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盡頭‧常世篇

　　這孩子的命數大概從根源開始便已經註定，因此難以扭轉或改變。

　　留著長辮的漂亮少年走在繁華的街道之上，他穿著白色連帽T恤，腳上踩著同樣便宜的涼鞋，輕鬆地懷抱著一隻沉沉入睡的黑毛秋田犬，看起來像是貼心照顧寵物的主人。

　　幼年的秋田犬體型和一般中型犬差不多，行人中不乏有孩子對睡著的幼犬指指點點，不過狗狗只是抖了抖軟軟的耳朵，並沒有清醒。

　　路邊高樓的電視牆播報著強盜殺人案的新聞快訊，口條明晰的女主播說明著事件的內容，缺錢花用的混混盯上了飼養名犬的單身男子，死者在回家開門時遇襲，為了保護愛犬而英勇地與持械的歹徒搏鬥，最終仍不幸地遭到殺害。

　　「……本來以為你這次遺忘了劍術的追求，可以自然老死……結果還是結束在一樣的年紀。」少年溫柔地撫摸著秋田犬軟綿綿的毛皮，觸感暖洋洋，帶著些許曬過太陽的棉被味道，是他所熟悉的氣味。「明明捨棄掉我就可以了。」

　　一些水珠滴落幼犬蓬亂的絨毛中，被少年冰涼的手指抹去。抱著秋田犬的少年腳步平穩，像是害怕吵醒幼犬般小心翼翼，儘管看似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閑晃，但他其實有著明確的終點。

　　「你違約了啊，伊織。怎麼辦呢？這可是重罪。」少年嗓音溫柔，語氣像是在哄著任性的孩子般無奈。「你失去了安眠與再生的資格，作為冒犯皇族的懲罰，將交由我來處置。」

　　少年在某一家店面停下腳步，那是間裝飾得像是古董店的寵物店，也是伊織與他再度結緣的場所。店內幽暗寂靜，看起來像是打烊了，但少年沒有遲疑地推開了浮雕野獸的木門。

　　想起之前伊織曾多次故作不在意地帶著他來到這附近打轉，就讓少年不由自主地露出懷念的微笑。即使伊織是個思考柔軟的人，他在收養之初仍對小狗的古怪充滿疑惑，想要前往出售犬隻的寵物店詢問也無可厚非，但無論伊織如何尋找，那家店就像蒸發一樣徹底消失在街道上，伊織再也沒能找到店鋪的入口。

　　──少年那時並沒有告訴伊織前往的方法。

　　抱著秋田犬的少年逕自走進了寵物店內，地面上放置的行燈為了歡迎貴客而一盞一盞亮起，布簾之間躲藏的妖魔們膽怯地細細低語。少年的髮辮徹底散開，烏黑的長髮飄逸，尖銳的發尾雪白剔透。他那身屬於塵世的衣裝不知何時換成了華麗莊重的寬袖長袍，前襟綴飾的勾玉顯示著少年尊貴的身分。

　　少年的懷中橫抱著一位穿著長襦袢的年輕男性，純白的布料讓他的肌膚較昔日蒼白許多。卷髮披散的青年倚著少年的肩膀，眼皮微顫，似乎即將清醒。

　　各式動物的嘶鳴聲紛紛響起，勸阻著少年獨斷的行為。將凡人帶進祂們的領域不會有美好的結果，與其讓心愛之人因為化身異形而導致癲狂，不如從一開始就帶著愛意拆食入腹。

　　「伊織不會那樣的。」少年的聲音帶著不容反駁的威嚴，虛幻的海潮聲蔓延開來，平息了騷亂刺耳的鳴叫。在失敗多次後，他學會了在重要的時候應該適當地努力，不再輕易放棄。

　　走過一面一面卷起的竹簾，走過刺繡古老往事的屏風，少年將珍愛的青年放置于自己的臥榻上。青年身裹的襦袢隨著姿勢的改變而有些許淩亂，胸口的肌膚和一截小腿露了出來，他平穩的呼吸一亂，緩緩睜開了靛藍的雙眼。

　　跪坐一旁的少年緊張地屏住了呼吸，在妖魔們面前有幾分傲慢的他，此時的表情卻像是偷吃點心的孩子一樣心虛不安。他明明想著要解釋目前雙方的情況，又或者訓斥對方拋棄性命的魯莽，千言萬語，最終說不出來半個字。

　　青年的身體還很虛弱，初生的狀態令他暫時難以動彈，所以只是他好奇地張望周圍的環境。理解力和適應力都超乎常人的年輕男性並未驚慌失措，如少年所料想的一般，他正在迅速掌握當下情況。

　　「……我違約了，對嗎？」曾經的人類開口，他回憶起了當時店主對他說明的後半段，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一樣冷靜。「而你大概是……選擇取走我的一切吧？」

　　「……伊織。」少年咬了咬牙，他低頭看著自己緊握的拳頭，鼓起了勇氣開口。「從此之後你將形同我的所有物，存在或消滅都取決於我的一念之間。」

　　為了私欲而將對方的存在徹底轉化，無論怎麼看都是醜惡的罪行。少年忐忑不安地閉起雙眼，等待著青年傾瀉的怒意，卻只聽見對方雲淡風輕的笑聲。

　　「原來如此，聽起來像是我們之間的關係互換了。」伊織柔聲說，他吃力地抬起虛軟的手腕，撫上少年仍舊柔軟的臉頰，突然地碰觸讓少年驚惶地睜開美麗的雙眼，明亮如月的眼瞳蒙上一層水氣，似乎就要降下朦朧的雨滴。

　　（……很美。）

　　青年心想，少年這副衣裝華美的模樣伊織從未看過，儘管容貌相同，舉手投足間卻隱隱帶著令人敬畏的高貴氣質，想來這才是對方真實的模樣。

　　伊織的手指使力一掐，少年粉嫩的臉頰頓時變形，嘴角被拉扯得上揚，眼睛下垂，端正的容貌頓時變成歪斜可笑的表情。

　　「……伊織？」少年皺起眉頭，口齒不清地詢問，那副不可冒犯的氣質消失了，看起來又是那位如往常一般，有些貪吃、笑容天真的活潑孩子，青年忍不住露出笑容。

　　「你沒受傷就好。」青年揉了揉少年稍許泛紅的臉頰，看著少年好端端的模樣，打從心底鬆了口氣。直到最後的瞬間，伊織都死死地架住了侵入家門的歹徒，失去意識後的事情他就不怎麼清楚了，那時他唯一的念頭便是希望他所守護的對象逃得越遠越好，甚至來不及對自己流失的性命產生任何哀嘆。

　　「……對不起。」沉默片刻，少年聲音模模糊糊，又是一副快哭的表情，令伊織訝異地眨了眨眼。

　　印象中伊織從未聽過少年說出類似的話語，他所熟知的少年就算把他的伙食預算在月中就吃得一乾二淨也不知悔改，甚至還會得寸進尺地碎念伊織的貧窮，實在不是老實認錯的性格。

　　（怎麼辦呢……？）

　　擅長理解他人的青年一臉凝重，他明白要是此刻胡亂回答的話，必定會造成他們之間關係的裂痕。

　　伊織其實覺得少年的歉意毫無必要，他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並未期望任何回報。再說，即使少年能夠操縱遊蕩生死之間的靈魂，伊織也不會誤會對方無所不能，或者傲慢地認為少年需要對他的死亡負起責任。

　　倒不如說，能夠以這種形式回到世間，與重要之人再度相逢，對伊織而言已是值得慶倖的事情。

　　──他其實很感謝少年。

　　「這句道歉要是在你偷吃布丁時說會更好。」伊織勾起嘴角，開了一個玩笑，但果然是沒法讓少年臉上頑固的陰霾動搖片刻。

　　「伊織，我……」少年眼神閃躲，連漂亮的長髮都像枯萎的葉片一樣無精打采地垂下，伊織莫名地想起了網路上那些大鬧家裡後表情委屈的小狗。

　　「這樣吧，如果你對我感到抱歉的話……」青年瞇細了眼睛，笑容英俊，嗓音輕柔而溫暖，是少年喜歡的音色。儘管身在異界的巢穴之中，身裹純白綢緞，宛如獻予妖魔的祭牲，他仍帶著一如既往的好脾氣，彷佛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改變。「就連上輩子的份一起對我負起責任吧。」

　　「什……你、你想起了什麼嗎！？」少年一愣，忍不住緊緊握住伊織的手大叫出聲。

　　（嗯，很好，注意力被轉移了。）

　　「唔，到底是想起了什麼呢？」伊織此時含著的笑意是少見的壞心眼版本，不過陷入慌亂中的少年並沒有發現。「如果我有幸能得知你真正的名字，也許會想起更多事情吧？」

　　「名字……」少年呆呆地複述，像是在遙想久遠的事情一樣表情凝固了片刻，接著白皙的臉頰迅速地染上了鮮豔紅潤的色澤，晶瑩的雙眼發怒般瞪著伊織，愧疚的情緒順利地拋到天邊去了。「你、你啊，為什麼總是在這種時候提起這個……」

　　「因為我現在想要知道，不可以嗎？」伊織將聲音放得更加輕軟，配合那副虛弱憔悴的神色，乍看像是生離死別，懇求的效果是平時的好幾倍。

　　「哼────！哼────！我這次絕對不會隨便跟你說的！」少年努力地抗拒青年的誘惑，他孩子氣地撇過頭，通紅的臉皮不知是為了羞恥或憤怒，威嚴的氣質蕩然盡失。

　　按照他們倆現在的關係，少年也知道他的確該向伊織告知自己的真名，但一來他還沒整理好心情，二來他不願趁人之危，因此本來打算在伊織的身心狀態都恢復一些之後再連帶其他難以啟齒的事情一起解釋──

　　「拜託你了。」伊織拉了拉少年長長的袖擺，純良的雙眼內混雜好奇和困惑，想來是根本不清楚自己的行為在少年而言形同求愛。

　　──對這邊的世界而言，青年還只是剛出生的幼兒而已。

　　「不、不行就是不行，再怎麼求我也是沒用的！」少年氣呼呼地扯回自己的袖子，再將掙扎起身的伊織給按回床塌，厚重的棉被像是變魔術般瞬間出現在伊織身上，把他包得緊緊。「你現在別想這些多餘的事，只需要好好睡覺休養身體……」

　　「求你了。」

　　「伊、織！」

　　羞恥心的熱度暫時蒸發了少年眼中的淚意，伊織總算是放心笑了出聲。其實青年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故弄玄虛的話語純屬推測，但不知為何他能夠明白，待在少年身邊意味著悠長到難以想像的時光。

　　他想他有很多時間可以詢問對方的名字、詢問對方的回憶，或者他也可以嘗試拼湊自己曾經的樣貌。當然，如果能夠順利取回他們的過去就更好了。

　　但是啊，伊織想，就算最後仍然記不起來也無所謂，只要有少年陪伴在身邊，只要他陪伴在少年身邊，無論多麼深刻入骨的傷痕，也終有癒合的一天。

　　身為人類的宮本伊織已死，而幽冥之路漫長無盡。

　　──至少這一次，他們不再失去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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