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来，睁开了眼睛，想要从那模糊的、扭曲的黑影里，分辨出姬子此时此刻的神情。她究竟知道多少？会用失望透顶的眼神看着她吗？她愤怒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那封错字连篇但藏着密文的信，她一定已经看过了吧？那她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找她对峙？卡芙卡的脑海在此时闪过无数的疑问，但始终无法问出口。

以往这个时候，她都会凑上前来，亲吻她还没有睡醒的眼皮，或是抚摸脸颊，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一句“早上好”，但这些今天都没有。她只是沉默着，拉起被单盖住她赤裸的肩膀与后背，然后紧紧握着她的手，用力到整条小臂都在颤抖，许久，才小声说道：“我给你准备了煎蛋做早餐，就放在桌面上。”

“你不陪我一起吃吗？”

卡芙卡歪过头，故作镇定地笑着问道。她向来是最优秀的间谍，即使已经暴露，她也依然维持着她的高傲，不会卸下伪装，只不过，是想要在这个最后的时刻，能多与她待上一会。

“抱歉，”姬子小声地说，“我得离开了，车在外面等我。”

“可是，你的纽扣掉了，姬子少将。”卡芙卡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袖，悄悄拔下来一颗纽扣，藏进了手心里，然后翻过她的手腕，将那破损一处展示给她，“我来帮你吧。”她说，“把沙发底下的工具箱搬过来，好吗？”

“……好。”

姬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沉默了一会，还是答应了她，替她搬来了工具箱，然后，在床沿边坐了下来。

卡芙卡虽然失明，但却有一双及其灵巧的手，借助一块银片，很轻易就让线穿过了针孔。她身上随意披着一件衬衣，扯下了第二颗纽扣，低头认真地将它缝在袖口上，在姬子目光里，那敞开的领口下，正巧是落满了她的烙印的洁白的胸脯。

于是，她有些不自在地拧开了头，不再看她，摊开的手掌也慢慢收拢，轻轻捏住了她的衣袖。

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宣泄不舍，只不过，谁都不愿意承认。

屋外传来了催促的汽笛声，先是短促的一声，间隔许久才按响下一声，没有等到回应后，又连续按了好几下，直到卡芙卡终于完成手里的作业，将线用力扯断时，那噪音已然变成了恼人的长鸣。姬子连忙站起身来离开，生怕再待上一秒，自己的决心都会动摇，然而，卡芙卡却依旧用力抓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我可以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吗，姬子少将？”她没有闭上眼睛，也没有抬起头，从上往下看去，长卷的睫毛贴着皮肤，就像两个落在积雪上的脚印。“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问。

汽笛声再次响了起来，打断了姬子即将说出的话——又或者，她压根什么也没说——卡芙卡并没有听见，因为很快，一声巨大的爆破声伴随汽车启动的引擎声，一并在耳边炸了开来。

那一瞬间，仿佛地面也跟着震颤了起来，姬子第一时间扑向了卡芙卡，掀开自己宽大的衣摆包住了她，将她牢牢护在身下。而卡芙卡也用力地回抱了她，双手攀上她的肩膀，摸到她有些尖锐的肩章，登时仿佛触电一般，僵在了原地。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少将。”姬子贴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嗓音平缓，毫无感情：“可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

是了。卡芙卡恍然大悟。她就是根据这个肩章判断她的军衔，而一般人根本不具备这个辨识能力。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不经意犯下了这个错误。原来她从始至终都自愿掉入她的陷阱。

原来，她和她一样，明知没有结果，也要义无反顾地相爱。

“……傻子。”

卡芙卡苦笑一声，像自嘲一般喃喃着，然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推开了她。

那是她对姬子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一天，也是她们见过的最后一面。

在车里安装炸弹的同伙很快被抓住，他直到被酷刑折磨致死，都没有供出卡芙卡的间谍身份，而姬子，也在不久之后的战场上，带着这个秘密和自己腐败的尸体一起，永远埋在了积雪之下。

她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才得知这一消息的，久到冬天离去，又一个冬天来临；久到她的同伴们全都战死，她再也不需要传出情报；久到战争的阴霾终于慢慢散去，人们过上了更积极的生活；久到有人终于将一封只写了收件人名字的信，送到她的手中。

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几枚锈迹斑斑勋章，一个刻有她名字的铭牌，一颗她临别前为她亲手缝上的纽扣，以及一张被血水浸湿了的票据。

“这是一张船票，小姐。”信使发现她看不见，连忙向她解释道，“可惜，它已经过期了。”

“船票？”卡芙卡木讷地重复着，像是运转了许久的机械那样生硬，“一张？”

“是的，一张。”

“……是谁寄来的？”

“一位女军官。长得很高大，有一头红发，非常漂亮，眼睛是橙色的，像路灯一样明亮。”

卡芙卡从来无所畏惧。她不怕子弹，不怕爆炸，不怕身份暴露，不怕身死。而此刻的她却想，她或许需要比承认恐惧更加卖力，才得以说服自己接受她已离去的事实。

直到这时，她才终于反应过来，战争竟然真的结束了。她效忠的国家放弃了她，而她的爱人再也无法归来。

她等来了承诺里的船票，却始终等不来她的春天。

于是，她烧掉了家里的最后一批柴火，将那张船票毫无留念地，扔进了火焰里。

该怎么描述这段木讷而贫瘠的爱呢？它是玫瑰园里静寂无风的夜晚，是那在窗底下缓缓蠕动的光阴，是掉落进冰窟里的苹果，永不腐烂变质。是闭上一双灰色的眼睛后，才终于从水面上浮现的一些光和彩。是明月升于一座罕有人迹的荒郊。是那无垠的深暗之内，某天忽然有了皎白的迹象。

它将暗催成一道光，投向每一个隐匿的角落。从此以后，她的世界不再只有黑与白。

原来她的头发是红色的。她望着视野里过曝的白光中隐约浮现出的跳动的火苗，有些莫名其妙地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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