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高師直嗎？」

「這可是凌晨一點哦。三條殿，難道就如此不想讓我得片刻安寧嗎？」

「哥⋯⋯不，兄長他，又殺了人。」

「⋯⋯大約十五分鐘能到。」

防水布也帶著吧。高師直掛了電話，粗魯地搖起身邊的女人，看著她抓起胸罩和大衣就匆忙逃出房間。已經是十二月末了，但高師直並不關心那個女人該怎麼回去。他翻找衣櫥，找出來一件從來沒穿過的黑色大衣。

高師直打開了門。鑰匙串上的小金閣寺掛件動來動去。因為尊氏把備用鑰匙交給他的時候就已經掛在上面了，高師直也沒有去掉這土氣地方特色小掛件的念頭。況且，那可是尊氏大人給的東西，又怎麼能把它捨棄掉呢？

「哦！師直來了！」足利尊氏坐在懶人沙發上。穿著珊瑚絨的居家服。毛茸茸的。他似乎相當中意，除了夏天，每次高師直都能看到他穿那一套。足利直義站在沙發旁，手裡緊握著電話。門口掛著他的外套。擋風，實惠，保暖，樸素的顏色，大抵上又是優衣庫。高師直對此不屑一顧。足利直義穿著簡單的高領衣，臉色發青，像大病未癒的肺結核患者。高師直看不慣他眉間的褶皺，只覺得扎眼，一板一眼的愣。「那就拜託你們啦！」足利尊氏跳起來，擺出一副小孩子似的神態。有他那種眼神的，那個年紀的孩子，總是相信大人無所不能，會把自己打碎的花瓶完整的復原好。殊不知那其實只是父母又去百貨買了個一樣的回家。跟尊氏不大一樣的，那時候的孩子們總是憧憬著長大。足利尊氏長大了，但他還認為花瓶不用自己去收拾乾淨。足利尊氏走回他的房間，他的門上維持著聖誕節時的模樣，掛著顯得過氣的裝飾物。因為喜歡，因為上一輩子從來不知道還有這樣有趣的日子可以過，他還留著那塑料的金色鈴鐺和仿真的忍冬圈。與那無邪氣的裝飾不匹配的，客廳地板上緘默的屍體，似乎也被足利尊氏當成不存在之物了。高師直和足利直義對了一下眼神，看來距離兩個人回家睡覺還久的很。雖然並不是值得慶祝的，但還是笑一笑吧。拋屍夜快樂。

「果然，無論什麼時代，只要有直義和師直在，就什麼都沒問題呀！」

足利尊氏關上了門，小鈴鐺發出叮叮的響聲。制留下足利直義和高師直兩個人面對面乾瞪眼。即使門被緊緊關上了，仍能聽見從足利尊氏房間裡傳出的現代電子音樂的聲音。他最近的興趣似乎是收藏CD。足利直義試圖輾平皺眉，嘆了口氣。

「你帶防水布了嗎？」

所幸出血不算多，還是好清理的。沾著血跡的小獎杯就穩當當地放在茶几上，上面鐫刻著某次音樂比賽中，尊氏獲得的所謂最佳表現獎。獎杯的四周散落著薯片的碎屑，從桌上的油漬來看，尊氏試著清理乾淨過，但還是半途而廢了。高師直摘下皮手套，去廁所浸濕抹布，好擦除不快的一小攤紅色。廁所裡擺著尊氏的毛巾，上面有可愛的刺繡圖案。洗手台上的香皂是透明的藍色，直義偏愛的。說不定就是直義送的。水流的傾瀉聲在屋子內流淌。高師直掃了一眼，無論是地上的，洗手池底部的，抑或浴缸裡的，幾個出水孔中都塞滿了棕色的毛髮。亂糟糟一團，似乎一開始就在那裡扎了根，蔓延出來侵蝕其他的地方。尊氏不擅長的事情有很多，其中一項就是打掃衛生。足利直義不知道從哪裡搞出一卷膠帶，撕扯膠帶的聲音讓人覺得心驚膽顫的。高師直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

黑色的長髮，走得很急，沒有梳理。不過即使半夜起床仍保持了十分順滑的狀態，沒有亂。很好。黑色的大衣不知道為何尺碼有點小，反正也是別人送與的商業禮物。總之，比足利直義狀態好就行。不知為何，即使是半夜起來處理一具屍體，高師直也對於自己搶先一步去廁所投了抹布這件事有些許沾沾自喜。他順勢用上次放進牆壁架子裡的清潔用牙刷把那些纏在一起的毛髮都攪了出來，揉在一起，扔進垃圾桶裡。

高師直回到客廳，跪在足利直義旁邊，擦拭已經有點乾涸的血跡。如果滲進地板可就不好了，怎能讓這樣的血跡留在尊氏大人的家中呢。上輩子，殺人濺血如此平常而大肆的時候，高師直也懂得要儘快擦掉的道理。若是把這種骯髒的污漬放在主人家裡，有損於他執事的名聲。高師直撩起垂下的頭髮，如果有帶髮繩會方便許多。在現代，似乎男性留長髮被視為一種前衛的時尚。歷史是如同銜尾蛇一樣的滾滾前進的東西。高師直擦著地板，把髮絲撩到耳後。

「⋯⋯你用這個吧。」足利直義估量著屍體的體型，考慮大概要多大的一塊包裝紙才能把這樣大的禮物完美無缺地裹起來。他遞來一個髮圈，從款式上來看，是尊氏的。

「⋯⋯我不能用尊氏大人的東西。」高師直沒看他。

「髮圈而已，別糾結了。」足利直義把它塞進高師直手裡，又很快縮回去了。他覺得跟高師直有接觸有點奇怪，會讓他泛起五味雜陳的心情。他會想起來，上一次高師直死的時候，自己去那條河畔看過。流水平靜，沒有波瀾，有小魚苗在裡面自在地游。魚在水中游，他們又知道足利直義的神亂嗎。足利直義想過，高師直的血似乎永遠沈在武庫川底，然後被魚喝進去，吐出來。後來足利直義就不怎麼喜歡吃魚類了。再後來，再後來，一眨眼。武庫川還在，高師直也又在了。足利直義不知為何想起來上一世的事情，看著高師直扎頭髮。他純黑色的頭髮滑動，像蛇的軀幹，反射著吸頂燈的光線。最後經過反反覆覆的穿插其中，在高師直頭上變成一團，還有幾根從中掉出來一點，形成縫隙。髮圈的顏色很不適合高師直，米色的。柔和的感覺不適用於這個處處都盡顯尖銳的男人。

「我臉上沾著什麼嗎，三條殿？」看吧，就是語氣也這麼尖銳。

「⋯⋯這次好像是，在一些事上起了爭執。」足利直義雖然有了一次經驗了，但對待死人依舊是沒有上一世那麼熟練和習慣。血，死亡，本來都是自然發生的帶有野蠻意味的事情。在現代社會的感化下，足利直義已經對此逐漸持有了敏感性。理應被法律和理性束縛的，屈服於道德光輝下的，又為何———？高師直和兄長似乎並沒有缺失那一份，理應被法理社會摧殘掉的野蠻。或許是因為，他們對此見得更多，殺的人也更多，已經作為本能的一種常存下來了嗎？先不管本來就超出常人領域的足利尊氏，高師直似乎還是跟以前一樣，從來沒變過。即使用現代的眼光來看，他也依舊可謂是不折不扣的婆娑羅，但那內核卻老的反覆能滋生出白蟻。「聽兄長說，這人是他經常去的——」

「我對尊氏大人為什麼殺人，並不太感興趣，三條殿。」

高師直連看上足利直義一眼的性質也沒有。此刻地板上的血痕已經被擦的乾乾淨淨，回覆到了原本的樣子。「我只要為尊氏大人處理好剩下的，就夠了。」高師直順帶擦掉了獎杯上的血跡，擦掉了可能殘存著指紋的地方。這樣這獎杯上就不會有尊氏的痕跡了，要被懷疑也只有可能是自己。音樂比賽，已經忘記是哪一次了。但是高師直確信自己那一天一定提前留出了空閒，跟尊氏一起去了會場。他向來如此，尊氏在他心中的地位高度永遠不減，比任何一件工商的聯繫，任何一次缺他不可的會議都重要。那位大人，那位神⋯⋯在神力已經消散殆盡的今日，足利尊氏身上的神奇吸引力仍然強烈無比，足以讓高師直這輩子也把他供奉在小神壇上，每天上班的時候想，尊氏大人會不會晚上想吃烏冬麵。在文明之二十一世紀，這樣的生活自然對善於精密事務以及時間管理的高師直來說，他不僅適應了還混的風生水起。殺幾個人，再悄悄埋了，把那實木地板拖到魯米諾試劑都不起作用，也沒什麼不好的。

當然，如果足利直義不在就會更好。很巧，足利直義也覺得沒有高師直會更好。

尊氏倒是覺得這樣就不錯。

尊氏他有的時候會想起距今好幾百年前，陽光燦爛的，沒有因特網也沒有空調更沒有遊戲機的孩提時代。他偷跑出去看人們唱跳，演奏田樂。他趴在高處，太陽光從葉子間漏下，風搔動他的鼻尖，那種癢癢的的感覺。往下看，除了田樂隊伍，能看到幾個跟他年齡相仿的孩子。他們來找人，卻搞不懂他到底能為了逃避算數藏到哪裡。一看到下面的小小人影為了尋找自己而慌亂的樣子，尊氏就會開心得由不得向他們招手，把他們也請上這個孩童才能佔據的觀賞地點。對，對，那時候開心得很。不過可惜當年那樣的日子不長。果然和平的時代最好了。尊氏會想到這些事情，大抵上都是鄉村音樂的錯。尊氏在房間裡放著輕鬆的吉他小曲，用價格不一般的揚聲系統循環他剛搞到手的新CD。完全不顧房間外兩個人要就著歌詞裡翠綠的山野和柔軟的羊群們一起包裝死屍的那份心情。

「手腳，總之先捆起來吧。省得亂動。」

「⋯⋯行。」

足利直義剪著膠帶，纏了一圈又一圈。滋啦滋啦，他還順便給那死人嘴上也貼了一截。彷彿不希望他向閻王吐露出什麼秘密。死人不會說話，足利直義清楚，但不知道出於何種疑慮，他帶著跟平常不同的那幅憂心神情，把屍體纏的工工整整。高師直則拿起垃圾桶，把桌上的薯片殘渣也一掃而淨。沒有油污，沒有痕跡，沒有線索。像尊氏根本沒在桌上留下膨化食品碎屑過。不利於您的健康——雖然高師直總會這麼想，但也每次都慣著。

「啊，對了。」高師直想起什麼的樣子，站起來。他長得高足利直義一點，論現代大和民族平均身高來說很高。足利直義不喜歡他從上面俯視的眼睛，總是上挑的，帶著攻擊性。像隨時隨地就能用他兩只眉眼擠出一大段鄙薄之詞。很討厭，卻沒辦法。足利直義從小就看出來高師直那種針對他一個人的刻薄。現代社會倒好，明爭暗鬥的政治戰略方針通通沒有了消失了。但高師直跟足利直義還是相互看不對眼，各種地方上的較勁和諷刺修辭的鍛鍊到沒變。

「三條殿，剪完膠帶了的話，把剪子借我一下。」高師直摸了摸脖子。

「我這件衣服是新品，忘記剪吊牌了。」

「⋯⋯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足利直義停下了剪膠帶的手。地板上的死屍，青白的手咣當一聲掉到地板上。

「⋯⋯虧你在這種時候還有心思惦記那種小事。」

足利直義從牙縫裡擠出來幾個字眼。這傢伙，瘋了嗎？他穿的那件大衣，有流利的版型，緊收的腰線，上好的面料。能看出來很貴，貴的足利直義絕對不會選擇在明知道要處理屍體的情況下穿。該死的——他一個比自己還高的大男人，外套要那麼窄的腰線幹什麼？足利直義一直以來都搞不懂高師直的審美。他在京城，總是穿花紋複雜的裝束，一套值一個小烏帽子官大半輩子的俸祿。然後再跟佐佐木等人走在一起，惹得足利直義心中總生出不快，乍以為是鳥兒上街。標籤⋯⋯衣服的標籤⋯⋯這個詞在直義腦海裡盤旋，自己都沒注意到他已經捆好了屍體手腳。他最好不是要炫耀這衣服的價格。足利直義站起來，洩憤似的踢了屍體一腳。

「完事了嗎？綁的很乾淨，在這一點上可不愧是三條殿呢。」高師直檢查了一番，沒有疏漏，很好。雖然接受他的表揚讓人根本開心不起來。

「把剪子給我就好。」高師直向足利直義伸手，眼睛沒看他。

「⋯⋯我幫你剪好了，你自己不方便吧？」直義手心出汗了，熬夜和長時間勞動導致的焦慮症，他一直以來都沒怎麼當回事。但此時的疲憊感又是那麼真實。

「真是好心腸吶，三條殿⋯⋯」高師直稍微蹲下，好讓足利直義翻開他的後領。剪刀銀色的閃亮反射到高師直後頸上，呈現一塊小小的光斑。曾經在戰場上經歷風吹雨灑的靈魂，現在因為完全的私家車通勤，倒是跟直義一個色調，不曬太陽導致看起來更有文學氣質。剪子尖離高師直的動脈只有一層皮和幾厘米空氣的距離，意識到這一點，足利直義顯得困頓了起來。

他想起來，自己兄長，無論轉生多少次也以手足骨肉型態出現的那個人，他上一次殺人。那個時候天氣還沒這麼冷，還是酷暑，但足利直義卻記得自己從滋滋作響的電話線路中，聽見老哥用最無所謂的語氣說出自己剛剛了結了一個人的人生時，那異樣的背脊發冷。

那一天，他以自己生病為理由推辭掉了所有手頭的工作。沒人懷疑他，因為他的臉色差成鐵青。火急火燎地，打出租車花掉了他錢包裡一大半現金。趕到尊氏家，他從沒見過被不愛脫鞋的尊氏踩得髒兮兮的地板能乾淨到那種地步。尊氏對著滿頭大汗，領帶和襯衫全部皺得像廢紙的直義，露出他慣有的微笑。『直義真慢啊，師直已經幫著打掃了很多了。』高師直站在廚房裡，炸雞塊。因為尊氏想吃。黑色的人型袋子倒在玄關。足利直義跪在地上，勉強壓抑住了嘔吐的心情。香噴噴的，油炸的氣味，溫暖地刺激了他本就蠢蠢欲動的疼痛胃袋。

他仍記得，高師直把袖子挽在大臂上，穿著尊氏買來純是為了他來家裡時方便做飯的圍裙。那圍裙上是電吉他的圖案。扎了個——對，對，跟這次差不多的髮型。『直義殿下，你難道每天就穿成這樣去上班嗎？』炸雞的味道和聲音不合時宜地從他背後濺出。『最好還是熨一下您那歪曲的衣著，才能顯出您的風度吧？』

「您是眼神差到沒找到嗎？」聽到討厭的聲音，足利直義趕快把那張標籤從高師直外套裡翻了出來。他外套和身體的夾縫裡，那種生溫的熱，沾到標籤上，很奇怪的觸感。兩張米色的硬卡紙，被白色細繩栓在黑大衣裡。足利直義剪下繩子，把折了角的標籤放在手心裡，稍微讀了讀。

GUCCI 秋冬黑色大衣 女款

「⋯⋯你犯罪還他媽穿名牌？女款？？」足利直義不知道說什麼好。他頭一次覺得一個品牌標識能讓人難受到這個地步，把標籤扔進垃圾桶，覆蓋在那些薯片碎屑上。「⋯⋯有的時候我真的不理解你⋯⋯」果然，是因為本來就不是男款，才顯得有些緊繃嗎。算了，並無所謂。「只是工作合作上的贈品罷了。」估計送禮的人，並沒有想到這位生活風流的人物，其實沒什麼固定的對象值得他送名牌大衣。回去後有時間，可以找裁縫把大小改一改。高師直戴上手套。黑色真皮的，有軟絨內層和瀟灑的縫線，為了製作它而死去的山羊看到了也會含笑九泉的精美。「我開車。」高師直解開頭髮，米色髮圈放在門櫃上。他髮質其實不好，乾燥，會分岔。但在昂貴洗髮水與護髮素的滋養下改善了不少。頭髮一股氣從他扎得潦草的束縛中掉落下來，掉在他肩膀上，有一些掉進他衣服裡。足利直義望著高師直的長髮，心裏悶悶的，有口氣出不了。他頭髮垂落的樣子，看起來很流暢，水流似的。足利直義為數不多不算特別討厭的，跟高師直有關的東西。高師直摸出口袋裡的車鑰匙。今天特意開了空間比較大的一台出來。無論是家庭露營還是遺棄屍體都綽綽有餘的大空間，買了第二台車真是正確的。「還有，三條殿。就像我不感興趣尊氏大人的動機一樣，我也不會去尋求你的理解的。希望您能知道。」高師直笑了，諷刺的，像數萬根針扎進足利直義皮膚之中。

兩個人費力把屍體扔到後座上時夜已經很深了，街上幾乎沒人，足利直義卻還是把兜帽的繩子拉的抽巴巴的。像是那路燈的光線足夠致命，會把他的陰影披露給燈下所有的飛蟲。高師直的車內有一股車載香薰的味道，圓形的金色匣子嵌在空調扇上。後視鏡上，現代工藝的天使雕像某種意義上守護了一輛靈車該有的尊嚴，六隻翅膀遮住身軀掩面哭泣。這不是他的品味，足利直義想著，一邊把安全帶鎖扣系好。肯定是別人送的，是誰？某個足利直義未曾蒙面的，他睡過的女人中他比較喜歡的一個？高師直發動車子，把暖風和座椅加熱調到最高。車上的零錢盒稍稍開著一點縫隙，直義從中窺見熄滅的煙頭。高師直沒有在車上放零錢的習慣，他辦事都用支票。高師直沒繫安全帶，他在安全帶扣裡塞進了個跟那插頭一模一樣的複製品，違反道路交通法的同時還省得聽煩人的嗶嗶聲。

「⋯⋯你沒繫安全帶。」高師直連看都不看足利直義一樣，打開電台。深夜的廣播中放送著近些日子流傳的三流花邊新聞，某政客與美豔模特的愛恨情仇高師直都覺得比足利直義更有意思。

足利直義咔嚓一聲把高師直的安全帶扣解開，抽出小插件。然後迅速扔進副駕駛的儲物箱裡。雖然只有一瞬，但直義確信自己看到了避孕套和其他東西。他不想知道。沾滿灰塵然後永遠不見天日才好。所以高師直會在搬了屍體的車上跟人做愛⋯⋯？還記得上一次也是用的他這台車，當時足利直義只能在前座摩挲著顫抖的雙手，根本沒精力去關心高師直的安全帶問題。真噁心，噁心的要命。高師直的道德簡直是潰爛的。而自己居然這一生也要被這樣的傢伙束縛住手腳，不甘心的感覺湧上喉嚨來，卻發不出聲。足利直義只能用斥責的目線緊盯著高師直。刺耳的，不快的提醒音在車內響著，迴盪著。

高師直瞥了一眼足利直義，沒說什麼，繫上了安全帶。提醒音停下來了。高師直踩下油門。

路上基本上是無言的。路燈和高架橋上的反光標示在窗外閃過，像不會死的魅影。足利直義還在回想上一次，他和高師直，兩個人也是開著這台車——「田中神秘的午夜電台——來吧，今晚也請您在心中選擇卡牌吧！您明天的命運即將顯露鋒芒——」電台的聲音，很吵。足利直義從來不關心這種節目。他的眼睛他的耳朵，都用來觀察結構的弊病，傾聽最清晰的聲音。新聞報紙都淺嚐即止，不是不關心，而是他的一種智慧。弦外之音總是只顯得無用且累贅，這也是他在別人眼中能完美完成任何棘手工作的秘訣。對，想到上一次拋屍了。雖然提議了自己來開車，但高師直卻說著『看您手抖成那個樣子，要是您開車，可能屍體的量反而變成三具的可能性更高。』便自顧自坐了方向盤那一側。最後，只是幫著填了土——「接下來各位請在一到四之中選擇一個您中意的數字，我田中神秘即將揭示諸位選擇的編號卡片所代表的運勢——」廣播的聲音，真的很吵。足利直義不相信這種神棍套路。反正都是些類似曼德拉效應的東西。足利直義把目光悄悄移到高師直身上。從剛剛開始，來自車外的光線似乎越來越少，現在只有最純真的月光透過車玻璃，稍微照亮了兩人的雙頰。高師直目視前方，很專注。他在聽廣播嗎？他應該不是對神秘主義如此感興趣的人。打從認識他開始，跨越了幾百年，他那過分的合理主義還是一點也沒變。足利直義把手伸向旋鈕，換成了隔壁的頻道——一名聲音溫婉的女主播在細細閱讀著聽眾來信。似乎是剛好讀到一篇感人小故事的最高潮。

「『於是我撿起那位老先生掉下的手帕——各位聽眾選好了嗎？還沒選的聽眾要抓緊時間了呀！」

不知道是不是由於一種無意識的對抗習慣，高師直把電台調了回來。

「三條殿，連這種無傷大雅的未來預言都不敢聽嗎？」

高師直勾了勾嘴角，尖銳的雙瞳還是盯著前路。路上基本上見不到其他車子，樹木造出的新氧和青草的土腥雜糅進寒冷的空氣裡，似乎要滲進來，形成一種無形的壓力，要把車內的兩人擠到一起。靜默的，後座上的黑色防水布包裹的東西好像動了動，足利直義睡眠不足，日程太滿，分不清幻想現實。其實月光是虛假的，她反射太陽光把自己包裝成一個陰鬱的美麗形象，以此掩蓋真正的瘡疤，凹凸不平的本質。足利直義都知道的，但是奈何那月光打在高師直頭髮上，像是濕潤的羽毛一樣讓人產生了一種微妙卻說不出的心情。那是不吉之兆。足利直義看著高師直開車的側臉，看著月光在滑下他的鼻梁，被他冷列的眼神吸收。幸好上一輩子的肉體創傷不會帶到下一世，要不然足利直義現在應該能看到高師直脖子上有略顯扭曲的粗糙疤痕。

廣播裏，吊人胃口的那位神叨叨主持人終於要開始翻開那幾張牌。

三號牌，足利直義想。

「——選到二號牌的您，這一週都會過的十分順利！工作完成的完美，毫無疏漏！追逐著自身慾望而活似乎也不算壞喔！」

早知道就選二號了。現在唯一有的慾望就只是吃點退黑素，洗個澡，十一點上床睡覺。但依照手機液晶螢幕上的數字來看，這已經是妄想了。手機壁紙是今年春天，跟兄長一起在金閣寺拍的照片。雖然不是這一部分歷史的親歷者，但看著它建在自己過往人生的基礎上，感覺很奇妙。那時候尊氏買了很多個小型金閣寺的微縮掛件，回來後像病毒傳染似地發給了他身邊每一個人。但似乎只有高師直還掛著。足利直義不想去聽三號牌的內容，但又不可迴避地任其流入耳蝸。

「選擇三號牌的您，這週可能會士氣低迷，最好的方式是多多做些有益身心的活動，擺脫掉過去的陰影與不順！——

半夜三更來山裏埋人算郊遊的一種嗎？

——不過如果不放棄希望，或許還會有意外之喜？」

足利直義蜷縮了一下身體，試圖找到最舒服最放鬆的坐姿。不該相信深夜廣播的可疑電台，常識。

「你選的三號牌？眉毛看起來真夠緊的。」

高師直嘲諷著，不需要答案，這句話空洞，沒有營養。只是為了扎一下副駕駛上這個臉色陰沉，可謂是陰鬱不振的男人。高師直也不相信深夜占卜。但是如果足利直義問他選的什麼，他會回答二號牌。這是已經確定的未來，合理主義陷阱。

「你在車裡放保險套⋯⋯」足利直義嘟囔。

「沒想到三條殿有偷窺別人隱私的興趣。」他眼睛都沒眨，對他來說這都是稀鬆平常，家常便飯。高師直的私生活只能說是很亂。他知道足利直義厭惡這樣，反而因此得意。

直義沒有說話。擺脫過去⋯⋯擺脫過去⋯⋯對，說起來。方才被廣播打斷的思緒又重新浮現。說起來，上次從山裡回來後。已經記不清路上說了些什麼了。或許是因為高師直身上還殘留的炸雞氣味被搞的生氣了起來。總之那些吵架的原因都不算重要。他們吵過更大的，涉及國家政局，現代小孩學的古代歷史的。

我們後來，做愛了，在我家。足利直義一陣眩暈。不算吊橋效應，因為高師直還保存著一如既往的高傲自大態度。而且他不是一直樂於做這種工作嗎。樹蔭搖曳，在寒風裡瑟瑟發抖。或是因為知曉了面前駛過的這輛車子所承載的罪孽。

高師直在一片林子裡煞車了。外面什麼聲音都沒有。

「到了。」樹葉的影子遮住了高師直的表情。

雖說是到了地方，高師直卻似乎沒有下車的打算。車門打不開。鎖著

「幹什麼，把鎖打開啊？」身後似乎傳來隱約的嗚咽聲，足利直義想下車，想快點脫離這樣閉塞的車子裡。由於勞累而無法正常思考的腦袋暈乎乎的。

「⋯⋯你早就知道的吧。」高師直一臉不屑。

「你是知道那人沒死的吧。還特意給嘴巴上也貼了膠帶，真是的。」

足利直義無論如何都想在這個男人，高師直面前避開這個話題。但看來終究是無法避免的。

「⋯⋯你怎麼——」

「檢查膠帶的時候，我摸到了他的脈搏。真虧他吃了尊氏大人的一擊還能活著啊。不過，雖然他很快也會死就是了。」

「而且你出門時，我看到你的大衣口袋裡露出了繩子的頭。還真能裝啊，我說的是這平價品牌的衣兜。」

高師直笑了，足利直義毛骨悚然。不知為何心裡浮出一種惡氣，這種感覺他很清楚。一種憤怒，高師直為什麼要笑呢？有什麼好笑的呢？他這樣不正常的傢伙，憑什麼跟自己一同坐在這輛駛向地獄的末班車上呢？但即使直義心裡怒火翻滾，高師直還只是笑，用他像蛇一樣的眼睛看著足利直義。這裡像是地獄。高師直——這車裡的猶大——他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隻手在大衣內側。

「想用那繩子殺死這個男人嗎？」他笑著，似乎呈現朦朧的期待。

「或偽裝成自殺？不，這樣的話就跟頭上的打擊傷有衝突，被發現後很麻煩吧。善於計算的三條殿不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不是嗎？」

「算了，這樣也好不是嗎？只要對尊氏大人有利就好。」

高師直從大衣裡掏出的是一盒煙，準備叼起一支。

「⋯⋯你為什麼⋯⋯」口中脫出的話語很快結成水霧，凝在副駕駛側的車窗上。

「什麼？」高師直翻來覆去，找他的打火機。可能塞到平時的外套裡，沒拿走。那個很貴，老式的，上面有浮雕。

這輩子也要遇到高師直，真的是倒楣的要死。過去這麼多年，這麼多歲月，這麼多迭代，高師直還跟過去的他別無兩樣。一樣讓足利直義厭煩。一樣礙眼。即便這樣，即便足利直義有多麼討厭高師直——他的存在似乎也只能作為不爭的事實，強迫著足利直義接納此般缺陷。他知道足利直義的飯量，知道他吸哪個牌子的香煙，知道他熬夜多少天，每次出去喝酒給他點烏龍茶混威士忌。高師直根本不會變的，他構成足利直義世界的一部分。

「⋯⋯沒什麼。別抽了，快把他埋了了事吧。」

腳下的泥土柔軟，正是這樣的東西構成了人類所能站立的堅固大地，不可思議。本應該是屍體的那個人被重重扔到地上，因為撞擊而本能地蠕動。足利直義拉下布料，露出那人的頭部。亂髮上的血跡已經凝固了，表情因為模糊的疼痛而顯得扭曲不安。大約是四十左右的男性，身材偏壯，頭髮染成輕佻的茶色⋯⋯足利直義會努力去忘記死人的特徵，免得會讓自己在大街上看到茶髮的人便引起良心譴責。高師直則似乎記不住，因為沒意義，不是嗎？合理的，又不值得他費心思。高師直想著，今晚回去能不能把麵團發酵好，好讓它變的渾圓有彈性，切成條存起來。最近有一段時間沒有做麵類了。婆娑的樹葉影子下，有那麼幾縷月光穿透了間隙，打在足利直義肩頭。他拿出衣兜裡的麻繩，能感到雙手裡的冷汗黏稠不堪。麻繩環繞在那人的脖頸上，就只剩下一拉，關鍵的一拉。草叢裡的蟋蟀們吱呀唱著歌，在如此幽靜的夜晚裡徒增了一抹不必要的生機。高師直纂著口袋裡那一條菸。和平牌，足利直義只抽七星，土氣。若不是沒有打火機，他都想抽一根慢慢欣賞。畢竟能看到足利直義臉色不好就值了。此刻直義蹲在地上，有些介意泥土會把褲子弄髒的樣子。抓著繩子的兩頭，試圖往裡注入力量。繩子壓軋著頸部的皮膚，在上面滑動，昏迷的那人表情因為苦痛而扭曲得可怕。或許能行？高師直呼出的氣變成一小片的雲霧就散開了。不，不行的吧。使不上力氣，那樣捆的話也難壓到氣管，窒息死很困難。他抬頭，從層層樹葉之間窺見一道道天空。星星。跟幾百年前比沒什麼太大的變化。空氣中洋溢著青草味，很久沒到戶外來了，姑且算一種工作間的閒暇。足利直義發抖，明明天氣還沒有那麼寒冷，他卻雙手僵硬，耳畔能聽見那人食道和氣管擠壓的聲音似的。還差一點，還差一點。足利直義這樣想著。他手上用力，不知為何又突然想起來上一次的時候。很奇妙，很古怪的。那時候高師直披散著頭髮，在他床沿坐著，他馬上就要走，正在穿衣服的時候。足利直義則躺在床上。說實話那是他第一次跟男人做愛，連抱擁的手段，處理的方法都懵懂的不大理解。得到人類體溫後內心也自然會變得平靜，不可思議。那時候高師直的髮尾飄動的樣子，就像在水缸裡徘徊的熱帶魚末梢。足利直義不知稱其為何好，而那飄逸樣子的尾巴也很快換回原本的外表，本來挽起來的袖子也放下去，游向足利直義房間外了。足利直義回憶著，那天是個炙熱的夏夜。那時候的心情現在也沒有定論，只是單純地在覺得那個令直義無比厭惡的男人像極了沒有名字的漆黑鳥兒。喔，對，他走之前還留下來一句話，是什麼，是什麼⋯⋯足利直義心臟的鼓動加速起來，像剛跑完一場馬拉松。手裡的力氣愈來愈大。對，再用力一點就好⋯⋯！這樣他便可以解脫了⋯⋯！『現在好些了嗎？』那時候明明想去拽他的襯衫一角，卻未能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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