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業兩斷

　　「有空的話，去見見他吧，他還記得你。」

　　帶著剛現界的伊織介紹了迦勒底一圈後，名為藤丸立香的少女御主笑嘻嘻地這麼說，將青年劍士的英靈留在了純白的個人房間之內。

　　伊織環顧陌生的環境，最終選擇在床鋪邊緣坐下，沒有依少女所言出門。

　　他彎曲手指，看著自己有血有肉的手掌，掌心甚至還帶著生前鍛煉的厚繭，幾乎像是重生一般。

　　即使生前的最後伊織達成了心願，無意再度墮落為惡，然而英靈是以最強的狀態現世，是以伊織如今的靈基仍是劍鬼之身，有著種種與正道相悖的特性。

　　（……這副模樣不想讓那人看見啊。）

　　雖然他大概不會介意。伊織表情平靜地心想，最後的那一劍已經讓他明白了對方的想法，英雄儘管堅守行善的信念，心胸也未免太過寬闊。

　　不過如果重來一次，肯定不會再輸了。伊織神情嚴肅地握緊了佩刀，迦勒底似乎有著可以與他人對練的設施，和此地的諸多英靈切磋是他所期盼的事情，和那人的再戰也是其中之一……

　　但不是現在。

　　伊織歎了口氣，突然產生了幾分雕刻神像的衝動，但空蕩蕩的現代化房間內當然沒有木材和雕刻刀，令他的心緒更加不寧。

　　（……說起來，直到最後我都沒有給他刻答應過的雕像……）

　　叩叩。敲門聲打斷了伊織的思緒，沒有察覺對方的氣息令他訝異自己的失態，明明那位御主不過是位不通武術的普通女孩。

　　「Master嗎？我……」

　　「是我。」

　　堂堂正正宣告的少年聲音令伊織繃緊了精神，他下意識地張了張嘴，想要呼喚對方，卻又還是閉口不言，像是可以就此掩飾自己的存在。

　　叩叩。敲門聲再度響起。刻在骨子裡的禮儀教養讓伊織終究還是動了起來，他緩緩地朝房門走去，打開了緊閉的房門。

　　在看清對方身姿之前，伊織首先感到的是強烈的排斥感，像是突然浸入了雪山的深潭之中，刺骨侵人的寒意令他毛髮直豎，他下意識地產生了敵意和殺意，瞬間握緊了刀柄，如臨強敵。

　　「果然如此。」不辨男女的長髮麗人喃喃自語，伊織看著對方陌生的姿態，睜大了一雙靛藍的眼睛。「這個靈基的神靈氣息對現在的你而言，想必是太過刺激了。」

　　在伊織的印象中，友人儘管穿戴少許顯示身分的首飾，但整體仍是宜於戰鬥的輕便裝扮，但如今對方一身華麗隆重的繁複袍服，衣料高級，刺繡精美，裝飾著貴重的翠綠勾玉，無一不彰顯他的貴族身分。那頭帶些少年感的髮辮徹底解開，厚重的長髮為他清秀的美貌增添些許鋒利的英氣。

　　（行善懲惡的皇子殿下，原來如此。）

　　伊織心想，緊張地咽了口唾沫，沒能放下自己的戰鬥狀態。對方肯定也很明白他如今墮於邪道的性質，他們身在生者與死者的夾縫之中，作為人世的幻影存在，卻比之前看得更加清楚彼此的本質，回到了應有的姿態。

　　正如互不相容的光影，天空兩端的日月，他們本不該相知相逢。

　　「……臉色很可怕喔，伊織。」來自神代的皇子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打破了兩人間的沉默，語氣熟稔而溫和。他無視對方銳利的殺氣，逕自闖入了伊織的斬擊範圍，闖進了伊織身畔，像是以前那樣踏入了夥伴的起居空間之中。

　　刀刃輕聲嗡鳴，伊織終究沒有拔刀。

　　房門緩緩闔上，劍鬼僵在門口，死死盯著對方，殺意不減。他的表情陰沉，光是平靜地站著就耗盡了全部的理智和力氣。

　　「伊織，過來這裡。」皇子眨了眨漂亮的眼睛，綻開了堪稱純真的笑容，他在伊織的床邊坐下，拍拍身邊的空位，語氣像是在江戶發現稀奇東西一樣輕快。少年潔白寬敞的袖口如羽翼展開，身上穿戴的美玉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高貴而優雅。

　　那是死敵一般的存在，不該親近，是合該相殺的純然異類，值得挑戰的對手，劍鬼很清楚。

　　伊織艱難地移動腳步，雙腳彷佛初生的野獸般行走緩慢，他汗濕的手掌難以放開刀柄，但仍是一步一步接近了屠戮神靈諸王的英雄，像是隨時都要邁開步伐、拔刀斬殺對方。

　　坐姿端正的皇子像是看著惹人憐愛的事物般，始終帶著溫和的微笑。他沒有催促或者嘲笑，彷佛對方仍是那位值得交付性命和願望的夥伴，未曾展現絲毫敵意。

　　劍鬼全身肌肉緊繃，眼中混合了殺意和困惑，理性和感性渦卷交雜，但強韌的精神仍是克制了本能，令他在軟綿綿的床墊緩緩坐下，來到了皇子的身邊。

　　──正如他的摯友所料想。

　　「伊織。」尊貴的少年輕聲呢喃，語氣柔軟得像是他們相互思慕的那個優美月夜，他朝劍鬼伸出雙手，像是確認般撫上了對方溫暖的臉龐。

　　青年微微皺眉，似乎因為排斥感而感到不適，少年的掌心也感到些許發麻般的刺痛，這是曾經日夜長伴的他們所不熟悉的事情，不過他們誰都沒有推開對方。

　　劍鬼握著刀柄的手指不知不覺鬆開了。

　　如今不是滿月之夜，空白一片的未來房間內，蒼白的光源壓得很近，穿著來自不同時代的衣著的兩人靜默相對，場景不像是幽冥魂魄的生死重逢，更像是場光怪陸離的夢境。

　　「我……」青年首先躲開了視線，像是懺悔般低下了頭，總是能言善道的嘴巴吐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歉意朦朦朧朧地咀嚼在口中，笨拙得就連怎麼稱呼對方都不曉得。

　　「呼姆，你想說那件事情嗎？嗯──該怎麼辦呢──？」皇子眯起了漂亮的眼睛，嘴角上揚，露出堪稱惡劣的笑容。那是要捉弄人的表情，熟知對方的伊織相當清楚，但他只像是身赴命定的刑場般肅容以待，畢竟他沒有逃避的資格。「那就──」

　　少年撫著對方臉龐的手指猛然施力，幾乎是按住了伊織的腦袋，強悍的手勁令伊織的腦殼發疼，還來不及掙扎就看見對方那張漂亮的臉龐迅速地欺近。

　　咚──！硬物碰撞的響聲傳遍狹窄的室內。

　　眼前一黑，額頭遭受的巨大衝擊讓伊織幾乎當場昏厥，意識都有瞬間的斷片。不加收斂的怪力確實地傳達了報復的心態，讓他連吃痛的哀號都發不出聲，倒是成功地解除了他的戰鬥狀態，令他四肢發軟。

　　「怎麼樣──？這樣就『打平』了！」揉著額頭，少年得意洋洋地說，刻意模仿伊織曾經的語氣，笑得像是頑劣的孩子。雖然他衣著華麗，氣質如出鞘的寶劍般鋒利高貴，卻確實地是曾經身在江戶與伊織寢食與共的夥伴。「我們的心願都已經實現，不用再介意過去的事情了，伊織。」

　　少年如此宣告，放開對方腦袋的同時，卻看見伊織的身體一軟，朝自己倒下，連忙抱住了對方。

　　「嗚哇啊！？伊織！？」

　　「抱歉，讓我恢復一下，現在我全身無力……」

　　青年整個人掛在對方肩膀上，語氣聽起來有幾分真心誠意的慚愧，他的聲音總算沒了劍鬼的生硬，像是少年記憶中的那樣，嗓音有幾分兄長般的溫和，帶著隱約的柔軟。

　　互相依偎的體溫相當溫暖，心跳的鼓動從胸口傳來。少年皇子闔上了雙眼，靜靜地感受。

　　「……我還可以叫你的名字嗎？」

　　「嗯，當然可以。」

　　「僅只一次嗎？」

　　「……在迦勒底的時間似乎會比想像得久，就特別特別允許你可以叫很多次吧。」

　　皇子半開玩笑般輕聲說道，他拍了拍聲音微顫的友人背部，望著天花板的蒼白燈管，露出柔和的微笑。

　　這正是他所珍惜的日常。

　　知曉了愛，完成了一切心願，古老的英雄再無宿業。守護善道的皇子暗自立下誓言，不會再度落淚。

　　「……タケル（武尊）。」他的耳朵捕捉到了伊織的聲音，模糊得像一句遲來許久的埋怨。

　　「這麼稱呼，還是太過狡猾了喔，伊織。」

　　武尊柔聲呢喃，親昵地將頭部倚向了回擁的摯友，摸了摸對方的頭髮。

　　飛越了永無破曉的漫漫長夜，飛越了死生禁地，比翼之鳥終於回到了彼此的身邊。他們安靜地擁抱著，感受著對方的存在，像是在水面交頸相依的天鵝般，很久很久都沒有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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