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當法爾肯帶著黑眼圈來到城堡大廳用早餐時，他不時能從女僕們擦身而過後躲在牆角的身影中聽到竊笑聲。

下人對主公的態度其實很好辨別：過於緊繃肅殺的氣氛使人難以接近，但是一但有了什麼可資聊天抬槓的材料之後，就會因為產生某種程度的親切感而滋生輕侮。維持這兩者的平衡中庸是非常巧妙的領導藝術，而如今法爾肯便切身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只不過是稍微把麗茲整理歸件的肯辛頓領地財政、人事、土地權狀與外交條約等文書略加瀏覽就耗去了大半天時間，而且還因此睡得晚了。畢竟曾跟寶拉女子爵的遺體大戰一場，就算是有三具香豔的少女與美女騎士無頭裸屍在床上陪睡，他也沒那個多餘的體力和心情提槍再戰…但是女僕們已經開始吱吱喳喳地談論起新任領主的性癖或隱私問題。

「傳言果然不假啊」

「這麼說果然是只對屍體有興趣？」

「如此一來居然就感到安心了呢～」

…究竟是自以為沒被聽到還是故意要讓人聽到？不禁起了點如此的懷疑，法爾肯皺著眉頭打量著剛剛還在走廊邊小聲議論著自己的女僕端上的早點。接管城堡以來沒人敢靠近一步的氣氛是有所緩和了，但這樣下去似乎領主的節操似乎也要掉滿地了。

長嘆了口氣後，法爾肯對隨侍在側的麗茲讚道：「妳之前提交整理的文件我過目了，相當不錯！接下來還有得忙，像是說那封準備交給使者帶去給王廷說明狀況的合同聲明書，可能要麻煩妳起草，最好要在一星期內完成。」

「是、是的！不過那麼急迫究竟是…」

「畢竟提交前還要跟新任塔里安女子爵那邊照會一聲，而且我也不想被其他領地的貴族突然間討伐過來，要在兩位高貴女士的死訊傳開以前取得頭銜的法理才不會落人口實。」

「啊，領主閣下，關於那方面的問題」瓦格娜今天並沒有穿上全副武裝，而是比較休閒但不失時尚的套頭長衣搭上佩劍腰帶。不過脖子上卻綁著皮護頸，居然還在在意那種事嗎？法爾肯狐疑地皺起眉頭。

「有什麼狀況嗎，克蘭寧女士？」

「是的，基於您先前所宣布的戰後處理條款，已經訂立了明文化的規定，並據此將領內的軍馬做了統一集中管理。預計今晚將把條文內容讓您過目，如果沒問題的話就會在本周末公告實施…」

所有對法爾肯拔劍相向之人，皆為其應得的戰利品───當初本來是想把領內軍兵強行綁約留下再思考處理或利用方法的緩兵之計，但瓦格娜卻對這道命令進行了最大限度的法律解釋。

她昨晚藉口以清點領主戰利品的名義，出動了城堡民兵，將所有駐紮於肯辛頓城堡的騎士們擁有的馬匹從騎士宿舍和各自的馬廄裡集中了起來。

「所有在那場戰鬥中倖存的騎士與其侍從的馬匹都已經暫時拴在堡壘馬廄了，換句話說，撇開駐紮於其他哨所、村莊的傳令騎兵不談，若有人打算逃走開小差的話也必須徒步離開。」

「…原來如此！真是有一套啊。」法爾肯很快意識到瓦格娜這一著棋的高妙之處。

雖然並沒辦法完全杜絕有不滿者逃離到外地告狀的可能，但封殺了馬匹的機動性之後，逃亡者不可能長距離地快速移動，只要在每日例行的點名中沒有出現，很快就會被騎著馬的追擊者追上獵殺。

即使法爾肯這邊根本就沒有這樣的追獵騎兵…但不曉得實情的局外人來講，便會以為逃脫的成功可能性變得十分渺茫。

「除此之外，預計將從今日恢復每日點名跟日常的操演訓練，對各駐點也將派出補給隊和聯絡騎兵傳達消息。」

法爾肯點了點頭，他知道這些都是肯辛頓伯爵領地本來就有的舊制。在已經命喪自己劍下的騎士長黛朵那精實訓練與組織下，肯辛頓領地的單兵戰力就算經不起實戰的考驗，但在警備治安這方面的機能仍然屬於相當優秀。

事實上以法爾肯在故國諾蘭德所知的一般貴族領地情況來說，別說是固定的巡邏隊或著點名了，甚至有的貴族本身會假扮成盜賊去外地打草穀賺點零花錢…！畢竟是北方海寇歸化後的末裔，許多貴族都還帶著這種打草穀習性沒改過來。

乃至於南國薩費爾特的貴族也有很多是尸位素餐毫無熱情的，附近這一帶許多領主對於整備武力這方面也欠缺意願。菲亞麗女伯爵這種養了近千人規模私軍、民兵的領主，可說是在薩費爾特而言非常罕見的野心家。

「兵員的部份足夠嗎？」

「是的，雖然先前損失非常驚人…但只要將巡邏隊由每周兩次減少為一次，並將各據點的兵力抽回三分之一的話，就能暫時彌補起堡壘跟機動巡邏的防衛缺口。」

本來是在周一與周四會派出沿著領地繞一圈，走完大約需三天路程的巡邏隊，但若是減少巡邏次數的話就能彌補兵員的缺口，而又不致於削弱城堡本身的防禦。

這樣一想近期可能也要招募新的兵力…但是春耕的季節正要開始，恐怕不會有太多人在這個忙碌的季節入伍，同時就算招募了新丁也不可能立刻就變成能駕馭馬匹巡視領地的機動部隊。

問題仍然堆積如山，但總算是開始浮現出解決的曙光了。

「麗茲。」

「是！有何吩咐呢？」女書僮精神抖擻地高舉一手回應著。

法爾肯想著那天給自己姦屍後留下滿床狼藉現場做出冷靜批評的女侍，努力回想著她的姓名：「雖然我知道妳已經被我分派了不少工作，但還是想請妳幫忙一下。跟家事總管…我記得是每天早上叫我起床的，那位佛格森小姐打個照面，請她試算一下目前這個狀態，城堡每天的花費是多少。」

「我知道了，只要是法爾肯大人的命令…但這又有何用意呢？」

「拿來計算一下目前肯辛頓還剩多少錢以及能支撐這樣的開銷多久。」

「啊…原來如此」麗茲被這麼一提醒而猛點頭。

「手頭上有很多事得作，但都需要人手。擴充人手需要錢，但不先搞清楚手上還剩多少錢的話就不知道能增加到多少程度，以及有哪些部份還能節約。所以這是很重要的工作，就拜託給妳了，麗茲。」

「請包在我身上！」少女顯得幹勁十足，容光煥發，昨天的生氣或著懵樣已經消逝無蹤，應該是可以期待麗茲盡情的發揮她的精力在工作上吧。法爾肯滿意地將視線轉回了瓦格娜這邊。

「那麼克蘭寧女士。關於妳剛才所報告的我大致已經理解，不過我今天應該不會待在城堡裡過夜，報告書或法案請妳先轉交給麗茲歸檔整理就行。」

「領主閣下是要外出嗎？」

「我想先親自走一遭巡視全肯辛頓…在菲亞麗死後至今，我甚至還不知道領內其他村鎮的情況。對肯辛頓城堡周邊以外的地區，也沒有什麼認識。」

瓦格娜一聽，不安地皺起眉頭：「不過，在現在這種局勢還沒安定下來的時候…」

「就是這樣才要讓妳來挑選護衛隊的成員啊。再加上，倘若有謀反者或舊領主派的話，也可以趁著這次機會一網打盡。」

「咦？！」因為實在太過出乎意料，瓦格娜驚訝地合不攏嘴。

「不穩份子在暗我們在明，要處處設防時時提高警戒太困難了。終究我們也不可能每一刻都保持高度戒備，這樣被動倒不如我們主動漏出破綻製造空隙。」

法爾肯認為當初攻佔城堡時，借用教會修女們製造殺戮的恐怖統治極限，也就是至多維持個三、五天程度的震懾效果。人類是極其健忘的生物，再加上與塔里安二小姐談判過程中出的洋相，從女僕們放鬆了對法爾肯的戒備來看就可以得知，先前因為恐懼被殺而繃緊神經的那種情緒已經被沖淡了許多。

與其到處打地鼠抓叛徒，或著再隨機抽殺下人，法爾肯認為還有更直接的反制手法：那就是鼓勵領地內叛亂軍的及早形成。

「意思是說要刻意讓大家知道您出外巡視的事情…」

「就是這樣。與此同時，妳則待在肯辛頓城堡重整領地軍，把握可用的戰力，隨時作好備戰，若有叛徒趁我離開城堡的機會蠢動，就由妳來給他們迎頭痛擊。」

用兵就跟劍術的技巧一樣，比起漫無目的猛攻，倒不如故意製造機會讓敵人朝自己希望的方向攻來，如此一來就能將主動權抓在手中。

「居然用自己來做為誘餌釣出敵人嗎…？但、但是，倘若閣下在城外巡視時遭到攻擊…」

「我好歹也是個騎士，自保的能力還是有的吧，打不過也還可以逃走。但是，我閉上眼睛休息時就沒辦法了，所以才要仰賴妳挑選的護衛，某種意義上我也是把半條命交到妳手裡了。」

聽到法爾肯這番認真的宣言，瓦格娜這時才意識到了自己的責任之大。不只是自己的命被這男子握在了手裡，自己也握著那男人的性命，這種小小的成就感讓她在腦海裡小小地跳躍歡呼了一下。但當然沒有真的在他面前做出來。

用過午餐後，在女僕們幫助下穿戴上頭盔以外全套北方甲衣的法爾肯，來到了城堡馬廄，與瓦格娜指派的護衛隊成員會合了。

「───閣下日安！」

五名集合在瓦格娜身後的女騎士們一齊將右手抬起置於眉稍，這是模仿騎士比武前，先將頭盔面罩翻起露出臉孔驗明正身的動作。法爾肯也對她們作出了同樣的動作回禮。

「這些孩子就是您的護衛人選，領主閣下。一共是兩位正騎士，三位騎士侍從。」

「原來如此，三組人馬分三班輪流休息嗎。」

法爾肯很快理解了瓦格娜找來的護衛人數之意義。基本上，騎士是不可能單兵作戰的兵種…就算在戰場上是可以一個人孤軍奮鬥，但若要穿脫盔甲、整備武器、照料馬匹的話，沒有至少一個助手將會是很麻煩的事情。

從北方隻身來到異國打拼的法爾肯並沒有這樣的助手，所以甲冑的穿戴基本上是拜託其他同僚，或著付錢給女僕、馬夫請他們幫忙。至於養尊處優的貴族騎士們則與此不同，她們大多數都有一至二名的隨從協助。

這些隨從多數是尚未敘任封為騎士的年輕女貴族，或著家境比較良好的鄉紳富家少女。她們掌握了最基本的騎術和武具盔甲保養方法之後，就服侍在騎士身邊數年，累積了一定程度的見習經驗，就會在十六七歲之後獲封騎士頭銜，出師升格成正規的騎士。

因此，指派了兩名騎士擔任法爾肯的護衛，同時又給法爾肯跟兩名護衛各指派了一名共三人的騎馬侍從，由此可以感覺到瓦格娜的思慮周道。

「那麼，首先請妳們先自我介紹一下吧。」

法爾肯將手指向站在序列最左端的一名女騎士，她的個頭相當高挑，白晰的臉蛋和波浪捲的金色頭髮相當華貴，看得出來平常花了不少心力保養維持。一身盔甲也是量身訂做的款式，誇張的胸板護片誇耀著女性的身體特徵。

這位身材也發育相當成熟的金髮女騎士被領主點到人，便出列向前一步，昂起頭來，併攏腳跟打響馬靴腳跟的金馬刺，充滿氣勢地報到：「在下卡麗奈•德•伊絲富爾，願為伯爵閣下拔劍效力。」

「她原本是我的侍從，也是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她是我從奧特朗公爵領一起帶過來的…不久前才剛敘任升上騎士。我信任她，所以就請領主也多照顧她了。」瓦格娜從旁補充說明著她的背景，以及挑人選的理由。

「很好，下一位。」

「莎賓娜•路德斯坦。請多指教，閣下。」

簡短地自我介紹不加什麼修飾，態度比較低調的黑髮女騎士微微欠身十幾度，其相貌不算美形，但卻帶有幹練而瀟瀟的某種男性帥氣。她向法爾肯行了個鞠躬禮而非舉手敬禮。法爾肯從這個小動作的差異上很快察覺到這位女騎士從未有過與人進行比武的經驗，應是出身平民。

瓦格娜的介紹很快證實了這一點：「路德斯坦小姐是本地出身的騎士，家族世代都為肯辛頓伯爵擔任守林人。她也是本地巡邏騎兵隊的資深巡守，所以就由她來擔任帶隊的嚮導工作。」

「我瞭解了。妳的腿上綁著的，那是十字弓嗎？」法爾肯好奇地發問道。

「這個？啊，是的，雖然我比較慣用投石索，但在馬背上沒辦法好好使用，所以加入領地巡守騎兵隊後就改學起十字弓了。」被問到的莎賓娜眼神為之一亮，難掩語氣中的興奮，抽起用皮帶固定於腿際皮套上的單手輕弩。

看起來，莎賓娜最初的寡言沉默也並不是難以接觸或冷淡的類型，只是不太懂得上流社會的理節吧，對自己擅長的話題應該也是不缺話聊的。

法爾肯滿意地將視線投向更左方的三位少女。

「小、小的是克莉絲蒂•岡茲。願為閣下效、效忠…」

「她是本地小麥製粉廠的女兒，見習騎士經歷兩年。將由她來擔任您的隨從。」

首先出聲的是一位留著及肩茶色頭髮，瀏海幾乎蓋到眉前，左右兩鬢則蓋住耳朵與後腦杓，是個看起來並不起眼的圓臉少女。雖然是如此不起眼的平均相貌，但卻有件事讓法爾肯感到頗為在意。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總覺得那雙眼睛…」

總是垂著眉毛，看起來沒什麼精神的綠色眸子，法爾肯想了一下，卻仍然說不出這古怪的感覺從何而來。克莉絲蒂結結巴巴地試圖解釋道：「那、那個，我在那天，是在城堡塔樓頂上…與菲亞麗大人一起…」

「哦～我想起來了。懂得珍惜性命是不錯，但以後不要隨便換邊站啊。」法爾肯一拍腦袋，原來就是她，那個用眼神與其他女兵們溝通之後，便決定掉轉劍鋒放棄與他為敵的女騎士。原來不是正式的敘任騎士而只是見習生嗎？

「是…」因為被點出了率先倒戈的過去，克莉絲蒂靦腆而不好意思地縮起身子。

法爾肯點點頭，再前進一步，第四位女孩沒等到法爾肯開口便站出列了。

「小女子名喚蕾妮•烏爾姆，願為領主閣下效力！」

是位小個頭的褐髮少女，垂在臉頰兩側的雙辮子增添了些許稚氣。這很有精神的打招呼方式和台詞都讓法爾肯回想起了第一個自我介紹的女騎士。

「…所以妳是跟伊絲富爾小姐搭擋的侍從？」

「是的！小女子素來一直擔任伊絲富爾伯爵千金的侍女…小姐舉劍效忠的對象也是我所效忠的對象。」

法爾肯的眼角瞥向隊伍第一佇列，看樣子那位金髮大小姐也對於下僕得體的拍馬屁頗感滿意，認為這並沒有丟了自己這個主人的面子。但法爾肯則嘆了口氣，看起來效忠的先後順序並不是把自己擺在第一位啊。瓦格娜則沒意識到這樣的小不滿，而認為法爾肯已經充份瞭解到蕾妮的立場跟身份而滿意地不再補充說明。

「最後就是…」法爾肯來到隊伍最後一名侍從騎士面前。那是一位有著烏黑頭髮，但編成了雙馬尾辮而看起來更孩子氣的少女。

「…蘿絲瑪莉•馮•費希特。請多指教，閣下。」

似乎同樣是話少的類型。法爾肯嘗試用視線探出更多關於這位黑色雙馬尾的個人情報，但卻發現女孩的視線似乎在迴避與自己接觸。

「這姓氏是貴族？」法爾肯只好轉頭向隨行的瓦格娜詢問。

「是，費希特家是北部一帶的男爵家…我對這孩子認識的也不多，但在公布了要編組閣下的護衛隊消息時，她是首先表明希望加入的。因為莎賓娜沒有帶過自己的侍從，我認為就不妨讓她試試看。」

「…所以妳就挑上了她？因為意願踴躍？」法爾肯露出了一抹壞壞的邪笑，拐著彎地對瓦格娜批評道：「好吧，本來這也是此行目的之一，我就欣然收下妳的餞行禮吧。」

「诶？不滿意嗎？」即使是瓦格娜也清楚感覺到了法爾肯語氣中帶的酸意，臉色也跟著猛地一沉，但法爾肯則搖了搖頭。

「我本來也就不期待會有一支十全十美的隊伍，不如說能及早準備好人馬才是最要緊的。總之，就多謝妳了，克蘭寧女士。」

「是、是的…」

在搖搖晃晃的船艙中僅點了一盞用防水布罩遮起的燈火，隔著燈罩射出搖晃的燭影，視線十分地昏暗。同時強勁的北風從頭頂不停灌進來，還夾雜著些許充滿鹹味又冷冽的水滴…

英格麗特•奧約德搓揉著手掌，忍不住顫抖地喘氣著，每一口吐息都看得到白色的霧氣。

…到底是第幾天了？出航至今到底忍受了多久的海鹽配硬餅乾、充滿惡臭的魚肉乾配著蠕動的蛆蟲，她實在不敢回想，畢竟光是回憶起今天的晚餐就令她作嘔不已。

她自認自己並不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就算是村裡祭司的女兒，但也是有出過海幾次見過世面的───但當時的情形與現在不同。

到路德港販賣木材與毛皮的商船隊都是好幾艘成群結隊的，船艙裡在去程時裝滿了一桶桶的燻海豹肉，回程時也裝滿了新鮮蔬果和農作物。更別提商船隊裡不少跑船經驗豐富的老海員，她們懂得如何用吹口笛、拍手鼓、吟唱祖先們流傳的或是從其他人那兒聽來的詩歌排解煩悶。

然而，如前所述，這艘船現在面對的情況卻截然不同。

在那場毀滅性的敗北後，全船四十二人在匆忙之間，沒時間收拾行李或留下書信，就從燃燒的海港中駕著船逃走，然後在一天只吃兩餐的配給制條件下堅持了數星期航海，希望能逃到安全的南方海岸上尋找庇護所。這樣的逃亡對一群敗走者而言，毫無疑問已經到了精神與肉體上的極限。

支撐著她們繼續航行至海平線彼端的原動力…英格麗特把脖子伸長，將因為潮溼而有些鬈曲的前髮撥起，望向船尾甲板的樓梯。

那兒有一雙腳佇立在樓梯口，即使包著一層厚實的皮褲和棉大掛，豐滿的臀形和長腿仍然是那麼容易辨識出來；這雙長腿與翹臀的主人不時彎下腰身，查看著船艙內的情況，即使穿戴著皮製的套頭雨衣而遮住了面容，但一對銀灰色的眸子即使在這麼昏天黑地的微弱光源下仍然炯炯有神。

酋長的孫女…這樣的頭銜或許不足以充份形容奧莎•羅根斯托姆在這趟旅程中扮演的關鍵角色。

從坐船逃走開始，將四十二名幾乎沒有共通點的女性，按照人數進行了輪班上甲板操船的分組，以及按口數一日兩份地發配糧食跟飲水，她建立了這艘船上一切的秩序。如果說羅根斯托姆一族以及羅根斯托姆村都不復存在了的話，那麼她就是羅根斯托姆的族長當仁不讓之選。

原本英格麗特也是相當慶幸著有奧莎這樣天生的領導者出來帶領大家，但現在甚至就連樂觀主義者的她都開始在心中懷疑起來。

有才能是一回事，但會不會因此受上天眷顧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說到底，就算是為了逃避可能的追擊，有必要像這樣刻意避開一般航線與島嶼的拼命向南開嗎？順著陸地邊緣航行也是能摸到南邊吧！

受奧莎委託作一些騙人的占卜來安定人心已經到了極限，大家已經對每一次灑灰的結果都是「很順利」而心生懷疑了。說到底只是祭司女兒的英格麗特本來一次都沒成功通靈過，也只是照著回憶裡媽媽怎麼做就怎麼做的有樣學樣而已。

應該跟她說清楚，該是時候靠岸了───就在英格麗特下定決心握拳，準備從被窩裡爬起來時，一個身影從旁起身，大踏步向船尾方向走去。

「那個是…」

是叫歌莉策的金髮女子。因為是船上少數的雅爾戰士團成員，手臂上刺青著海蛇的圖騰，而被其他人抱持著尊敬的態度，態度穩健溫和地展現著大姐姐應有的風範。也許地位還在自己這種彆腳祭司之上？也是奧莎得力的左右手。

但這樣的她卻臉上帶著並不常見的愁容，是要跟奧莎說些什麼嗎？海浪聲大到幾乎聽不見，浪花如雨點般地落在甲板與艙面上。

然而，很快地兩人的聲音就逐漸壓倒了海潮聲。原本在艙裡睡覺的人也被吵醒而交頭接耳著。

「…已經到極限了，奧莎。聽我說，向東吧！就算風向跟天候不佳，應該也已經到了半島西岸一帶！」

「我警告妳，沒有人，特別是妳，可以命令我該聽誰的！」

「這樣下去憑著妳的孩子氣，也只是拖著全船的人一起…」

果然大家想的都一樣嗎，英格麗特將希望放在歌莉策身上，悄悄地揮拳「嗯」地猛點點頭，這樣一來就不必自己出面了。

但一反英格麗特的期望，奧莎忽然猛地推了歌莉策一把，同時船身一傾斜，這位女戰士竟也腳步站不穩地跌倒在地，錯愕地抬頭望著步下樓梯，傲然立定在艙室中的銀髮小酋長。

「我無法忍受妳的出言不遜，歌莉策。我不是孩子，這是我的船，妳若對航向不滿，就滾下船。不滾的話，我就對妳進行挑戰。」

「妳、妳知道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嗎？別這樣…」

「怕了嗎，還是說雅爾戰士團的成員也不過如此而已？」

儘管歌莉策還在試圖緩和緊張的氣氛，但似乎奧莎已經完全生氣了，那雙與髮色同樣雪白銀亮的瞳仁跳動著憤怒的火光。意識到剛才用詞不當戳到了她，以及在這種氣氛下公開挑戰了她權威的立場，歌莉策也緊咬住下唇，緊皺雙眉地站直了身子。

「…我接受妳的挑戰。」

「很好！那就讓我們在神面前決定我倆的命運。」奧莎露出了相當燦爛的笑容，一轉身便從行李堆中翻出了一對單手斧。

看到這一幕，歌莉策不禁露出苦笑：「妳這…早就準備好了嗎。」

「用一樣的武器，才顯得本小姐的公平與心胸寬大。」

英格麗特還大張著下巴，她沒看過所以也不能理解這急轉直下的發展，船上很多其他人也不知該不該勸架，交頭接耳聲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面面相覷、慌亂、不解和叫睡的太死的同伴起床的呼喚聲。

酋長千金要跟雅爾女戰士決鬥，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這可不是什麼天天會見到的戲碼。一方面人群裡有像英格麗特這樣為未來前景擔憂的穩健者，但更多的是因為這幾天下來無聊到了極點，肚子裡也充滿怨氣的女孩們揮舞著拳頭，用手拍打船板發出的喧嘩在伴奏。

奧莎與哥莉策兩人都拿著單手斧，保持一定的距離注視著彼此。

雖然並非使用諾斯人慣用的長柄戰斧，這種尺寸的單手斧充其量也就是船上拿來做木工或劈柴火、緊急時用來砍斷繩索卸除帆具用的設備。但是，在狹窄的船艙內，差不多只剛剛好夠人張開雙臂後再往旁側跳兩三個身子的距離，事實上是非常狹窄，沒有迂迴空間的決鬥場地。

同時，挑戰者與被挑戰者都沒有穿戴防護具，也沒有持盾牌。雖然穿著防水保暖的皮夾襖，但那種東西的防禦力在斧子面前就跟破布沒兩樣。英格麗特也不禁打了個冷顫，她知道這將會是速度與力量、更是生與死的對決。

將脖頸前的T字型首飾握在手中，閉上雙眼親吻了小墜飾祈求後，哥莉策率先出招，她擺出高舉斧頭過肩的架勢，而奧莎則立即衝上前來───但在下一刻，歌莉策卻迅速地往後滑跳拉開距離，意識到沒辦法一口氣趁機貼身的奧莎也急忙煞住腳步往後跳，斧刃驚險地橫掃畫過了她方才站的位置。

「…如果我剛才有什麼無禮之處，我願意道歉，住手吧。現在收手還來得及。」歌莉策仍然嘗試和平解決這起衝突。

但奧莎直起身挺著胸膛，稍微喘了幾口氣收拾好態勢後，奧莎盯著歌莉策發出了咯咯的笑聲。

「開什麼玩笑呢，我要把妳開膛獻給雷神，還要把妳那只會抱怨跟質疑我的可悲腦袋掛在船首像上。」

在這斷然的宣示後，吵鬧的歡呼聲響遍全船，這意味著將不會是點到為止或和解，這場決鬥是神明會見證的，必將戰鬥到其中一人血灑滿艙為止。歌莉策皺緊眉頭，再度揮動斧頭襲來，觀眾們能明顯地感受到奧莎雖然逞口舌之快，但使用武器的技巧跟攻擊速度上明顯都不如歌莉策而居於下風。整場戰鬥明顯是歌莉策這邊佔了上風，但她的攻擊都僅僅是點到為止的故意留一手程度。

難不成，歌莉策仍是在等待著奧莎自己認輸或握手言和嗎…？正當英格麗特這麼想時，奧莎突然採取了一反方才被動的態勢，側身一跳來到奧莎的左手側，橫揮著斧頭砍去。歌莉策不慌不忙地更往前踏一步半，並迅速抬起左腳一踢拍擊在斧柄上，漂亮地化解了從反手側攻來的斬擊…原本應該是這樣才對，但歌莉策卻感覺像左腳跟踢到了鐵板一樣地，連她臉上都帶著難以置信之情地退了幾步。

方才的觸感是怎麼回事，明明論力道的話，這一踢應該足以將斧頭從奧莎的手裡震脫才是。別說是拍落了，連一點搖晃都沒有，抬起頭來望向奧莎持斧的右手，只見她的右手掌處發著微微的光芒。

「…羅根斯托姆一族的聖印？！」歌莉策不敢相信地喃喃自語道。

奧莎微微一笑，聲音由愉悅逐漸轉為低吼著：「沒有錯，我們一族代代相傳的與神定契之證明。雖然本來應該是要等到我加入戰士團之後再烙上的，不過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說起來就算是在陰盛陽衰的這年頭，讓女孩來代替男人的工作例如當兵打仗種田出海什麼的，本來就體力而言也有一定的限界。但是，倘若與神明透過種種方法立約，借用神的力量補足女性能力的不足…便有可能得到就算穿上盔甲也健步如飛、揮舞起沉重的雙手武器也如同反掌般易事。

修會騎士團的女戰士透過禁欲和靈修生活來獲得比單純祈禱更強大的祝福，但在這之上，還有某些體質特別受神眷顧、甚至是帶有舊世紀諸神血脈殘餘的人種。羅根斯托姆一族便是傳說中巨人後裔的血脈。

接著，奧莎就以看不出有什麼套路架勢的一般走路模樣，提著斧頭小跳步走近並揮了下來。

速度快到難以置信…即使如此，歌莉策還是憑著反應神經，嘗試將斧頭橫舉用斧身擋下這一擊。但結果卻是視線一陣劇烈的搖晃，血花飛濺，木屑到處飛舞，以及重物落地聲。

船艙內的乘客們被驚呆了。因為奧莎看似漫不經心揮出的斧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穿了歌莉策的格擋，直接從她右肩與頸子之間的臂膀處剁了下去，而歌莉策的斧頭則在與木柄脫落後在空中又飛了幾圈才砸在地上。

歌莉策跪倒在地，大口喘息了幾下後便開始咳血，從兩唇間、鼻腔與肩上的傷口不斷流出汨汨的深紅色汁液。將擁有熟練的技巧，從頭到尾都掌握著主導權的女戰士一招加以打倒，這股神秘力量的壓倒性實在是太震撼了。

在這致命的一擊後，奧莎卻並不急著了結對手的性命。她轉過頭來，望向船首方向：「英格，妳醒啦？過來一下幫個忙。」

「咦咦？！」被點到名的英格麗特幾乎手腳癱軟差點爬不起來，但還是發著抖走上前去，可憐兮兮地低著頭問：「請問，是要幫什麼忙呢？」

「來做個占卜吧，看看我們距離陸地還剩多遠距離。材料就用這邊的吧。」

「…耶？」

英格麗特的腦子一片混亂，用鳥或兔子之類的小動物來進行內臟占卜之類的，是很基本的巫術，作為祭司家族的一員當然也知道這種程度的小技倆。但很明顯這意思聽起來似乎不像是要做正常的腸卜啊？！

但讓動搖的英格麗特下定決心的，卻是那個挨了斧子致命一擊後，已經上半身都被洗成了紅色的歌莉策。忍著強烈的痛楚，幾乎視線已經一片黑的她，搖搖晃晃地向前仆倒在地，掙扎著用稍微還有知覺的左手伸向腰際，掏找著短刀。

是在求助著，有誰來給她從這極大的痛苦中解脫吧？嚥下口水後，英格麗特從發著抖的歌莉策手邊摸著了短刀，拔出之後低喃著祈禱文，朝歌莉策的心窩捅了進去。

原本強烈、不規律的心跳聲漸漸平靜下來。英格麗特將女戰士的遺體放平躺臥在地，她忽略掉那還陷在歌莉策身子裡拔不出來的斧頭，而是翻開夾襖的下擺、露出她那充滿漂亮結實腹肌的肚子，然後將銳利無比的短刀刺了進去。

…人的肚子就像鯡魚一樣輕易被割開了。說起來這種小刀本來也是拿來剝海豹皮用的工具刀吧？熱騰騰的內臟一接觸空氣就冒出了白煙，各種奇怪的惡臭和五顏六色之臟器只令她覺得頭昏腦帳，差點把晚餐也都吐出來了。

將狀似腸子的肉色塊狀物從腹腔中掏出後，腦海一片空白的英格麗特轉頭望向奧莎，從她那雙冰冷的眸子和笑意中意識到了她唯一能說的答案。

「…就、就快要靠岸了，幾天之內我們就會看到陸地。」

船艙內的女孩們沉默了一會兒後，接二連三地，最後是全船一起發出了歡呼聲。她們湊上前來，爭先恐後地試圖沾點歌莉策流出的血，抹在自己的鼻前、眉尖、以及下巴等部位。諾斯人相信這樣可以獲得好運…因為他們的神喜愛以鮮血作為貢物，它透過潔淨的處子之血辨識其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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