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灰蒙蒙的清晨醒来了。

无论向着哪个方向望去都是灰蒙蒙的，用手机屏幕所发出的荧光才能勉强看清手指，再这样的清晨醒来了。

用意识操纵的身体，不如说是用本能在行进着，走在平坦的地板上，却像踩在水球上一般难以控制平衡。

踏出门槛时，空旷的客厅映入眼帘时，也并没有变得明亮起来。

太阳般的事物是没有的，闪闪发光的事物是没有的，但那并不意味着一味的灰暗的——并非是完全没有明亮的事物的。

从小祥的眼眸中，我看到了明亮的光。

「睡得好吗？」

「不怎么好……还不错吧。」

闷热的感觉真是讨人厌，但是听到雨声就觉得清爽了。

想到哪便说到哪，断断续续的思维也随之明清起来。

「我也是雨下下来以后才睡着的。」

这样说着，小祥向着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坐的更近一些。靠近小祥的位置，离窗户与外面的世界足够近时，我也能听清浠沥沥的雨声了。

被笼罩在灰蒙蒙的世界中，踩在陆地之上，却像是海中一隅的孤岛，将房间与整个世界分隔。

「真奈还在睡吗？」

「她很早就起床了，现在正在做早餐呢。」

顺着小祥指向的方向看去，厨房的玻璃门背后，似乎的确是有一个身影的。我屏息凝神，从雨声中稍微捕捉到一点金属撞击所的声音。

「她昨天玩到很晚呢，说是要备战路西法什么的，但是今天还是很早就起来了。」

「是这样吗？」

是那个最近出来的幻想风格游戏吗。

从岛上回到东京之后，从我迁到这里来之后，印象里真奈似乎一直趴在电视前，手上没有拿手柄的时光突然变得很少了。

「真奈很喜欢那个游戏啊。」

「她一直都挺喜欢玩游戏的，没有要事的话就会玩个不停，像小孩子一样。」

似乎是应着说出口的话，小祥的眼角也舒展开来，双手像平日里那般束在身前，却莫名有了几分慈爱的感觉。

我所不知道的事，以及我所不知道的景色，在这一刻看到了便算是收集到了，意外的却没有什么惊喜的感觉。

比起获得了什么的满足感，我却感到了更大的疑惑，随之而来的则是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在漫长的相处中未尽到的责任的恐惧。

明明是朝夕相处的同伴，却反倒从别人那里了解到这种事，漫步在习以为常的雪白沙滩上，突兀被船灯照射而抬起头来，将整片笼罩海域的迷雾尽收眼底，大概是这样的恐惧吧。

「我还完全不了解真奈呢。」

「为什么要露出这种表情呢？」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盖在我的手背上，稍微驱散了一点迷雾的阴霾。

「真奈肯定是不想看到这样的你的，如果她知道你会为了这件事内疚，她绝对也不会说了吧。」

「……嗯……」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就只能止步于沙滩之上了。

以为自己做到了什么却没有去做，是比明知道自己没有做到更加可怕的事物。

「真是败给真奈了。」

「比起那种事，厨房里也听不到我们这边的声音吧。」

「嗯……诶？」

我完全没有品味出小祥想要表达的含义——如果用我的思维的话会变得很奇怪，小祥的话大概并不是想表达这样的意思吧。

「你在真奈面前也放不开吧。」

这样说着，小祥向着我的位置压了过来。她的身体前倾着，双手撑在沙发上，用比我更低的角度仰望着我。

「不来吗？要来吗？」

「我，我知道了……」

无法辨认自己的言语，就连真实的想法都无法辨认了，被雨声蒙蔽了听觉后，嗅觉就变得异常的敏锐，充盈鼻腔的淡雅香味，像是行走在雨后初晴的草原上，必须凝神才能嗅到的清香。

但变得敏锐的并不只有嗅觉，连带着那些在平日里习惯去忽略的细小感受，无法通过灰蒙蒙的光线看清的细小感受，突然便全都要交给身体了。而身体可并非像言语那般沉稳有力，而是混乱无序的，开始不间断地向着思维传递出数不清的信号。究竟是蜜糖在舌尖融化了，唇齿间都变得甜蜜了，还是其实并没有甜蜜的事物，那么这份甜蜜又来源于哪里呢？又是什么东西是温暖的，刺痛的呢？是行走在草原上，肢体被阳光照射于是变得温暖了，亦或者什么东西在胸口燃烧起来，将我的脑髓咕噜噜煮得灼热了，昏沉沉就觉得暖了，我无法辨认清，也无从得知了。

我做了错误的判断，我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可当我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却再也无法说服自己退回到刚才的距离，稍微表现出克制的风度了。

睫毛不断扫过面部，像是蝴蝶拍打着翅膀，扇出驱使我退后的风。松开手来时，清晨的冷空气又涌了进来，将胸中的火苗激得愈发烈了，愈发高扬了。

「再来一次。」

「等等……」

我的耳朵听到了人类的声音，可身体却没有听到，亦或是听到了，可脑袋又无法理解，总归是当作没听到了。饶是如此，温暖的事物依旧是温暖的，甜蜜的事物也依旧是甜蜜的。在我与小祥之间，大概是有什么道不明的事物，在还不能言语时就诞生了的事物，散发着用眼睛看不到的光辉，驱使着我们再靠近一些，本能的再靠近一些，于是失了言语也能相互理解，能得到生的希望了。

思想被火焰烧沸了，我无法理解我的想法，也无法理解小祥的想法了，可我没来由的觉得这是好的，这应当是好的，就像如果不能这样做则是坏的一般，作为常识而流传着的，生命本源之流的，是万万由不得我用理性和道德去评判的。

我在期待着，在享受着这一刻，我无法抗拒身体给出的结论，也没有想要去反抗的意味。小祥同样是这样想的，因为靠的足够近，我十分确幸这一点。

在灰蒙蒙的世界里，是有些难看清对方的面容的，相互连接得更紧密了，却又能十分清晰的看到了。

只要看到一次，就想要看到更多，这种最原初的想法充盈了我的思想。

「再来一次……」

我听到了小祥的声音，虽然有些不清晰，伏在耳畔也变得清晰了。她的脸已经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白了，转而镀上了朝阳的红，呼吸声也不再像凝滞的雾气，倒像是晨间的清风，从更高的地方吹拂着我的发梢。

发梢有些零乱了，但应当不是被这么可爱的风吹乱的，即使事实如此，也绝不是小祥的责任。

我是无法怪罪小祥，也无法拒绝小祥的请求的。

出于这样的理由，我也再次将双手搭在小祥的脖颈上。

「早上好……」

从另一侧传来的，毫无感情的冷淡声调，穿透雨幕也能听得很清楚。

剧烈燃烧的火焰顷刻间被粉碎殆尽，还带着刺痛感的肌肤突然暴露在真实的冷空气里，连骨髓都被冻结了。

「哇啊！」

「喔——早上好。」

「嗯……」

得到了回应——如果这也算回应的话，真奈没有再多说什么，她保持着垂着头的姿态，又像圆规一样转过身去了，不再看我们的方向，自顾自的坐在餐桌旁刷起手机来。

第一次被真奈这样对待，从小祥那得不到答案，心中便有些不安了。

「那个，你生气了吗？」

「嗯……」

短促而肯定的答复，像是「咚」的降下了有罪的审判，在真奈面前屈服于本能，我不禁开始懊恼起来。

「不管说什么都得不到回应的。」

「是，这样吗……？」

「嗯……」

依旧短促而肯定，连声调都不怎么变化的语句，真奈的视线从始至终都没有移开手机屏幕，可真正去凝视她的眼眸，那双琥珀色的瞳却又迟迟没有聚焦。

「太阳出来了以后就会好些了，星光好像也有用——真奈做的牛奶燕麦粥真是太完美了。」

「嗯……」

仔细盯着真奈的动作，小祥沉默了好一会，突然伸出手来捏在真奈的脸颊上。即使是被捏住脸颊，真奈依旧只保持着机械的刷手机的动作，一点反应也没有。

「奇怪，平时也没有这么呆呆的啊……熬夜导致的吗？」

「嗯……」

「真奈的手感很好的。初华也来捏捏看。」

「嗯……」

「诶……」

无法拒绝小祥的要求，当然也许还有一部分的好奇，在真奈的另一侧，我也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来。

像团子一样柔软。

三月的某一天，迎来了胡闹般的清晨。

有人在注视着我。

即使是身体疲惫而变得麻木的现在，我也能清晰感受到。

有人在注视着我。

躲在幽紫幕布背后，那个深棕色的女孩，做着像人类一样的举止，大概不是什么陌生的事物，仔细打量起来却又觉得陌生了，仿佛不是自然的生物般，被那样的目光打量着，莫名就觉得胆怯了。

那的确是我才对。

直视着那双倒影，我却无法理解那双倒影希望表达的含义。

「怎，怎么了……我很奇怪吗？」

「啊。」

被初华的声音敲响，迟了许久才感知到身体的沉重，被沉重的身体压倒的同时，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做出了奇怪的举动。

夕阳总是很柔软，像丝绸或者丝线一类的东西，缠绕在树枝与骨骼之上，似乎轻轻一扯就会碎成一地。然而柔软的事物恰恰有大的感染力，不像锋锐的边际线，与那样柔软的夕阳相交，两者的区别反而异常模糊了，于是苍蓝的天染得橙红，橙红的天又渐渐昏沉，灿金发梢犹如天界的光束般洁白，连我自己的指尖都被染成明亮的了。

「对不起，真奈没有在看你。」

思考着回应的话语，身体沉重难耐，像是落入水中的人，刚被浪花打上岸来，连言语也变得支离破碎了，下意识选择了最直接的表达方式，说出口才察觉到歧异。

即使是有歧异，拖着这副僵硬的身体，却也没有心力去顾忌到每一面了。

「请当我没说吧。累到脑袋都要坏掉了。」

「嗯，嗯……要休息一下吗？」

似乎是接受了我的解释，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了，初华点了点头，肌肤又被夕阳染红了起来。

「摸摸头之类的，抱抱之类的，或者膝枕之类的也可以……真奈喜欢这种吗？」

「不，为什么……」

从岛上回来之后，初华的表现就非常不对劲。

前一秒还是神采飞扬的模样，一旦对视就变得窘迫了。时不时就能感受到奇怪的视线，迟钝的感知都能响起尖锐的爆鸣声。

这种事当然是我的责任，我说了奇怪的话，但是又给了初华周转的余地。初华当然是不会拒绝的，可我又没能做出强迫她不得不接受的举动，不止是初华，连我自己都没法明白了。

虽然我不是很介意——这句话是假的，大概没有人能比我更在意这件事了。

如果要问为什么没有那么做的话，大概只是因为廉价的自尊心吧。

「不想再去强迫他人了」之类的，悔过自新了之类的，抱着这样天真的愚笨到令人发指的想法，前进到了今天。

否定掉初华对我的看法，否定掉我们所积累起来的点滴，不亚于直接否定掉我眼中的初华本身，无论怎么想都是语气很重的话。听到了那种毫不遮掩的真心话，她大概是比我抱着更大的不安的。

明明就是不想让初华不安才忍耐到了今天，一直努力到了今天，却又因为那种任性的理由就全部白费了……

怎么会有像我这样的蠢货啊……

这样的话，还是需要我来打破僵局才行。

「……那就来抱抱吧。」

「嗯，嗯。」

听到我的请求，初华的声音明显高了起来。她张开双臂，做出稳固的姿态，她深吸一口气，胸腔也随之抬高起来。「我准备好了。」这样说着，像是棒球运动员一样，看起来比平时更高大了。

「真是的，太夸张了吧。」

这样说着，我伸开双臂，不再去思考麻烦的事了。

温暖，温和，与看起来相同的温暖，无法生出抵抗的意识、令人绝望的温暖。

用这样的温暖笼罩着，被这样的温暖笼罩着，骨骼连同抬不起来的手臂似乎恢复活力了。

初华的拥抱的确是有魔力呢。

置身于初华的怀抱中，就能感受到初华炽热的心，也能感受到的确是在被宠爱着了。

被宠爱着，所以就可以做平时不能做的事。

「那一天，你对祥子做的事，可以也对真奈做一次吗？」

「诶？！」

毕竟是相当出格的要求，就算拒绝也无所谓，用这样的话去催眠自己，不该说的话也能说出口来了。

「可以吗？不可以吗？」

「呜……」

初华悲鸣着锁起眼帘，不让我看到她的想法，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手臂变得坚硬，胸腔也随之鼓了起来，按在我的心脏上，或者比心脏高一点的地方，那似乎不再只是单纯的怀抱了，而是像枷锁和铁处女之类的东西，束缚住我的身体和目光，使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像是回答我的，又不像是对我说的语句，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像是下了什么大的决心，荡漾的水波也凝固了，冻结了，令人发指的尖锐，不像是太阳的光，反而像是剑的辉光了。

被那样的辉光照射着，四肢被束缚着，能感受到初华的吐息打在鼻尖，温度与气味都分辨不出来了，似乎灵魂就要离体而去，抛下这副身躯躲起来了。然而听力又是正常的，砰然作响的心跳，两倍的砰然作响的心跳，杂乱无章的心跳，犹如死告天使的钟声般，一次次将我的灵魂拉回身体之中，于是距离就愈发近了，清醒的近了，心跳就愈发快了，随时都要破开我的胸口，逃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

被亲到了的话会死。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念头，以难以遏制的速度扩散着，注意到的瞬间，连脑海极远极深的角落也覆上了薄冰。

从冰面蔓延开的，随着冰面蔓延开的，则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被亲到了的话会死。

要论证的话便是从出生到现在都没有与人亲过，正是因为没有亲过才勉强存活到了现在，强而有力的论据，已经不需要多解释什么了。

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也绝对没有前往天国的打算。

能用每一寸肌肤感受到初华的瞬间，沉重的手臂突然又变得轻盈了，大概是肾上腺素之类的东西发挥了作用，直视着近在咫尺的死亡，身体不由自主的爆发出斥力。

再次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时，我与初华之间已经架起了坚实的隔离架。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你不愿意吧。呀，真奈果然是和日菜前辈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感觉最近脱线的很严重呢。」

「……嗯。」

被我以粗暴的方式推开，用没意义的话语搪塞过去，初华埋下头去，又从更低的角度仰视着我，小嘴慌乱的张合着，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最后也没有说出来。

「嗯。」

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莫名让我想起了从街边小纸箱里变出来的狗狗。

「好啦好啦，回去吧回去吧。」

「嗯。」

「今天要吃什么呢？初华有什么想吃的吗？」

「真奈……喜欢吃什么？」

「……那种程度的事你还是知道的吧，真奈又没有伪装过什么东西……真奈其实喝不了咖啡。」

「诶？！」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看到初华惊讶的模样，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有什么东西也随之升腾，翻涌在胸腔上空，将我的视线也蒙蔽了。

如果能总是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一刻不停的，亘古不变的，流光溢彩的事物。

我所渴求的，流光溢彩的事物，能稍稍填补这份饥饿感的事物。

我也好，初华也好，真奈也好，我也好。

选择向前迈进，就必须与此刻道别的话。

选择向前迈进，就必须接受不再变得独特，不再能匍匐在令人安心的亘古不变中的话。

现在还，不行。

「不至于吧，肢体接触恐惧症什么的，怎么可能那么严重嘛……」

「但是，真奈在和初华靠近的时候会心悸，没错吧。」

「虽然是这样啦。」

被祥子一本正经的盘问，这种体验异常的新奇。

被乌云笼罩的夜晚，即将迎来夏日的夜晚，身着睡衣都算是闷热难耐了。反射着台灯的微弱光芒，祥子的脸颊似乎也比平常更加明亮。

「而且，我也没有怎么触碰过真奈的身体，是不是潜意识里发觉了所以在逃避呢？」

「那完全是两回事吧。」

只是单纯不想被初华以外的人触碰而已，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看来大概不是那样的。

哪怕是初华也不想被触碰。这才是真正的想法。

「……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怎么办才好？」

得到了积极的回应，祥子倚靠在墙壁上，单手撑起下巴做出沉思的模样。

「我想想——从普通的触碰开始习惯怎么样？从简单的到困难的，一点一点突破。」

「真奈不看好这种办法诶。」

听起来像是什么四体液学说年代的治疗方案一样。即使是这样，我也没有拒绝的余地。无论如何都要突破现在的困境，所以必须要解决这种问题才行。

看到我的反应，祥子笑了起来，她不再看向我的方向，转而望向窗外。

「你就这么想和初华亲密接触吗。」

「初华需要的话，真奈怎么想都好。」

先不说我对初华的想法，就算无论如何不乐意，也必须去献给初华，不止是我想做的，也是我该去做的事。

「嗯。」

没有再多说什么，保持在沉默的氛围中，一条毒蛇攀上了我的手臂。

「牵手没关系吗。」

「这是偶像的基本素养。」

「训练过的吗？那这里呢？」

这样说着，那条毒蛇向更高的地方攀升着。

「嗯……有点微妙。」

没有下雨的时候的燥热，即使是知道了雨立刻就会降下也不会改变半分。穿着夏天用的睡衣都觉得炎热，所穿着的就不能算是睡衣之流了。

「这里呢？」

双手搭在锁骨之上，角度和方位都让人恼火。即使是打着治疗的名号，忍耐这份怒气已经算是尽全力了。

「太近了，松开啦……」

明明听到了我的声音，祥子却没有半点要收手的意思，反而向着更低的地方探了下去。即使是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那种事当然是不可能的，我太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了。这个人远比看起来糟糕多了。

为了预防她做出更激怒我的行为，手臂稍微用上了点力气。

「差不多够了。」

不再是被对方触碰，反而是以很近的距离压制着对方，身体与身体接触着，我的心情却一点都不灼热。

当然，祥子的心情是如何，那种事情和我没有关系。

「就按真奈的想法做吧。」

「……才不想做什么。白痴吗。」

我用双臂撑起身体，留出足够宽松的距离，松开手时就倒了下来，砸出了蓬松的声响。

「不想做吗？」

「真奈又不是那方面的人。」要是因为这种原因被说奇怪什么的那才真的是冤枉了。迫于这种麻烦的误解，我认真指正道，「真奈只是单纯的想和初华亲密点而已，不要把我们混为一谈。」

「初华就可以吗？」

「初华可不一样，初华无论身材还是性格都是完美的，是尊贵的，是天神降下的奇迹，祥子也能理解的吧。」

「的确呢。身体和声音都很完美。」

对哦，这家伙和初华是那种关系来着。

「真没意思。」

我转过身去，故意不看祥子了。

「祥子你喜欢初华的吧。」

「当然。说是爱着也没问题了。」

「那样的话，为什么要向真奈告白呢？」

直到今天我也无法理解的问题，索性就抛出来了。

没有成为恋人时，相互之间都觉得惬意自在，即使成为恋人了，生活也没有发生什么质的改变——大概是多了些会一起做的事，但那也并未将某个夜晚变得特别，变得值得回味。

听到了我的疑问，祥子笑出了声。

「有朋友之间的答案，还有恋人之间的答案，真奈想听哪一个呢？」

「朋友之间的。」

「因为真奈很可爱，超级可爱。」

「哇，真够假的。」

「也不全是。」

「……祥子你也许不知道，你顶着这张脸夸人可爱，是会让人有负罪感的。」

「直率一点夸我也没关系。」

「和初华比还是差远了啦。」

即使不侧过头去看也能想象到祥子的笑容，与以往相比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就完全没了去看的想法了，相比之下，显然是窗外愈发磅礴的雨要有趣许多。

「雨越下越大了。」

「所以真奈要睡了啦，晚安。出去的时候记得把门带上。」

「你不想听吗？恋人之间的答案。」

「听了那种话今晚就睡不着了吧。」

姑且还是想保持健康的作息，所以并没有去听的打算。

「但是，真奈明天也没什么安排吧。」

「真奈明天还要做早餐呢。」

「那种事怎么都好吧。」

这种恼人的点，偶尔是真的会让人感到厌烦。我故意摆起营业用的笑容，用营业的声线顶了回去。

「祥子女士，你怎么都好是你的自由，但是初华想要的东西，真奈是一定要去做的哦。」

「那我去道歉。我独占了真奈，我去向初华道歉。」

啧。

这个人的性格比看起来恶劣多了。即使早些时候就意识到这件事了，现在看起来也意外的让人生烦。唯一能提供慰藉的，大概她并不是坏心眼，而是有些过于天然了才说出那种话的吧。

站在相同的角度看，倒是能理解一点她的含义。

「不能说出来会很难受吗。」

「嗯。」

大方的承认了。

「那就说出来吧。」

「因为我不想离开真奈。我想和真奈在一起，我喜欢和真奈在一起的时光，这里是我的归宿。」

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想再有遗憾了。」

「……嗯。」

直面终将到来的分离，仅仅是想到这件事也许会发生，心脏便像是绑上了铁的砝码一般，直直沉入东京湾底了。

「真奈也讨厌那种事。」

即使讨厌，却也无可奈何。

我所追求的又不是什么昂贵的东西——这句话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说出口的时候就清晰的意识到这一点了。比起在某个瞬间爆发出绚烂光辉的某物，反而是那些不起眼的亘古不变的事物，在它所经历的漫长岁月中的任何一刻投下视线，都是无可比拟的昂贵。

我无法永远拥有，也无法总是拥有这样昂贵的生活，我无法给出恒河沙的财富，也没法任性地趴在桌子上，让其他人来为我的贪婪埋单了。

现在的我，只是恰巧占有这份宝物的庸人罢了。

「嗯哼。」

得到了似是而非的回答，祥子也转过身去，不再面向我的方向，而是与我一同看向星空。

在另一侧，被暴雨掩盖的那一份，路灯的温暖的光穿过树荫，又随着风摇曳在雨幕中。从窗户折射进来，映照在头顶的斑驳，并不比星空要灰暗。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呢？」

「不知道诶……从冬天开始的？」

从醒来时还会感到寒冷的清晨，到穿着整齐会觉得炎热的夜晚，中途只经历了昨天与明天。

「是从冬天开始的。然后现在，很快就要到夏天了。」

「诶？居然这么漫长吗。」

比我想的要漫长了很多呢。

是从哪一刻开始习惯了这样的日常，又是从哪一刻开始不再对其感到陌生了，一定要选出一个时间点来的话，直到今天也无法确认。

数不清多少个毫无意义的夜晚，是与祥子一起度过的。

「为什么只能是初华呢？」

「你问为什么……」

思考过太多次太过习惯了，几乎已经封装成本能了，真正需要讲述时就变得断断续续的，仿佛不是从这副身躯中诞生的想法了。

「因为是从初华那里得到的，所以也必须要还给初华才行。」

「如果不还给初华的话，就能以这种理由说服自己，一直留在初华身边了。但是，如果想要离开的话，就必须要还给初华了。」

「你想离开初华了吗？为什么？」

听到我的话语，祥子的声音明显抬高了。

「真奈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真奈了啦。想要和初华永远在一起，然后现在，也想和祥子能永远在一起，但是这不行的吧，这完全是背叛的行为吧。」

但是，就算是背叛了自己的初心，背叛了初华对我的期待，也想要这么去做。

不想留下遗憾这种事，我与祥子的想法是相同的。

我用余光观察着祥子，又立刻因为对方的视线而逃了回来，那双被橙黄星空照亮的琥珀瞳，带着摄人心魄的美。

「sumimi必须解散，真奈是知道的。在那之前，至少要把从初华那里得到的东西还给初华，真奈，不对，我是这样想的。」

并非是偶像的真奈，而是我自己的决定。

「所以，再等我一会，一小会就好。」

「等到雨停了，我就去向初华道歉，然后去做我本来就该去做的事了。」

做我早就该去做的事了。

斑驳树影摇动，并不温柔的春风拍打着窗沿，注视着自然诞生的虚假星空，我听到了风铃般清脆的声音，层叠在我的耳畔，在被暴雨隔断的这一边。

「我想和初华永远在一起，也想和祥子在一起，哪一边都没法让步的。」

「那种事怎么都好。真奈要是为了我离开舞台的话，我不就显得很可怜了吗？恋人的话就有点恋人的自觉吧。」

「我说，不要用我的话来对付我啊……」

「而且，初华绝对不会同意的吧。」

「我知道的啦……」

就是知道那种事，才必须要去下这样的决定。

温柔的初华所不能承担的重量，温柔的初华所不能允许的决断，只能由我来完成。

「为了祥子好，也请说服初华答应。」

「我做不到。」

干脆利落的拒绝了。

「而且那种事，你直接问本人比较好吧。」

说着这样的话，祥子抬起头来，她的目光跨过我的身体，直直向着黑暗中驶去了。

「还不说些什么吗？就这样看着真的好吗？」

「诶？」

在祥子的注视下，在我的注视下，被风吹开的门扉背后，映出了黑夜无法掩盖的灿金。

「我只是恰好听到了。」

「诶？！」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之前一直在这里吗？我说的话也全都被听到了吗？被暴雨隔绝的这一侧，疑问犹如雨点般袭来。身体几乎下意识的坐直了，从初华闪烁的视线中又立刻意识到现在的景色有多么奇怪，刚被风吹凉的肌肤立刻又染上了血液的色彩。

「说些什么吧。」

有什么东西随着我一同坐起身来，紧贴着我的后背，明明是在更高一些的位置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却像在耳畔一般。

「但是……」

「没关系的。现在我也是那样想的。」

那样是怎样？我完全不得而知，但是初华明显是知道的，明显理解了话语的含义。她的脸色与烟花大会上接连燃放的烟花一样不断变换着，目光犹如出笼的飞鸟般，游离在向着我的方向的每一点——她所能看到的每一点。

大概过了十余秒，亦或是更加短暂的时间，理智认为是更短暂的时间的，但是体感却更加漫长。这种这种景色很少见所以就想拍摄下来了，下意识伸出手摸向手机，手臂却被祥子锁住，无法行动。

不要在初华面前做这种事啊。下意识就想要这样去叱责，可一想到刚才说的话也都被初华看到了，这样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即使想要辩解也无从下口，仿佛是我做错了什么一样。

我听到了初华悠长的呼吸声，双手拍打在脸颊上的清脆响声，我侧过头来时，又看到初华垂下眼帘，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她双手握在腰带上，攥成很紧的团，注意到我的目光，又「扑哧」的笑了起来。那副笑容实在是太熟悉了，于是我也像往常一样笑了起来。

耳畔的雨声依旧嘈杂，心中却不知为何宁静了。

而后，我听到了初华的声音。

「我需要真奈。」

「无论什么时候回头都能看到真奈的笑容，我是因为这种原因才能走到今天的。我已经没法去想象没有真奈的生活……」

「初华。」

已经足够了。不再需要更多的言语了。

与天堂的钟声一同到来的，是意料之外的巨大的悲伤。无法忍受那种程度的悲伤，泪水不知何时打湿了被褥，捂住我的鼻腔，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只能全力咳嗽换来暂时的新鲜空气。

意识到无法遏制哭泣的冲动，失去了保持光鲜外表的理由，从与初华重逢到现在，我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听到了自己哭泣的声音。

纯田真奈的声音。

「我被需要了吗？」

「被需要着呢。」

那副笑容，被那副笑容所映衬着的话语，大概都是发自真心的吧。

即使笨拙如我，站在初华面前，也会得出重要的结论吧。

「抱我。」

「诶？啊……」

拥抱着太阳，被太阳拥抱着，我的身体也温暖了起来。

「全部夺走吧。真奈的部分。」

被太阳的光芒滋养的血肉，现在全部归还给太阳。

我感受到灼热的气息，从近在咫尺的地方反射回来，那是我自己的气息，但是也有不属于我的部分，贴合在我的嘴唇上，将蒙上水雾的视线抹得愈发模糊了。

柔软——完全不柔软的东西，像是沿着树根爬行一般，缠绕在我的舌上，贪婪地摄取着我的生命力与活力。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甚至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样应对是正确的，被强烈的窒息感笼罩，本就不清醒的头脑也愈发昏沉了，但是初华显然也是意识到了什么，猛烈的攻势又突地柔和了，仿佛刚才那份狂热只是涌出烤箱的水蒸气，是刹那的过热幻觉，而真正炙烤着我的肌肤的，则是温暖而温顺的火焰，被那样的火焰烘烤着，脸颊都灼热得能燃起枯叶了，膨胀的不只是精神，还有更加麻烦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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