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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姬 | WinterGold,1

小说: 2025-09-03 11:08 5hhhhh 4300 ℃

姬子站在邮局的玻璃门前,踟蹰着,许久没有动作。

接连几日的大雪过去,阳光终于眷顾这座千疮百孔的小镇,它此刻就在身后,将她狭长的影子铺洒下来,需要靠得极近,才能透过慢慢变得清澈的玻璃看清屋内的一切。人们济济一堂,数量看起来比以往多了不少,簇拥在柜台前吵嚷,声音传出室外,甚至盖过了街边经过的路人,姬子抬起手理了理帽檐,深色的皮手套与衣袖正好形成新的阴影,令她悄悄溜到耳鬓的一缕红发清晰地反照在了玻璃上。

得益于这抹亮色,姬子总算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有些深沉的葡萄紫就出现在她的红发旁,仿佛教堂里那每每踏入时总会第一时间就能看到的彩色窗户一样夺目。

卡芙卡穿了一件单薄的针织长衫,紫发难得庄重地束在脑后,却又略显随意地垂下两缕在耳旁,月牙白的厚围巾包裹着她的下巴与嘴唇,孤独地承载了保暖的职责。她正坐在一台打字机面前,微微低头,紧闭着眼,双手则轻盈又快速地在键盘上飞舞,似乎身后的一切嘈杂都与她的世界无关。

每个月的第三个周四,卡芙卡都会来到邮局,借用打字机向远在北方的亲人写信。可今天是周三,并不是她寻常出门的日子,姬子握住了门把手,蹙了蹙眉,还是开门走了进去。

门上的风铃响了一声,却并未引得屋内大多数人的注意,直到有人发现来者竟然是个身着军服和军帽的长官,吵闹声才突兀地降了下去。

卡芙卡比现场的所有人都更敏感于这个变化,当下就顿住了手里的动作,指尖落在回车键上轻轻颤了颤,半晌才按下去,发出一声清脆的机械磕碰的叩响。她偏过脑袋,朝向姬子的方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少将。”她轻声唤她。

“……是我。”姬子静默了两秒,才慢悠悠地应道,她紧张地看着面前这位羸弱的盲眼女人,险些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诧。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认出,对方日常对各种器具的熟稔程度也都昭示她并非先天失明,可十数年的军旅经历还是令她警惕万分,待在原地不敢动作,原本下意识伸向她的手同样僵在半空。

卡芙卡伸出手去,握住了姬子的手,将她牵到自己的身旁。

不需要调整手的高度,也无需往前一步,她总能精准地捉住她,仿佛一种特异功能,姬子每每问起时,收获的答案总是一句轻描淡写的“直觉”。然而这种直觉,却在面对从高空差点砸向她头顶的花盆,或即将被手肘碰倒的水杯时,却又完全不灵验了。

从此,她便知道,这是专属于她的。

“我快结束了,”卡芙卡说,“再等我一会吧。”

姬子没有应答,更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隔着厚厚的皮手套,依旧能感受到她指尖散发出的低于常人的体温,有些莫名其妙地想,幸好今天是个晴天。

可惜这样的温存只持续了一瞬,卡芙卡便收回了手,慢慢摸索向键盘,确认了各个按键的位置后,重又飞速地敲打了起来,若不是她一直闭着眼,光是她的流利的动作和对打字机的熟练程度,旁人看着也与正常人别无二致。

她们的面前正对着一扇窗户,阳光从斜角处洒进来,落上卡芙卡的脸颊,姬子生得高挑,只需稍一垂眸,就能看见她贴在在脸上的睫毛,随着她低下头又缓缓抬起的动作,正好兜住了一圈金色的光辉,仿佛雨夜的积水里倒映出的路灯,将她本就毫无血色甚至有些病态的肌肤衬得更加苍白。

邮局里的空间越来越小了,姬子本就浑身都是刺,即使人们看到了她身上的军服都自觉不敢靠近,但通道还是被排队等候的人挤得满满当当,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步,用自己长而宽的衣摆挡住了卡芙卡。

按键落下又弹起的咔哒声连绵不绝,听起来,像是士兵们列队从身边跑过的脚步声,又像是成堆的弹壳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的声音,有些杂乱、断续。实际上,姬子很喜欢这些鲜少有人注意到的小动静,壁钟机关运作的响动,钥匙在门锁卡扣里旋转的摩擦,直立钢琴的琴键按下时打弦机的敲击,都是她的镇定剂。

她本该用更儒雅或美好的字词去形容它们的,可肚子里的墨水早已被枪林弹雨给瓦解了。

因此,一旦有机会,她都会离开军营,在镇子里无目的地漫步,听海风和海浪的声音,看几场无聊至极的演出,或者——陪在这个女人的身边。哪怕什么也不做。

不知等了多久,卡芙卡终于打完了信,抽回纸张,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时,鞋跟磕到了凳脚,不慎趔趄了一下。姬子连忙伸手去扶,却见她只是往前微弯弯腰,先自己一步用盲杖撑住了身体,便悻悻收回了手,落到椅背上。

然而,卡芙卡并没有继续往前,她抬起头来,呆立了一会,似乎是察觉到了今天的人流量大得非比寻常,以往畅通无阻几步就能走到的柜台,现下却寸步难行,犹豫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后传来,淡然、喑哑、悠扬,由远及近,像是一杯浓缩咖啡正缓流入喉。她知道,是那位军官靠近了。

“我来吧。”姬子说道。

她向她倾身,与她隔着一个帽檐的距离。卡芙卡感觉到左脸颊的空气在微不可觉的升温、扭曲,紧接着,便是雪茄与烘焙咖啡豆的混合香气,像沸水从壶嘴里泵出一般,扑向了她。“谢谢。”她回了一个微笑,把手里的信纸和信封递给了她,在滑过那只皮手套时,还看似无意地曲起指尖,轻轻扣了扣她的掌心。

姬子接过纸张,拉低帽檐,快步向前走去,人们便自发向两边拥挤,留出来一条通道。她极少会动用自己的这项“特权”,有些不太习惯,在越过他们时甚至会下意识颔首示意,借着余光向后方瞥了一眼,见卡芙卡依旧站在原地,又悄悄松一口气。

信很长,足足写了三页纸。她之前有写过这么长的信么?姬子想不起来了。以往每一次,她都只是陪护在一旁,或是去门外等,不需要找人口述代笔,也没有人帮忙检阅错字,卡芙卡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做完这一切,今天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她的信件。

出于职业本能,她快速扫了两眼纸上的内容,脸色有些阴沉地皱了皱眉,太阳穴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像是正在慢慢撕开纸张一般,一路向下直通心脏,险些扼制了它的跳动。这是她从死人堆里活下来后,染上的后遗症,和每一颗融在了肌肤里的弹壳一起,蚕食着她。

姬子闭了闭眼,用极快的时间调整好呼吸,让自己恢复过来,整齐地折叠好信纸,塞进早已写好地址的信封里,交给了工作人员,随后转过身,大步走了回去。

“你还好吗,姬子少将?”卡芙卡并未等她完全走到自己面前,便开口询问,语气平和又不紧不慢的,仿佛在念一本晦涩难懂的书。

“没事。”姬子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连忙轻咳了两声,很快,又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警惕地屏住呼吸。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的呼吸比刚才重。”像是会读心一样,卡芙卡的声音里带了些孩子气的轻佻,对她说,“只是几步距离的路程,就让你这么疲倦吗?这种体魄可上不了战场呀,长官。”

“……”

卡芙卡听不见她回答,兀自抬起手来,摸到她的军帽,沿着帽檐自外向内摩挲而过,停驻在她紧蹙的眉头上,指腹细细地安抚起来。

“头痛又犯了?”

“嗯。”

“难怪。”

卡芙卡半叹半笑地呵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散在彼此的脸颊前,炸开一阵面包与牛奶的甜香,陌生到令人怀念。那些平民最习以为常的食物,对军人而言却是奢侈。一想到面前这位偶尔虚弱到连药都吃不下去的病美人今天也有好好进食,姬子的眉心便慢慢展缓了开来,悄悄舒了一口气,抬起手去牵住了她的,用力握在手里,“现在已经不痛了,别担心。”她说,“回去吗?”

“好。”卡芙卡笑。她的右手被长官抓着,被牵着挤开人群,慢慢朝门外走去。

她并非完全失明,还保留了一些光感,灰白色的光晕从四周向中心扩散,重新爬满了她的视野,紧接着,风铃再次响了两声,伴随刺骨的寒风刮过脸庞,钻入脖颈,令卡芙卡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想把手抽回,却并未成功。

姬子的手很有力,这一下挣扎反而让她抓得更紧了。她稍稍转回身来,伸出另一只手从对方手里接过了盲杖,轻声说:“今天很冷。”

“好。”卡芙卡依然笑,不再多说什么,回握她的手,伸进了暖烘烘的大衣口袋里。

她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着。高挑又威风的女军官一手抓着盲杖一手插兜,即使被宽大的外套裹着,依然若隐若现她挺直匀称的身段;被她牵着的盲女则比她矮上了一个头,单薄瘦削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一般,但脚步却并不虚浮,反而稳健十足。周边的人们都对这两人熟若无睹了,偶尔有几个不识相的好奇探头去看,都会被军官凌冽的眼风吓退几步。

街对面的书报社门前,有个报童正高举着一沓报纸在叫唤着什么,却被路过的汽车引擎声盖住,始终无法传递过来,每一位买下报纸的人在看过内容后都面露难色,随后又像是在躲着什么似的快步离去,路上的行人比起平日要多了不少,但大多都是些生面孔,军方对这片区域的监察也越来越严密,到处都是巡逻的士兵,每走几步就能碰到一组,他们一个个懒散极了,丝毫没有危机感,远远看到姬子靠近,才立马站得笔直,装模作样地敬了个礼。

近日战事不太乐观,阴霾笼罩在小镇的上空,人们的脸上也很难再见轻松与喜悦,可相比起战场上的变换莫测还略逊了一筹,对姬子而言,唯一不变的,是总得盯着她。担心她会不会心血来潮独自出门,会不会被一些不知好歹的家伙欺负,会不会又撞上坐在摊位边的人,或是摔倒在路边,尤其是最近,她突然穿上了高跟鞋,说是这样会离她的心爱之人更近一些——姬子低头,看向她脚上那双靴子,无奈地轻笑一下——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她想。

“那位常跟着你的副官小姐,今天不在吗?”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些变化,卡芙卡朝她身边靠近了些,歪了歪头,问。这是她用听觉去观察四周时常用的姿态。

“她有别的任务。”姬子回答。

“那你的任务是什么?”卡芙卡笑,“在这一带巡逻?还是单纯的监视我?”

她用的词是“监视”而非“保护”,一个十分敏感的差别。姬子听出了她的意思,并没有马上回应,只是放缓了一下脚步,扭头警惕地看向一旁,一个男人在她们两步的距离外,鬼鬼祟祟地在口袋里摸索着什么,直到他终于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重新恢复了方才的步伐速度。

“是。”然后,她毫不避讳地答道。

这样诚实的答案令卡芙卡有些意外,她本以为会听到一些支支吾吾的辩解,却没想到对方承认得干脆,脚步下意识停顿了一下。

“你很少会在今天出门。”姬子继续说,“我手下的士兵在码头看到了你,他们向我汇报时,我还在军营里。最近……闲杂人员很多,我很担心你。”

果然,她在她家附近安插了眼线,所以才会第一时间知晓她的一举一动,卡芙卡紧闭的眼皮微微颤了颤,她是故意诈她的,但对方上钩得也过于顺理成章了点,明明那样赤诚,却总感觉有不可言说的隐情,是因为,她向自己刻意隐瞒了最近时局动荡的缘由么?这倒是从未有过。理了理思绪,她收起了那份不甘,反倒是庆幸了起来,事情正往她预料的方向发展着,这便已足够。

“担心什么?”卡芙卡笑了笑,倚向她的肩膀,闻了闻她外套上被熨斗烫过的暖洋洋的味道,说,“这不是有你在么。”

“我说过的,卡芙卡,如果你有需要外出的行动,要提前通知我。”姬子停下了脚步,声音难得严肃,听起来并没有低头,而是抬高下巴越过帽檐直视着前方:“但你今天没有。”

“哎呀,你这是在生闷气吗?真难得啊。”卡芙卡笑声脆脆的,像个兴致正盛的孩子,也不忘揶揄她一番,但是很快,趁着对方还没有窘迫到连声辩解,又安抚似的,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如果我说,是因为我想你了呢。”

她抬头向她,久违地睁开了她的眼睛,还有些畏光的瞳孔藏在茂密睫毛的阴影下颤动,浑浊得像是两杯掺了牛奶的葡萄酒。

“我很想你,姬子少校。我知道你一定会出现的。你也确实这样做了,不是吗?”

她一手与她的五指交握,另一手挽过她的臂弯,扬起下巴,与她紧紧地对望。

有那么一瞬间,姬子错觉,那双眼似乎真的可以看见她。

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仿佛自己的灵魂都快被那炽热的目光吞噬了。好在,不远处突然传来的嘈杂声正巧打断了两人,她扭头看去,迎面撞上一群蓬头垢面皮肤黢黑的工人,呜呜泱泱地向她们跑来,煤油、硝烟与粉尘的味道扑鼻,像是置身于有导弹从头顶掠过的战壕中一样,瞬间就抽空了这条街道上原有的生机,人们也都纷纷露出嫌恶的神色。

姬子伸手捞过卡芙卡的腰,往自己怀里拉去,想要侧过身体让出道路,却不敌对方人数众多,眨眼就没了可喘息的空间,被人生生推搡了几步。

卡芙卡尽管听到了动静,却也躲闪不及,手忙脚乱间,她趔趄一下,险些摔倒。

姬子的脸色瞬间沉下来,连忙将她扶稳,也不顾那些人身上的灰会不会沾到她的外衣,抬起手臂拨开人群,劈出一条道路。

“发生什么了?这么热闹。”

“……我先送你回家。”

姬子没有回应她的疑惑,一手扶上她的背,身体躬了下来,径直推着她向前走去,有几个士兵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来,似乎有事情要汇报,都被她挥挥手打断了。卡芙卡多少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追问,乖乖配合她的动作,搀扶着她有力的臂膀,跟上了步伐。

可她毕竟还是个病人,行动实在不便,刚开出的通道还没来得及走过去,就又被人群吞没了。姬子顿了顿,索性弯下腰去,将她一把横抱了起来。

又下雪了。冰凉又绵密的触感落在鼻尖上,像她现在的身体一样轻盈。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连带着削弱了她的感官,许久才恢复过来。先是听到那靴子在雪地里踩过发出的沙沙声,接着是手掌轻抚过她的肩膀拂去那些寒冷的摩挲声,最后,是两旁路人的议论声,渐小到被身上那人的呼吸声掩盖。

再接着,嗅觉也一并恢复了,她终于从中分辨出了属于她的味道。是被空气过滤后的淡淡咖啡味,是电子设备高强度运转后散发出的塑料味,是钢笔墨水漏到手指尖上又被抹去的油墨味,是装过弹匣的腰带混合着的皮革与硝烟味,是浓郁的像是泥土与青草搅拌在一起的雪茄味。

她像是置身在一颗巨大的、充满了这些气味的泡沫里,漂浮着移动,直到她感受到门被撞开时的震荡,以及身下传来熟悉的床铺的柔软时,才万般不舍地,从恍惚里清醒过来。

她听到车子引擎停止的声音,与她仅有一墙之隔,听到有几个人聚在她的房门口小声说话,听到姬子抓着门把缓缓扭动,皮革与金属摩擦发出的吱呀声,然后,门被小心翼翼地关上,落锁,百叶窗帘咯吱咯吱着降下,伴随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切归于寂静。

好在,房间里并不算冷,卡芙卡今晨给壁炉添了火,待它熄灭后才出的门,并没有离开太久,于是,她解下了外衣与围巾,将冰凉的双手凑到面前,呼了一口热气,缓慢地、平静地问出了那句她这一路上都想要知晓答案的问题:

“我是不是……这段时间都不能出门了?”

尽管看不见,但她并非一无所知。陆续搬走的邻居,频繁停驻在门口的军车,无论走到哪里都像是被注视着的紧张感,无一不在向她发出警报,而姬子此时的沉默更是印证了这一点。她听见她的下巴碰到领口勋章时传来细微的擦碰声,那是点头时才会做出的动作,在明知自己失明的情况下,姬子极少会用肢体语言去和她沟通,除非——她想要逃避回答这个问题。

逃避知道真相,逃避面对将要发生的一切,逃避承认那炽热的感情。

“那你呢?”不知过了多久,卡芙卡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强撑冷静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我会在这里保护你。”姬子的声音听不出起伏,却显得飘忽,像是从深邃的井底传来。

“是吗?”卡芙卡稍稍仰头,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仿佛有什么也跟随着一并带出来了一样,她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扭头朝向她,轻笑一声:“那你为什么,不坐到我身边来呢?”

房间很空旷,也很安静,安静到连手指从百叶窗缝隙中抽回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卡芙卡悄悄屏息聆听,等了半晌,直到终于听见那大衣摆动的哗哗声,才稍微松一口气,紧接着,是厚厚的靴底与老旧的木地板碰撞出的空洞的回响。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眼前微弱到忽略不计的光亮被新的一层黑影笼罩,一双宽大的手轻轻覆上了她的手背。

“哎呀,哎呀。”卡芙卡轻声惊呼,“居然离我只有四步的距离。”

可为什么,会感觉她们如此遥远呢?

“再离我近一点吧,姬子少将?”

她抬起下巴,低着声问。

姬子听言,缓缓蹲下了身来,口中呼出的白汽温烫,正好盘旋在她的鼻尖上,她便逆着她动作的方向抬手摸去,摸到那一丝不苟又到处是扎手金属饰品的领口,然后是瘦削到颌线分明的下巴,紧抿成一条线的双唇,再是那略微有些冰凉的、刚刚融化了不少雪花的脸颊,用指腹就足以勾勒出轮廓的挺直的鼻梁,留下一个闭口耳洞的小巧的耳垂,以及那深邃的眼窝上细长的眉。

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端详”她,与想象中的模样别无二致。

“真漂亮。”她像是自言自语般呢喃着。

姬子摘下了手套,明显滚烫了许多的触感重新覆上她的手背,牵着她,稍稍离开了自己的脸颊,然后偏过头去,在她的手心处落下一个克制的轻吻。

“卡芙卡,”她嗓音低哑,只唤了她一声就顿住了,过了许久,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问道:“我订了两张船票,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什么时候?”

“明年。”

“我们能去哪儿?”

“哪里都可以。到时候战争就结束了,春天来临,你的眼睛也会好起来。”

多么赤诚的愿景,像每一个童话故事主人公都会达成的美好结局,令人艳羡。卡芙卡轻笑一声,抬手摘下了她的军帽,轻轻抚了抚她被压得变了形的刘海,像是在抚摸一只本就乖顺的宠物,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好。”她应道。

然后,她伸出双臂环过她的脖子,将她的身子拉低,抬高下巴,吻上那双唇。

房间里的温度早已降了下去,寒冷像是肆意生长藤蔓的那样,慢慢从四周向她袭来。冬天真的会过去吗?她心中其实早有答案,但庆幸的是,此刻的她拥有了一颗最炽热的太阳。

既然冰雪终究都会融化,那不如,让这个冬季再延长一日吧。她想。

姬子的嘴唇很软很滑,像罐头里的果肉,让人忍不住伸出舌尖轻舔,甚至含入口中,意外的,她的反应并不抗拒,尽管紧张到牙齿轻颤,却还是张开唇瓣迎了上去,鼻息比她的肌肤还要滚烫。卡芙卡对如何取悦伴侣轻车熟路,她双手抚上她的脸颊,捏住她的耳垂,轻轻揉搓,感受它与自己越发拉大的温差,听见那从喉咙里险些就要破牢而出的隐忍的喘息,得逞般笑起来。

她看不到任何东西,但她却看得见姬子。失明的人往往最看得清。她知道现在姬子正在褪去她的大衣,因而无法将双手继续留在她的肩上,给她带去抚慰;松垮的腰带发出了哐啷哐啷的声音,与其他一并拆下的勋章一起被丢到了稍远些的地面,传来参差不齐的脆响;她顺着她摸不出任何赘肉的细瘦的脖颈向下游走,摸到子弹留在肩膀上的突起,摸到不知何时已被敞开的衬衣领口,摸到那紧实的束胸衣,以及尽管如此依然充盈她整个手掌的柔软的丰满。

宽大的手掌、长而有力的手指、厚实的肩、紧致的肌肉、努力保养但仍略微有些颗粒感的肌肤、口中隐约的咖啡味、身下温暖的被、想要从窗缝入侵的冬日的阳、视野里时刻晃动着的斑驳的阴影,无一不是她。

她同样看到了姬子的动作。她解下了自己的头发,垂到了胸前,比卡芙卡想象中的还要长,然后滑落到腰侧,有些卷曲发尾轻拂过她的脸颊,有好闻的肥皂香味;掌心的温暖重新回到了她的肌肤,一条小臂穿过她抬高的臂弯,来到后背,将她轻盈的身体托住,然后,带着她慢慢后仰。

突然的失重感令卡芙卡有些不适应,下意识睁开眼,伸手紧紧攥住了她的衣袖,直到整个后背碰到一片熟悉的柔软,姬子温柔的吻再次落到她的眉心,长发如帘子一般拢住了她依偎进她肩窝的脸,好闻的体香霸道地占据她整个鼻腔,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重新闭上了双眼。

姬子亲吻着她,从眉骨,到鬓角,到耳垂,再到颈侧、肩膀、锁骨、胸口,所到之处,都留下了她炽热的余温,以及明显克制的痕迹。同时,她的双手也正忙碌,一手慢慢地解开她的里衣扣子,一手则爱抚着她,时而是几个指腹轻点,时而用整个手掌包裹,每次动作,都激得身下那人不住轻颤,口中的喘息也逐渐加重。

“姬子,姬子。”

卡芙卡渐入佳境,胸口剧烈起伏,偏过头去,一边轻喘着一边呼唤她的名字。姬子微微抬头,迎上了她正在寻找着什么的手,讨好似的亲吻她的拇指,她便扣住她的下巴,引领她来到她一侧的胸前,用食指与中指捏起那颗红肿到硬挺的果实,无声地向她发出指令。

一向只指挥别人的长官还是第一次被人指挥。姬子有些愕然,但一时的理性并敌不过血脉偾张的情欲,还是乖顺地低下头去,张口含住了它,用柔软湿滑的舌身包裹着,舔舐、撵摩、轻咬、挑动,听见她不住漏出低吟,且愈加高亢,反倒越发卖力起来,丝毫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俨然一个报复心极重的孩童。

然而,卡芙卡却对这样的“报复”情有独钟,甚至躬起了身贴近她,牵过她的手来到另一侧未被照顾的胸脯上,借她的掌纹轻轻摩挲那敏感至极的顶点。

“做得很好,好孩子,做得很好。”

她抚上她的头顶,五指细细梳着她的长发,口中呢喃,像是在安抚一个动物。

姬子似乎对这个新称谓颇有微词,从鼻腔里用力哼了两声来表达不满,却收获对方一声低低的笑,震颤从胸口传递到她的双唇间,酥麻得她瞬间也没了脾气。她于是抬了抬身体,离开她的胸前,乳尖与唇舌牵扯出一道银丝滴落到小腹上,她也并不理会,只一味抬高她的腰,急切地褪去了她的下身。

腿间凉意侵袭,令卡芙卡下意识闭紧了双腿,却不敌身上那人的力气,被对方的膝盖撑开。尽管强硬,但姬子的动作依旧温柔,且始终不敢靠近她早已泥泞不堪的丛林,只是抵在腿根处,借机抬高她的臀,双手则扣在腰侧,不舍地逡巡于那瘦削到有如山脊那般嶙峋凸出的盆骨,良久都没再动弹。

卡芙卡等得难耐,故意夹了夹腿,用膝盖顶了下她的腰。“我听说士兵们上战场前都会祈祷,”她笑着问,“难道,你在品尝我之前,也要祈祷吗,长官?”

姬子的身体怔了怔,呼吸也忽的顿了一秒,卡芙卡知道,她此时的脸一定红透了。

“不,我没有。”她辩解道,“你的身体很美,卡芙卡,我只是……看得有些入迷了。”

“是吗?”

卡芙卡拖长了音,好整以暇地笑起来,然后抬起手臂,抱过她的脖颈,借力坐起了身子,将她的衬衣慢慢地朝身后拉扯,直到褪至腰间。姬子配合着她,将上身衣物全部脱去,然后将她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却不料卡芙卡并不满意这个安排,猝不及防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将她压倒在了床上,然后,骑坐在那平坦的小腹上。

“说说看吧,姬子少校,”卡芙卡弯下身去,与她的额头相抵,玩心十足的笑容里呼出灼热的情欲,“告诉我,我有多美?”她问道。

姬子的嘴唇抖个不停,小腹也在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想要借此多去触碰她那因为现在这羞人的姿势而开合着的唇瓣,可卡芙卡偏要使坏,抬高了腰,铁了心避开了她。

于是,她只能将手伸了下去,才堪堪碰上她的腰,就被无情地拍了一下手背。

“乖。”卡芙卡一边哄她,一边安抚般的揉了揉她的手,将它们牵到了面前,轻轻覆上自己的额头,轻声命令:“从这里开始。”

姬子苦笑。她的眼角泛红,欲念都快抑制不住了,却还是只能咬咬牙,努力地从尚存无多的理智里寻找出或适合或不适合的词句,去回答她。

“你的眉毛很细很长,像一片柳叶。眼窝很深,眼睛的颜色也很特别,是我无法用别的什么东西去向你形容的颜色,它独一无二。然后,是你的嘴唇,它很薄,血色很少,但嘴角总是在上翘,像猫一样。”

“还有呢?”

卡芙卡被她夸得心花怒放,她每说一处,手指就会在相应的地方停留,缓缓摩挲。她尤其喜欢这样的触碰,歪过头去,将脸埋进她的手心轻蹭,俨然一只真的猫咪。

“还有……”姬子顿了顿,手慢慢滑动而下,“胸型很美,腰线也是。”

越往下,她的呼吸就越急促,也无法说出更具体的形容,只能这样草草应付。

可卡芙卡不依不饶,她将她的掌心覆上自己的腿间,只碰了一下又分开,如此反复了几次。

“那这里呢?”

“……”

“它怎么样?说出来。”

“……卡芙卡。”姬子败下阵来,吸了吸气,用近乎是乞求的口吻对她说道,“我还没有被谁俘虏过,你是第一个。别再折磨我了。”

卡芙卡但笑不语,低下头去,重新吻上她的唇,与她的舌头缠绵,以此宣告刑罚的结束。

受折磨的又何止是你呢?卡芙卡心想。她早就快忍耐不住了,身下不住开合的唇瓣正吐出汩汩的蜜液,流到她的掌心,滴入她的肚脐,滑过她的腰侧。她抬起她的一条腿,将她与自己的身体交叉,然后坐了下去,与她同样泛滥的私处紧紧贴合。

两人的欲都即将达到临界,当那两颗硕果相碰的瞬间,彼此心照不宣地发出一声喟叹。

然后,是一阵排山倒海的冲撞、捻磨、擦碰,卡芙卡瘦弱的身体摇摇欲坠,她高扬起头,将身心都沉溺于这末日般强烈的情爱里,长发在脑后飘扬,像一朵摇曳的紫罗兰,姬子坐起身来,与她交换了位置,紧接着俯下身去,在她躬起的腰腹上落下雨点般的吻。

泄身的瞬间,卡芙卡抓起姬子的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耳鸣声像是海风一样在四周呼啸,她感觉自己的呻吟在喉间戛然而止,喘息伴着唇瓣的嗡动,流淌的汗水搅和进彼此的唾液,胴体与酮体在完美交合,她的五指穿梭进她的指缝。

最后,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就连视野里的最后一道光源,也在她无声的尖叫中沉了下去。

等意识再次恢复过来,已是第二天清晨。卡芙卡是忽然惊醒的,她第一时间伸手向一旁摸去,凹陷出某人半脸轮廓的枕头上余温渐消,知道她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连忙撑起身体,在一片漆黑中呼喊爱人的名字。

“姬子?”

她并未得到回应,但却听到了光脚踩过地板的闷声,以及掀动百叶窗帘时的哗哗声,紧接着,熟悉的咖啡香味传了过来,且越来越浓郁,那苦味简直齁得人喉咙发痒,直到一个瓷杯被轻轻放在了床头柜上,温暖的手掌与她的相握,她才终于听见她的应答。

“我在。”

姬子的嗓音听起来很疲惫,像含了一口沙子,喑哑但却细腻,保留着她足够的温柔,可是,那音量却很小,也显得遥远,很快就被外面更加嘈杂的噪音覆盖了。卡芙卡身体僵住,心道不妙,她很快察觉出来外面究竟是什么动静,下意识咬住了下唇。

是她的同伴。因为自己正身处险境又无法传递出消息,他们因此实施了营救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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