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我将车速缓缓降下。“我快被你慢慢地看透了呢。”

知久淡淡地回应道：“因为一切都很合理，不论是对暴露系喜好与公共SM的厌恶，还是珍视某些明明已经处于灰色地带的行为的操守。今天的事情……假如我有个妹妹的话，我也不会希望她碰巧瞧见谁在大街上露出吧。我想，对父母而言他们也会希望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不光如此，人类不是只有小孩和晚辈，其他人就得忍着将那种肮脏的事物收入眼底吗？这算什么社会的潜规则，就算还没到该被通报给警察的程度，不幸目击的一般社会人就必须对此持忍耐态度吗？”

“五十铃姐……”

“特别是某些还会将自己露出的视频上传至网络的人啊。那些因为运气好没路人发现的暂且不提，有些就是为了能让无关者目击，无法理喻。就这么强迫别人注意到自己的欲望，很刺激很爽，败给了世俗欲望吗。”

“因为，我们都是被自然基因所诱导的生物呢……”知久说罢，停顿了许久。

我因此把她的话语接了下去。

“是，人类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除了制造混乱与恶，什么都做不到。”

“五十铃姐想要毁灭世界？”

“毁灭世界？轮得到人类吗？我们对世界而言根本无关轻重，世界怎么样本就不是人类有资格操心的事物。”

“已经是反人类的范畴了呢……”

“但事实就是如此，人类在进化的长路上觉醒了智能，却并未放弃自然欲望，甚至还得依赖自然欲望才能继续发展、传承接代。我们但凡活着就会在某个时间点，甚至恒久被世俗欲望所困扰，这是被写死在我们基因中的定理。没错，不是人类的错，人类也只是装载了肉体与思维与灵魂的结合体，彼此之间又成个体，世俗欲望是自然本身的法则，我们做不了任何事。”

“但是，我们可以反抗自然法则……”

“反抗自然法则？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人类都必须在反人类与反自然之中二选一了，我们还在试图往前边走边寻找所谓‘正确’的进化道路吗？倘若人类活着就是在质疑人类本身存在与反抗人类赖以生存的自然的法则之中二选一，那我宁可人类从来就不存在。”

知久听了我的话，许久无言。

我想，是我言重了。

“我也终于发现了呢……五十铃姐，我越来越了解你了。”不知为何，知久的表情是那样柔和；她语气舒缓地向我述说下去，“我从来就不能站在五十铃姐的立场去认可你所说的许多道理与事物，但在另一半上我却与你完全抱持相同的看法。这并不改变我对你的尊敬，将你当做我亲姐姐一般的尊敬。”

“这样啊……谢谢你。”

“你看，这都不该是从你嘴中说出口的话语。我认识的五十铃姐，是一定会坚持自己的观念到最后的。这也正是为何我很欣赏你，很羡慕你……很想成为你。”

我这次，并未给予应答。

“这也就是为何，我终究发现……我无法真正地成为你。我在尝试靠近你、理解你、化作你的路途上，逐渐发现了真正的自己。我和五十铃姐从来就不是一类人，但我真的很开心，我终于找到了自己，这都是因为五十铃姐帮助我找寻到了前方的道路。”

语气，是那样坚决呢。无人流泪，无人感伤。知久只是平静地望向窗外向后飞逝的风景。我只是淡然地继续行驶。好像任何话题都未在发生、未曾发生。

尽管是这样，能感受到知久在副驾、陪伴着我，不知为何却已经足够令人安心。

是啊，我与你从来就不是一类人。我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但我真的很欣慰：你也终于摸索到了相同的答案。

“因为，我对人类已经彻底心灰意冷了。”我这般开口。

她将我的话语接了下去，就如同我刚才做的那般。

“但我……对人类充满了希望。未来，一定是会更好的，人类一定是能找到答案的。”

这是知久在那一刻诞生的，我并不知晓究竟会持续到何年何月的决意。

而我，对此心满意足。

也正是那一刻，我想——我意识到，时候快要到了。

前些日子还是飞雪连天的冰寒刺骨，转眼落叶的枯树便新枝摇曳。没要多少时辰的功夫，酷暑已烘烤起这深陷焦灼的城市。电车再度自高架桥上轰鸣而过，夹卷着细雪连绵的风吹起冷冽的低吼。石砖矮墙前的樱枝再度冒出新芽，记号了再次繁花争艳的暖春。

离别的时刻。

她是刻苦读书、不断寻找崭新契机的大学生。

我是人生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经营着灰色产业的岁近中年的老女人。

我们本就不可能玩在一起。说到底，我从来就没有过能够真正交心的朋友。就算是能够理解我的人，多半也会将我视为一个付费会员制小众爱好场所的经营者/老板/管理者看待。

……而不会是平常之人。

为什么呢？做生意的人和普通的社会人交际不是很正常吗？——多半是因为我所经营的，是这种见不得光的小众爱好吧。

偶尔，我也能短暂地理解那些喜欢暴露自己喜好的人。

他们、她们，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究竟是多么孤独？才能驱使他们、她们走上这般黑暗的道路？

意识到能够与他们共情的我，会连我自己一起厌恶透顶。

这也正是知久和我不一样的地方。她甚至不会厌恶思维逻辑如此极端的我。

所以，我也希望她不会就这样继续待在我身边。

向下兼容，与我成为知心朋友、名义上的姐妹……她能为我带来陪伴，我除了某些莫名其妙的许多人根本就一辈子都不会派上用场的所谓“原则”，又能交代些什么出去？教会她什么？

我没法带给她真正适合她的东西。

最终选择还是会交在她的手上。

而缓解了我焦虑与自责的……是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而且对此欣然接受。

我会将选择的余地留给她。全部留给她。

并且令她意识到，我不会替她做出选择。

因为她走的，是比我光辉数倍的人生。尽管认识的时间算不上多久，尽管我在她的旅途、她在我的故事中都仅占微不足道的小小一部分，我却能够保证，她的前方是光芒璀璨的世界。

温度不断攀爬回升，已经到了褪去厚重围巾的日子。今天，知久也端着一杯咖啡站在小型调教室的墙边，为前来体验SM的小情侣提供安全指导与玩法建议。并非会经常有拍摄团队大驾光临，但在那几次的借用中也都找寻得见知久忙碌而不失自如的身影。对我而言，她越来越像是我身旁一位职业技能相当熟练（甚至内心也终于成长至几分成熟）的个人秘书。

我也该想到她从本科毕业的那一年会悄然而至。在那瘦弱的女孩子光临我的地牢，解释自己这次并不是来跟人玩乐，并指名道姓地说想见“你的得意助手出原知久”时，我便猜出了事情的发展。我当然知道这女孩子是谁：事实上，自诩观察周遭人物性格脾气的本事尚可的我也早已分辨出“她”曾经并不是女性。那是什么？还能是什么，不是做了变性手术就是磕了激素类药物。

我还知道她是人类幸福研究中心的正式员工。没错，那家公司的真实名称可不叫“世界幸福研究株式会社”——这种浅薄的真相早已被我所掌握。至于这公司暗地里都在做一些什么，我不会傻到去主动问询，内心也没兴趣知道。哦，如果你知道的比我更多，请别告诉我真相。

那话题则要回归到这女生身上：她是来做什么的？

挖人。

对，她们公司看中了出原知久，只存在这一可能性。不然是怎么？看知久长相可爱楚楚动人想和她约炮吗？确实知久在帮我打杂的这两年内穿着打扮从纯纯理科女变得越来越大胆起来，走进了甜妹风这无底的对外诱导性深坑，但……她应该是异性恋。

“嗯。知久不会对这家伙感兴趣的，太‘女’了。”我一边泡着咖啡，一边自言自语道。虽加了一半的奶，为何全无香味呢。

她们二人的交谈是从知久送别那对小情侣后立即开始的（连轴转啊……）。

与我预料不符的是，知久对那女孩所述的内容表现出莫大的好奇（虽说不是什么能从面部表情辨识而出的情感）。我自然也只会支持知久的决定，她终归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

哎呀，像是抚养了许久的鸟儿终于张开翅膀飞向了窗外一般的体验。

我明明从来都不想当妈妈的。比起作为知久的“义姐”，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的远超一般姐姐该做的事。

我教了知久很多有用没用的东西呢。我也不知道她接下来的人生道路是否一直会朝着类似的方向延展。

只不过……倘若她真的走上了这样一条灰色而见不得人的道路，我祈祷着自己所说过的话语，多少能够指引她一点。改变一个人的一生？唉，我做不到这种事情啦。

人类幸福研究中心啊……

像是将女儿嫁出去的体验一般。说起来，都没听她如何谈起自己的亲朋好友。说不定，自己可真是她唯一的熟人呢。

到头来，不说姐妹或者母女了……至少，自己有做成她的“朋友”吗？

哈哈，我又开始纠结这种事情，这些对我而言压根不重要。

自此之后，知久就不怎么来我的地牢帮忙了。

只不过是回到了两年前而已。

就算是我……多少，也会感到孤独啊。

但我的孤独最后造就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关系。因为她会经常回来看我。

她并没有离开我的人生，而我竟然也会因这种无比简单的事情而释然。

每每思考到这里，我便会失去我所一直都在追求的答案。

但我已然心满意足。

或许这就是我真正极端的地方吧，何来原则，我也只是在继续摸索着自己的未来罢了。

捎带着祝福，我将世界再次交付予她。

她将人生的希望归还予我。

仅此而已，仅此足矣。

小说相关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