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月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那些梦境对岑缨的伤害极大。明明家人都丧生了，明明都一无所有了，怎会夜夜还沉浸于虚妄之中，像个没心没肺只知做白日梦的傻瓜。

岑缨必定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可她就算想去解释，也不知从何说起。

难道要说“对不起，我差点在梦里把你吃了，这些后遗症是我的问题。”这种话吗？她讲不出口，不单是出于愧疚，还有那绕不过的肌肤之亲。虽然梦里的事严格意义上不算真正发生，但她仍然别扭。

云淡风轻了几百年的霒蚀君首次感到不安，整只魇非常躁动，成日在空荡荡的白梦泽乱晃。既想去看看岑缨的状况，又不愿面对无法解释的困窘。

当然一味逃避也不是办法，她始终耿耿于怀当时那关键的一口为什么没咬下去，便悄悄出了白梦泽下去人界，四处托关系把良欢找来询问情况，但没想到来的是一家三口。

良欢正准备带着老婆孩子四处旅行，借着她的邀请，第一站便来天鹿城参观。云无月也做了半个主人，请她们在城内最大的酒楼吃饭。

她看见良欢的妻子，盲女阿阳，还有手里抱着的一只可爱的小魇兽。小家伙可比她那会儿胆子大多了，这里闻闻那里看看，还伸出小爪子要抱抱。

许是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弱小，她有些不自在地坐远了些，询问良欢心中的疑问，当然用的是“我有一个朋友”句式。

良欢听闻情况，对她说，如果魇魅啃食梦境时没有把梦主的心吃掉，那它与对方会形成梦境联结，同心则生，异心则亡。所以从来没有哪个魇魅食梦不吃尽的，吃尽了只是多一具行尸走肉，不吃尽则是两具尸体。

“何谓同心？”良欢低头吃了一口菜，继续道，“如果魇魅能控制本能，不吃那颗心，说明它有了爱。若彼此相爱，此人也多半会成为伴侣，诞下魇魅的子嗣。这是魇族亿万年来繁衍的核心。”

云无月惊道：“真是胡闹至极！难不成魇魅只要食梦不彻底就可繁衍？”

“没错！”良欢拍掌道，“所以魇魅理论上是非常容易繁衍的种族。可你也知道，魇魅至今留世稀少，因为可能的伴侣绝大部分都被我们吞进肚子里去了。魇魅食梦是本能，中途停下的绝无仅有。”

“你又为何没有吞掉阿阳？”

“她当初救了我，哪怕是出于知恩图报的考虑也不能把人吞了吧。后来嘛……”良欢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发现她会做关于我的春梦，我心里怪痒痒的，一来二去就在一起了。”

云无月抿抿嘴，问她：“你就没想过后面阿阳去世之后该怎么办？”

“去世？”良欢疑道，“可是她已与我同寿，未曾老去。”

“这……”云无月皱起眉头，“未免也太方便了些。”

良欢大笑道：“同心才是最难的一步，迈过去之后才诸事皆宜。霒蚀君可是与谁在梦里喜结良缘？”

“不，不曾……”云无月捂着额头，想要把那晚的梦境赶出去脑海，却发现被良欢套了话，“等等，我刚才说的不是……”

“好了，霒蚀君。您打架的水平跟说谎的水平完全成反比，不必再解释了。我看您现在还全须全尾的，说明同心这个坎已经跨……”

突然，那只小魇兽蹦了出去，咿咿呀呀地往酒楼门外冲。良欢话被打断，正要伸出长爪把小崽子捞回来，就看见门口进来一个粉色衣着的少女，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把魇兽抱起来。

正是身体痊愈不久的岑缨。

北洛和风晴雪跟在小姑娘身后，朝云无月打了声招呼。

她颔首回了礼，余光瞥到岑缨在一旁逗弄小崽子，似乎魇兽对她的吸引力要比自己大得多。小姑娘甚至都没看她一眼。

云无月莫名吃味，走上前去接过还想要人类女性抱抱的魇兽，随意地扔回给良欢。

良欢是多精的魇，一眼就看出其中的猫腻。她捧起因为磕碰打着喷嚏的小魇兽，抚摸它的脑袋，开始琢磨一些好玩的想法。

岑缨两手空空，有些失落，抬头又见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一时竟忘了拘谨，脱口而出：“你小时候也这么可爱吗？”

大妖仿佛看见了从前那个充满好奇的少女，于是嘴角上扬起来，回道：“这不是可爱，这叫弱小。”

“可是有人会爱它保护它。”岑缨指了指前面喂魇兽喝米粥的良欢，反驳道，“它会过得很快乐。”

“弱者才需要这样。”云无月摇摇头，想起了过往缙云保护自己的岁月，“只顾快乐的话，它活不长的。”

对话听着有些冲，实际没什么火气，像小孩子拌嘴。

良欢在一旁叫苦：“诶我说霒蚀君，别这么早就咒我家崽子啊！有本事自己生一个咒去。”

“我是认真的。”云无月转头睨了一眼这个混子，“不好好教育有你好果子吃。”

“行啦行啦，既然都是熟人，大家难得聚一起，就好好吃餐饭！”北洛径直走向酒店老板，改了一张大圆桌。

岑缨坐在阿阳旁边，魇兽总想往她怀里钻，阿阳索性就让小姑娘抱着它算了。小家伙闹腾得紧，爪子扒着岑缨的衣服不放。她时不时低头安抚，或者侧过身与阿阳说话，吃得很少，但笑得很欢。

云无月不像良欢那样热衷于人类吃食，兀自拿着茶杯浅酌，但目光总不受控制想游离到对桌。她想，也许自己始终因为那件事变得更在乎岑缨。

“在乎”对她而言还是比较新奇的感受，本应进行警戒和自保的观察力被挪用于无聊的物事——嘴边浅笑的梨涡、前额垂下的发丝、敲击桌面的食指……并下意识结合这些信息去判断对方的情绪。

至少岑缨现在看起来挺开心的，多观察一会儿也不赖吧。

那只自来熟的魇魅则跟众人交谈甚欢，俨然一副东道主的做派。酒足饭饱之后，北洛还想留她下来多住几天。良欢婉言谢绝，提到自己一家子还有漫长的旅行计划。

岑缨这时抬起了头，眼里闪着光，激动地问：“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吗？”

话音刚落，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僭越，毕竟是一家三口快快乐乐旅行，必不会带上她一个外人。

“啊对不起……”她急匆匆道歉，“我就是……听到旅行有点太激动了，不是想打扰你们。”

“没事儿没事儿！”良欢笑着摆摆手，又指了指站在一旁的云无月，“我们应该带不了你去，但霒蚀君可以呀。”

突然被点名的大妖有些迷茫，还没回话，就听北洛在附和：“这想法不错！”

“岑缨，你伤势也复原了，没必要一直留在天鹿城。”北洛探过身去拍拍小姑娘的肩膀，“想出去看看是好事，让云无月带着你，没问题的。”

“可是她的伤……”岑缨这才定定地望向云无月，像是终于有了好的借口可以仔细看看她。

“恢复得差不多了，对吧？”北洛在岑缨身后朝大妖打了个手势。

云无月知道自己应该回到白梦泽，远离这无法解释的感情漩涡，但之前岑缨浑身是血的画面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点头道：

“是，已无大碍了。我左右没什么事，陪你去走走也无妨。”

若是在家变之前听到云无月愿意跟自己一同旅行，岑缨必定会高兴地跳起来；可如今时过境迁，哪怕对云无月的心意仍然强烈，她也自觉胸中寂寥，一无所有，曾经满腹经纶给予她的勇气也尽失。

知识何用？在绝对的武力面前，她又何尝不是那只弱小似待宰羔羊的魇兽？

“你能保护我一时，却无法保护我一世……”她低下头，现实的锐利一下便刺破了她之前愿行万里路的豪迈之气，“我不能再依赖……”

“岑缨。”云无月打断她，语气平和而坚定，“在我成为霒蚀君之前，也依赖过许多人许多妖。你愿随我去见见他们吗？”

她还没回话，就听良欢在那大笑：“哈哈哈哈……小姑娘，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霒蚀君当年那架打得，妖都脱了几层皮，还是靠我照顾了几周才能下地走路。”

“是人是妖，都有个旦夕祸福。”良欢说着便侧过头倚在阿阳身上，“不管过不过得去吧，有另一个肩膀可以依靠总归是好的，也不丢人。”

可是她会想要更多……不止是依赖，不止是陪伴，而是拥有，交缠，直至百世不离。岑缨呼吸变得急促，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胸口破出来。潜藏在梦境中的深切渴望仿佛霸占了她的身体，嗅到一丁点可能性就要张牙舞爪地冒头。

但最想的，都是不能的。何不抓住仅有的，也已足够。

放松的那一刻，她做了个深呼吸，肩膀撑起来又垮下去，对云无月道：“好的……那就拜托你了……”

一句话几乎耗尽了全身气力。

云无月深深看了岑缨一眼，走上前朝她摊开手掌道：“来，握住我，现在就可以出发。”

毕竟是做梦后在现实中的第一次肢体接触，岑缨有些面红，但还是佯装无事伸出手去。温热触及寒凉的一瞬，梦中两人交欢的亲昵场景似走马灯一般闪现在她眼前。她瞪大眼睛，紧张极了，顾不得羞怯，生怕云无月也看见了同样的东西。

好在霒蚀君面上并无波澜，只是手突然握紧了一下，可能是施展法力的前奏。

“好……咳……那么各位……”云无月刚开口就呛了一声，良欢在旁边笑得褶子都快出来了，然后被瞪了一眼，“我们就此别过，来日再见。”

话音刚落，倏忽间二人就不见了，大家道别的手才抬到半空。

北洛笑道：“头一回见云无月落荒而逃。诶，良欢你是不是专克她的。”

“我哪能呢！”良欢摸摸脑袋，“我可能只是专克心口不一吧。”

众人哄堂大笑，又喝了几巡才散场。

10.白乔

两人旅途的第一站便是魔域主城辛商城。

岑缨站在巨大的城门前抬起头，尝试望到最高处的门楼，但极目看去仍然模糊，不禁感叹道：“这么高的城门，怕是连鲲鹏都能进来。”

“鲲鹏有来过，但那是几百年前了。”云无月平淡道，像在解释一件寻常事，“城主痴迷于人族的唐朝文化，这辛商城几乎是按照盛世长安复刻的，唯一的区别就是大了许多倍。”

话音未落，就看见岑缨掏出了纸笔，正东张西望找个速写的好位置。云无月看了一眼城门边挤满了食客的大棚子，伸手拉住岑缨往那边走。

店主是一只体型巨硕的刑天怪，大马金刀立在棚外，眼见脚下有两个人族靠近，便用力拍打着一旁张贴的告示。

“诶诶诶，哪儿来的人崽子敢来魔域，不要命了吗？”

“凯达，你是不是又想被开刀了啊？”云无月抬头直视刑天的巨眼。

“哎哟……霒蚀君！”名为凯达的刑天吓得差点没站稳，“抱歉抱歉一时没认出来，什么风把您吹来辛商城了？”

“我带朋友来看看白乔。”云无月指了指棚内的食客，“能帮我清出一个座位吗？”

“小事！小事！”凯达转过巨大的身子往棚内叫道，“霒蚀君驾到！”

顷刻间，众妖魔能瞬移的瞬移，能闪现的闪现，功力不济的也从窗户或后门狂奔出逃，原本人声鼎沸的大棚很快偃旗息鼓。这是岑缨第一次实实在在感受到“霒蚀君”这个名号的分量，比那只黄天飞天鼠说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凯达毕恭毕敬让出门户道：“霒蚀君，您请。”

两人挑了视野最好的位置坐下，岑缨在惊讶中开始动笔。云无月对众妖魔退散一事习以为常，解释道：“妖魔没有正义邪恶之分，谁力量大就听谁的，所以他们总这样怕我。”

岑缨只顾下笔如飞，小声自言自语道：“嗯……我又不怕。”

云无月听得一愣，欲言又止，心里苦笑道，你迟早会怕的。

这时凯达走上前问：“霒蚀君，您想吃点啥不？”

“我不饿，你问下她吃不吃。”云无月摇摇头。

凯达被噎了一下，转向旁边低头画画的小小人族，开始纠结起来，“呃……这位……小友……”

“她叫岑缨。”云无月提醒道。

“噢……岑缨……姑娘？”凯达头一回感受到身型笨拙的苦来，“要吃点啥？店里请客。”

岑缨环视四周杯盘狼藉的桌面，几乎都是一些见所未见的大型野兽残骸，不好意思道：“那个，有没有体型小点的，我能吃下的东西？”

“瞧我这没眼力见儿的，还让您来提醒。”凯达习惯性摸了摸自己被砍掉的脑袋，准确来说，是留下的疤，“昨儿狩猎队刚送来一批灵兔，我去给您宰一只。”

他进厨房前又想起什么，腹内传音给云无月：“我说霒蚀君啊，您这小友还是人族吧？她能吃魔域的东西吗？”

云无月想起几天来的魔域行程中，岑缨并无感觉半点不适，事态似乎越来越朝良欢所说的“同心”发展了。她捏了捏眉心，回应道：“没事，你就按平常的做给她吃。”

“行嘞！”

没过一会儿，香气四溢的手撕烤兔就端了上来。岑缨食指大动，见云无月示意她自己吃，便放下画本大块朵颐。

“霒蚀君，您也来得正巧。”凯达拎着毛巾擦擦手，从柜台后面拿出一份食盒，“白乔今儿过生，我看您肯定没带礼物，这点心就送给您，免得两手空空，对吧？”

“白乔吗？”云无月无奈笑笑，“她见到我就很激动了，礼物倒是其次。”

“白乔跟您熟没错，可岑缨姑娘是第一次上门。总得带点东西吧？”

岑缨放下碗筷，好奇地问：“白乔是谁呀？”

“她是——”云无月刚开口，就被突然激动起来的刑天打断了。

“哎呀小姑娘，你问这个我就不困了！”凯达搬出自己的大圆凳，完全一副说书人的姿态，“见思族你晓得吧？”

“是那个精神力特别强大的妖族吗？”

“对的没错，白乔就是见思族。”凯达举起右臂比划起来，“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我从黑市那里把白乔救了出来。”云无月弓起指节敲敲桌子，“就这么简单。”

“哎呀霒蚀君，按你这么讲故事，再跌宕起伏的东西都没意思了。”凯达两手一摊，有点泄气。

“为什么白乔会在黑市？”岑缨似乎完全没被扫兴。

“因为有人想买啊！”凯达又支棱起来，竖起食指戳戳自己失去的脑门，“见思族强大的精神力属于被动技能，几乎没有妖魔能抵抗这种精神侵蚀，只要看到见思族就会看见幻象。”

“幻象？”

“那可不是一般的幻象，而是你内心深处最渴望最思念之物的具象。”凯达说到此处，叹了口气，“活在这世上，谁心里又没点遗憾呢？所以见思族成了权贵们炙手可热的替代品，黑市上千金难求啊！”

岑缨深深蹙起眉来，“这不是贩卖人口吗？”

“小姑娘，妖魔可不讲什么仁义道德。见思族武力孱弱，无法自保，听说族长早就带着大部分族人逃去了某个梦境，好像叫遥夜湾。”

“白乔没跟着去吗？”

“他们有些人收到消息太晚，好几个都被抓了起来，白乔还是其中精神力天赋最好的那个。”凯达伸长手指比了个数字，“当晚挂了八万八千金呢！”

“所以云无月当晚也去了黑市，这才……”岑缨怀疑地看向大妖，“可你去那儿干什么呢？”

刑天露出了可惜的神情，叹道：“霒蚀君那天是想去赎回自己的‘声音’。当年她与大妖穆狩决战，如果没有夜长庚带同族相助，胜率也是渺茫，顶多落个玉石俱焚的下场。作为代价，霒蚀君将她的‘声音’换给了夜长庚。”

岑缨听得心下大惊。云无月曾向她解释过“声音”对于魇族的重要性不亚于五脏六腑之于人，但她却不知云无月“声音”遗失的背后竟是这样一段往事。

“夜长庚也不知怎么地那么缺钱，所以把霒蚀君的‘声音’也挂出去卖了。霒蚀君要攒这个钱也不容易呢……”凯达望着云无月，无奈地笑笑，“帮各种妖魔权贵上刀山下火海，不知收集了多少珍贵材料才赚到的钱，就这么一划拉，全拿去赎白乔了。”

“要不是您后来把白乔放在辛商城就不怎么管了，我还以为您是看上她了呢。”

听到这儿，岑缨对白乔的好奇心更强了。这可是她所知的第一个让云无月如此在意的陌生对象。

“是因为看见了缙云吗？”岑缨想了想，感觉只有这个原因能解释得通。

“算是吧……”云无月闭眼尝试回忆那一幕，“具体的记不清了，光是不忘了白乔就挺难的，我在前灵境7留下的那枚印记作用范围有限。”

“那段时间我总想找缙云转世的下落，希望能报答他早年的搭救之恩，可始终遍寻无果。那晚我看见白乔，以为是缙云，所以才救了下来。”

“没事的云无月，你已经救过北洛很多次了。虽然他总不承认自己是缙云的转世。”岑缨安抚她道。

“是，我知道。”云无月笑笑，接着说，“后面我发现白乔是见思族，但肯定不能再送回黑市，就把她托付给辛商城城主，长住于此，也有四五百年了吧。”

“好久啊！”岑缨惊讶道，“感觉像坐牢一样，她就不想去其他地方走走吗？”

凯达接话道：“那不能这样讲，白乔的小日子过得可风光了。见思族如果背后有大妖庇佑，那些想弥补心中遗憾的家伙就不敢动武了，都得乖乖送上厚礼才能求见。”

“也对，所以我也最好带点东西去。”岑缨探身接过那个食盒，“店主，这个够贵重吗？”

“嘿！小姑娘，你可知我做的食盒在外面卖多少钱吗？”凯达叫嚷起来，“千金难求！”

云无月点点头道：“虽然他天天守着这个破店，但确实是远近闻名的厨子，早年砍杀的大斧拿来做菜也游刃有余。”

“这真是……”岑缨瞪大眼睛，“妖不可貌相！我可以给你画一张像吗？”

“行啊！”

眼见岑缨又开始借机问东问西了，云无月便站起来走出店外。城门边围着一圈看热闹的妖魔，见正主出现，又四散开去，假装是过路的。

云无月熟视无睹，兀自飘上一棵大树，藏进阴影里。

凯达一直往外瞟，直到霒蚀君的身影消失不见，这才小声回答岑缨道：“你猜得没错，白乔对霒蚀君确实心生爱慕。你想啊，若是谁在你走投无路之际像天神下凡一样把你救出火海，事后还相当关照你，那你肯定轻易沦陷不是？”

“是啊……只可惜……”岑缨停住笔，想起自己被司危拘在万丈悬崖之上时，即便身负重伤也要冲上前保护她的云无月，轻轻叹了口气。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凯达倚在柱子上回味道，“这世间受过霒蚀君恩惠的芸芸众生太多啦，连我也是她随手救下的。当时我与族人争位，技不如人被砍下头颅，霒蚀君没赶到的话，我连四肢都保不住。8”

“她一点儿也不像传说中无恶不作的魇族。”岑缨继续涂抹画册，“倒像个行侠仗义的侠客。”

凯达哈哈大笑道：“小姑娘，你这形容不错！霒蚀君就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儿的，早晚也会回到天上去，这凡间可没有谁受得起这等妙人儿。”

岑缨没再回话，只是笔下动作愈发快了，刑天的无心之语不过是让她更加确信自己在做白日梦。她只能努力让这个梦再长些。

等她踏出店外，已经接近晌午了。云无月从树上下来，两人向凯达告了别便走进城门，往白乔的家走去。

准确来说，是白乔的豪宅。

岑缨看着那些金灿灿的外饰，深吸一口气道：“白乔的审美应该不至于这么……”

“庸俗。”云无月摸了一把入口的栅栏，手上也全是金粉，“这应该是其他妖魔送的，魔域只看中力量和金钱，倒也能理解。”

话音刚落，远远就听见屋里传来妙龄女子的呼唤：“云无月？云无月？是你吗？”

大门缓缓打开，先飞出的是几只色彩绚丽的蜉蝣，在艳阳直照下旋转纷飞。岑缨眯起眼睛，下意识抬手驱赶，挥舞几次后，再睁开看见的竟是云无月的脸。

她受惊后撤，被一双手稳稳扶住，耳边传来大妖的声音：“别怕，你看到的就是白乔。”

“云无月……她简直跟你……”岑缨突然想到什么，硬生生掐住了话头。云无月没留心她的话，因为白乔已经抱上来了。

“云无月！真的是你！”白乔热情地拥住大妖的脖颈，“都一百多年了，你总算来看我了。”

“好了白乔，松开。”云无月始终无法习惯这种亲昵，声音冷下来，“我带了朋友过来。”

“朋友？”白乔适时放开她，看向旁边抱着食盒的岑缨。

小姑娘低下头恭敬地递出礼物，紧张道：“白乔姑娘您好！我叫岑缨，初次见面，一点生日薄礼，不成敬意。”

“谢谢你，岑姑娘！”白乔单手接过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笑道，“怎么不敢抬头看我呀？我又不会吃了你。”

眼见岑缨默不作声，白乔还想逗弄几句，却被云无月打断：“别闹她了，旁人因着什么缘由不敢看你，你自己心里清楚。”

“是是是，就你不是那‘旁人’。”白乔后退几步示意无辜，带着两人往屋里走，“看来霒蚀君对这位小友很了解嘛。”

云无月并不接茬，白乔讨了个没趣，转而向岑缨大爆其短：“诶小姑娘，你别看她现在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当初受重伤的时候还不是可怜兮兮地躲在我这儿。”

说到这儿，背影本就婀娜多姿的见思族愈发得意地扭动腰肢，炫耀道：“有几次那妖魔都追到家门口了，还得靠我苦苦周旋才没进来呢！”

“自吹自擂……”云无月摇摇头，“你明明只要露个脸，就能把那些妖魔迷得神志不清，还说什么‘苦苦周旋’。”

“唉……我说云无月，你难得来一趟，目的就是要拆我台吗？”白乔一边叹气一边收拾桌子，“小姑娘，你先坐着，我去拿点吃食。”

岑缨点点头，完全被四周更加精致的内饰吸引了目光。

“据说这些室内设计是某个大妖绑架了人界的施工队过来完成的，还是负责皇宫建筑的，但具体哪个朝代就不了解了。”云无月看见她又拿出了纸笔，也不由自主介绍起来。

“妖魔还真是随心所欲呢……”岑缨感叹道，“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即使招惹了祸事也不怕，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死。不过世间的道理往往就这么简单。”

“对，力量才是一切的基础。”云无月伸手搓磨房柱的金粉，“白乔身后站着我和辛商城城主，这才是她行事恣意的资本。”

“诶诶诶，又在说我什么坏话呢？”白乔端着盘子走过来，“小姑娘，先尝尝咱们辛商城特色小吃，跟这茶是绝配！”

“说你狐假虎威。”云无月拿走自己那杯茶，直接迈到门廊去，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架势。

“那也是我的本事！不然谁受得了你这破老虎。”白乔朝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撩开衣袍坐在岑缨旁边道，“小姑娘，别理她，也别怕她，尤其不要像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妖怪一样把她捧到天上去。她横竖不过一只魇魅，隔壁辟邪能把她压在地上揍。天外有天，妖外有妖，没什么了不起的……”

岑缨一直低头画画，顺口想说云无月有个生死之交就是辟邪王北洛，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白乔仍在滔滔不绝讲着云无月，并非要与她交流什么看法。

电光火石间，她意识到白乔依然迷恋着云无月。这情感太过浓烈，也许从白乔被救下的那一天起就未曾断绝。随后在日复一日的枯坐等待中，白乔开始自我催眠，显得毫不在意，否则只会郁郁而终。

她与白乔是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同。白乔为了在云无月的记忆中留有一席之地，宁愿将自己永恒困于这座金子做的牢笼；而她早被云无月不动声色地拒绝过，现在只能日复一日地画画。

云无月不会记得她，但她不愿忘了云无月。

“……所以我总叫她直接找夜长庚打一架拿回‘声音’。她死活不肯，说什么约定不可违。你说哪有这种大妖啊？真是的！”白乔总算说累了，喝了口茶，转过头看岑缨，“诶小姑娘，你这画得真好，给我瞧瞧吧。”

岑缨摆摆手道：“没有啦，只是简单的素描。”

白乔接过素描册，画里是她和云无月两人站在厅堂内对话。由于重点是描绘这间豪宅的华丽，因此人物着墨不多，但寥寥几笔也完美勾勒出了神韵。

“岑姑娘，能请你帮我画一张像吗？”白乔看着画册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请求道，“我快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样了。”

岑缨吃惊地望向白乔，看见的却是云无月的脸。那一瞬她才明白，白乔自己照镜子的时候，也只能看见云无月。

“可是我要怎么才能……”她不敢再看，低下头捏紧了手里的笔。

“云无月可以带你进入前灵境，你只要找到我的那枚印记就能看到真正的我是什么模样。”白乔说着站起来，朝门外喊道，“可以吧？云无月？这是我这个寿星公最大的愿望了。”

大妖皱起眉，觉得白乔另有目的，但一时又无法探查过多，便叫岑缨近身，细细道：“前灵境虽是由我力量生成，但早已依着本能自主运行许久，大部分时间非我意志所能控制。你进去之后尽快画完，免得横生事端。想出来的时候只需心中默念即可。”

岑缨重重点头，白乔在一旁补充道：“别听她吓唬你，前灵境待久了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捞你出来要更费精力。但这对霒蚀君而言根本不算事儿。”

“总之不要待太久，我先送你进去。”云无月自然地拉过岑缨的手，“来，静下心看着我的眼睛。”

她没有离云无月这么近过，至少梦外没有。魇魅淡紫色的双眸比往日还要亮，像极了故事里准备作法引诱无辜少女的妖魔。她痴痴地盯着，根本挪不开目光。

下一瞬，那瞳孔内突然炸出雪花状的白光，天旋地转间，她便来到了异界。

11.本能 H

此地天色灰暗，一望无垠，她仿佛在漆黑的海面上行走。头顶唯一的光亮便是之前看见的雪花印记，周遭环绕一圈紫光，自转不停。

她记得这印记在云无月施法时会偶尔显现于额间，但从来看不清具体模样。如今机会难得，她也想把整个印记画下来，应该耽搁不了多久。

前灵境似乎能感知到她，缓慢停止了转动，并将什么东西传导至印记底端。她察觉到光线的变化，走近去看，果真是云无月与白乔多年前相处的点滴。

这些记忆的留存跟云无月的作风一样十分精简，她没费太大功夫便画好了白乔。这位天赋异禀的见思族也如她所料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如果忘记了自己的模样该多可惜呢……

随后她又画了两张不同角度的印记像，按理该离开了。但她鬼使神差般转换了念想，于是印记闪过几道光，将缙云、北洛、玄戈甚至夜长庚的画面都传导了出来。她掌心开始冒汗，最后一次闭眼时想着自己。

印记突然暗淡下来，再无传导。

她僵在原地，泪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

没出息……真没出息……云无月不会记得她，明明都知道啊，有什么好哭的？

她捂着嘴蹲下，想要止住呜咽却徒劳无功，擦不干的眼泪淅淅沥沥砸进深海，泛起无数涟漪，直至天地震动。

她双膝不稳，被晃得瘫坐在地，惊讶地发现印记越飘越高，光亮愈发暗淡，情况很不对劲。她一时也顾不得什么仪容，闭眼默念我想出去，却没有任何回应。

慌乱间，身后突然闪出几根触手圈紧她的腰身，拉着她飞速后撤，直到撞在一处坚硬平面才停下，似是前灵境的边界。她不敢回头，双手拼命拉扯缠在腰上的漆黑软体，但怎么也挣不开，连手腕脚腕也被捆着拉到了两边，整个人呈大字型钉在墙面。

这下是退无可退了。她大口呼吸着，尽力保持平静。既然自己没有血溅当场，也没有太多痛感，说明此物并非要害她，那又何故困住自己呢？

她眯眼沿着长长的根须望向触手的源头，但光线昏暗不明，极力抬头也看不清来处，仿佛这些是通天大树垂下的柳条。她只得作罢，就近观察起触手来。

之前她以为都是些黑漆漆的软滑肢体，此时再一细看，竟发现触手泛着微微的蓝紫色泽，就像……就像……

云无月的魇魅本体。

虽说她只见过魇魅移动时刮起的黑风，无缘目睹本体的样貌，但她曾听北洛详细描述过当时初入白梦泽的实景。

“……魇魅啊，连变成怪物都会保留蓝紫色，也不知道云无月怎么这么喜欢。”

是了，这前灵境再怎么说也是云无月自建的地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混进敌人。所以这触手……应该也跟云无月有关系吧。

她这才完全放松下来，对着触手喃喃低问道：“那你们不让我出去，是想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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