我这儿吃点吧，没几个钱。”

　　这话倒是说在了他心坎里，大老远从林家庄赶过来，此时腹中确实是空空如也。“好吧，我来点。吃碗面，加个饼，要咸的。”

　　“好嘞。”见生意来了，大妈喜笑颜开，两手在围裙上拍拍，扭着身子进了后厨。

　　这大娘好胖啊，曾侯白忍不住想。

　　说实话，这家的早饭算不上好吃，只能勉强当填个肚子。少年从怀里摸出一点碎银子，递在大娘沾着白面粉的大手里。

　　他在街上转了转，找到了他要去的诊所。老吴预计得没错，还没开门。诊所没有招牌，只能从门口的红色十字看出来。已经有不少病人排在窗口前，他决定在这里等到医生来。

　　他扫视门前等待看病的队伍，大多是些老人。满脸皱褶，面色发黑，沟壑般的皱纹让他们即使没做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在痛苦地皱眉头。还有一些中年人带着大大小小的娃娃，从襁褓中的婴儿到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少儿都有。父母们面色忧愁，情绪传染到孩子身上，本该稚嫩的容颜也学着大人们苦大仇深。那些襁褓时不时就嚎上一嗓子，撕心裂肺得仿佛天塌了，父母亲一安抚，不消几秒又平息下去。

　　天色越来越亮，队伍也排得越来越长，一直排到街边。杂音随之多了起来，人群在等待中变得躁动不安，几乎能感受到疾病的乌云笼罩着他们四周。哪怕没有提醒，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这是一群病人。

　　医生终于来了，卷帘门从里面被拉上去。人们马上争先恐后向前推搡，似乎生怕自己下一秒得不到救治就要死掉。曾侯白到底还是年纪小，连一群病人也挤不过，只能顺着人流走势见缝插针。

　　诊所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掺杂了别的不知名的药味。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坐在柜台后面，应该就是医生了。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双臂环抱着胸前的笔记本。病人们一个接一个，迫不及待地坐在台前的椅子上，恨不得把一肚子苦水都向医生倒出来。

　　雪白的墙上挂着日历。曾侯白向来对日期和时间没什么概念，每天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照着林先生教的，看了看墙上的挂历和时钟——现在是2144年3月22日，上午八点半左右。

　　曾侯白排了不知多久的队，墙上的时针赚了好几圈，好歹是轮到了他。

　　“什么问题？”曾侯白坐下的时候，医生还在那大概是病历的本子上奋笔疾书，头也不抬地问道。

　　“哦，不是我。”少年拘谨地说道，“是我们村里有个怀了孩子的，她过不来。我来替她问问。”

　　“嗯，你说。”

　　“就是，她肚子大得特别快，不像一般的要生孩子的女人那样。”曾侯白搜索着脑海里的词汇，试图描述病人的情况，“没几天就凸起来了，这样。”他用手比划着。

　　医生皱起眉毛。“这样吗？”

　　“医生有见过这种情况吗？”曾侯白问。

　　“以前没有，但就在昨天城里也有个孕妇，来找我。”医生把笔记往前翻了几页，“‘孕10周，子宫底脐下两横指，大小不符合，有胎心音’，就是这个，跟你说的非常像。”

　　“后来呢？”

　　“那个孕妇很平静，不觉得哪里奇怪。我给她照了腹部，很正常的一个胎儿，确实没什么问题。至于你说的这个病例，我得去看看。是在林家庄对吧？”

　　“太好了！”曾侯白欣喜道，“什么时候？”

　　“就今晚，等我下了班你就来找我，你带我过去。”

　　曾侯白赶忙点头答应。

　　就在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现了不对劲。

　　那个在后面记笔记的学徒，看起来十分眼熟。年纪比他稍大，齐耳短发，精心打理的指甲，还有似曾相识的耳饰……不会错，就是昨天歌舞厅的那个女孩。

　　那学徒似乎也发现了什么，眼神躲闪，低下头试图用刘海遮挡住眼睛。但曾侯白可不领情，反而变本加厉，直勾勾地盯着她。

　　“这是您学生？”曾侯白对医生问道。

　　“啊，对，这是小沈，沈真一，刚来我这儿没多久。挺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医生倒是相当亲切，马上热情地介绍起来，没注意到两人间微妙的气氛。

　　“是啊。”曾侯白点头，目光不曾离开过她，仿佛天敌盯着猎物，“那我先走了，医生。”

　　被叫做“小沈”的姑娘一言不发，只是用本子挡住脸。

　　走出诊所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曾侯白在街上游荡了一会儿。街面上已经相当热闹，人来人往，摆着不少他从未见过的新奇小玩意儿，甚至还有卖小宠物的。他蹲在一笼白兔子前面看了一阵，商家吆喝着催他买下来。曾侯白摇摇头，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有这么多闲工夫，还有心思收这些无用的小东西当宠物。

　　他看见那个医生的学徒从诊所侧门走出来，大步上前挡在她前面。

　　“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曾侯白直视对方说道。

　　“没有，你认错了吧。”说完，小沈就想往前走，却被曾侯白一个跨步拦住。

　　“别演戏了，自己做的事隔天就忘了吗？”曾侯白向前靠近，步步紧逼。“我可是差点栽在里面，你应该看见了。”

　　“哦。”女孩的眼眸闪了一下。“你是昨天那位……”

　　“没错。”曾侯白打断道，“那一点都不好玩，真的。”

　　“那些人干的事我都不参与的，我只是替他们干点小活。你让我走吧，别告诉我师父。”小沈的语气近乎恳求，“我真的得走了，病人还在等我取药。”

　　曾侯白习惯性地眯起眼睛，他会在怀疑别人的时候这样做。踌躇一会儿，他还是侧身让开一条道。“好吧。”

　　女孩感激地朝他点头，匆忙从他身侧穿过，消失在转角。

　　他也走出去。经过诊所门口时，看见台阶下面多出了几个缺胳膊少腿的乞丐，身前端着或者放着一个坑坑洼洼、残破不全的瓷碗。他们晃动着碗，里面的钱就哗哗作响，十分刺耳。不一会儿两个大概是诊所的人出来，踢了乞丐两脚。乞丐们不情愿地嘟囔几句，随后慢吞吞地爬起来，露出本不存在的手和脚——原来全都是骗子。

　　曾侯白又一次开了眼界，惊讶地睁大眼睛。“还有这种骗法。”他自言自语道。

　　除了曾侯白见过的金银，城里的人们还用另一种钱币交易。要么是圆圆的有数字和花纹的硬币，要么是绿色方块纸，上面印着人头和他看不懂的文字。曾侯白手里就有几枚这样的硬币，是先前吃早饭的时候，老板找零给他的。他仔细端详这些钱，闪闪发光，非常漂亮。得把它们收藏起来，曾侯白这样想着。

　　他在街对面找了个位置坐下，正对着诊所，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内部。小沈回来了，依旧站在医生身后，捧着她那灰色的本子记着什么。半晌，女孩感受到曾侯白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视线与他一对上便慌忙避开。

　　曾侯白可不给她机会，要了杯免费的热茶，坐在那儿一边喝一边看着她。直到沈真一避无可避，只能尴尬地朝曾侯白这边笑了笑。曾侯白则举起杯子，回以点头和微笑。

　　到了中午，医生暂时下了班。这一次曾侯白没有动，小沈自己走了上来。

　　“中午好。”

　　“现在总有时间吧。正好，午饭不如就在这儿解决。我请你。”曾侯白说道。

　　“不用，妈妈给我准备好了，我带在身上。”沈真一拿出饭盒，在他面前晃了晃。

　　“真不错，有妈妈确实好。”

　　女孩瞪大了眼睛，漂亮的眼眸里透出困惑。“啊？你……”

　　“她前两天走的，等着下葬。”少年的眼光黯淡下来。

　　女孩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轻轻坐在他对面，放下肩上的包。“要不……你吃吧。”她把饭盒推到曾侯白前面。

　　“别开这种玩笑。”曾侯白推了回去。

　　沈真一看了看他。“那我吃了哦。”说罢拿出筷子，掀开盖吃起来。

　　“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曾侯白看着她吃饭，沉默了半晌才问道。

　　“什么问题？”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我怎么会……”说到一半，沈真一反应过来。“……你是说歌舞厅的事？”

　　曾侯白没有回应，挑起右边的眉毛，看着女孩。

　　“那还不是……那还不是缺钱嘛。跟在诊所里干活没几个钱，而且师父接待的都是些穷人，付不起就只好赊着，哪有钱可赚？”

　　“所以你就卖身？”

　　“哪有？！”女孩涨红了脸，高声说道，“别胡说八道，你见过我卖身了？”

　　“抱歉。”

　　周边有人看了过来，沈真一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慌忙捂住嘴，语气也软下来。“我知道这不光彩，但是……但是它来钱确实快啊，一天就能赚别的一周都赚不到的钱。而且我挺受欢迎，客人们还很喜欢我呢。那些男病人看到我也挺高兴的。”

　　“客人们当然喜欢你。”曾侯白看向她的胸部。

　　女孩意识到对方的视线，耸了耸肩。“反正你也摸过了。我的胸好摸吗？”

　　“好不好摸是另一回事。”曾侯白也学着她耸了耸肩，双手紧紧交叉在胸前，动都不动，“我可不想再引火烧身了。”

　　沈真一笑了出来：“那就是手感很好喽。我就把这当作夸奖了。”

　　“下午你师父要跟我回村，你会来吗？”

　　“会的吧，毕竟是没见过的病例。”

　　“那你可要好好看好好学。这是我带给你的病人，你还得谢谢我呢。”

　　“脸皮这么厚啊。”

　　“哈哈。”

　　“……”

　　再见到她时已经是傍晚，在码头等待的曾侯白远远地就看见她和医生走过来，换了一身便装，手里都提着一个箱子。沈真一礼貌地朝他笑笑，那笑容比昨天看起来真实。

　　天气变坏了，风刮起来，头顶乌云聚集。在岸上的时候，曾侯白已经感觉到有小水滴落在身上。

　　老吴卸了货，船舱里空出一大片地方，正好可供三个人坐。他替客人们掀开帘子，三人弯腰上了船。

　　“大夫有几年没到这么远的地儿出诊了吧？”老吴拿起船桨，问道。

　　“是啊，城里的病人就够我忙活了。”医生回答，“这些年老人是越来越多，年轻人都出去闯荡了啊。”

　　“就剩我这种没本事的，还在河上干苦力，挣一把辛苦钱。”船夫笑着说道，“年纪一上来，腰是越来越差，大夫怕是也治不了喔。”

　　没了货物，船比来时轻便不少，老吴只轻轻一推便离了岸。但这一趟是逆流而上，对于船夫来说，显然比来时要费力。

　　天公不作美，船刚行了不远，雨就下大了。老吴戴上斗笠和蓑衣，把船舱的帘子紧了紧。“客人坐稳喽，回去怕是要费些劲。”

　　雨点噼噼啪啪落在船上，密集而沉闷的水花在头顶绽开。

　　透过帘子的缝隙，曾侯白望见外面变成一片灰色。河面上涨，水流也变得湍急。船身有时突然震动一下，本就晕船的曾侯白不得不抓紧座位，指节扣得发白，大气不敢喘。他想学来时船夫教的那样往外看，但视线被帘子挡住。恶心感从腹部翻涌上来。倒是医生和小沈显得驾轻就熟，一点不担心的样子。

　　沈真一发现他难看的脸色，凑上来问道：“你晕船？”

　　“嗯哼。”曾侯白像个雕塑般不敢移动一点，只能把眼睛瞟向一边看着女孩，闷哼了一声。

　　沈真一打开箱子，翻出一枚淡黄色的药片，连同水杯递给他。“把这吃了，会好受些。”

　　“你让我用你的水杯？”曾侯白的眼神在小沈的脸的手之间摇摆。

　　“怎么了，嫌弃吗？”

　　“不会。”曾侯白摇摇头，小心地从沈真一手中接过药，就着水吞了下去。他把水杯递回去。“谢谢。”

　　医生在一旁看着，冷不丁说了一句：“我这徒弟就这点好，细心，而且心善。是当大夫的料。”

　　女孩受到夸奖，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看上去真的很开心。被这情绪感染，曾侯白也忍不住微笑。

　　老吴的技术很好，哪怕在大雨中也能让船有条不紊地行进。天黑的时候，他从外面把头探进来。“就快到林家庄，雨也停了。”

　　曾侯白掀开帘子，潮湿的空气混杂着泥土的味道顿时涌进来。林家庄就在前方不远处，几盏灯亮着，照出熟悉的地形。船往码头边停靠，还没等停稳曾侯白就迫不及待地跳上岸。

　　“啊！”他深吸一口气，兴奋得喊了一声，回声在田野间回荡。他转身看着正走上岸的两人，“欢迎，欢迎。”

　　时间很晚了，村里看不见一个人在外面。曾侯白只好领着两人往林家的宅子那里走。只是气氛有些不对劲，但他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只是村庄与平常感觉有些微妙的不同。

　　大门居然紧闭着，曾侯白用力推，推不动。他把耳朵贴着门倾听，从另一侧传来铁链晃动的清脆声响。

　　竟然从里面锁上了。

　　记忆中，他从未经历过这种情况。林家的门几乎永远是敞开的，只有几年前附近一片闹土匪的时候，才会像这样门窗紧闭，更不要说锁上。

　　“没道理啊……”曾侯白暗自咕哝。

　　“哪里不对吗？”在后面等待的医生问道。

　　“这门……”

　　曾侯白正想回答，院子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在寂静的夜空中爆发开来，刹那间划破了平静。这声音是如此恐惧，吓得几人汗毛倒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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