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平日里还要放松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果然是你干的。”

“收到了吗？”

“为什么要买这么贵的东西？”

在被我质问之后，电话那头突然变得沉默。

又是长达十数秒乃至数十秒的沉默后，真奈的声音变得更加冷漠。

与平日里不同的是，似乎还带上了一点焦急。

“初华说你松懈了。”

“我想再提醒你一次，我们的交易决不能被初华发现。”

“这一点，你心里应该也有数吧。”

“这算什么理由。”

“我希望你能再多点自觉——妈妈，等一下，我在和朋友打电话。”

似乎是向着另一个方向喊去，这次的声音全部被收录进来了。

称得上是软糯的声音，撒娇般的声音，意外的全部全部被我听到了。

我完全不能想象到现在真奈是什么样的表情。

“这种事早点说啊！我现在过来！”

而后，真奈的声音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总而言之，你可不要再怠慢了。”

留下这样一句话，电话那头只剩下忙音。

“快开门。”

“真奈？”

站在苍白走廊灯下，满脸写着无奈的访客，提着比篮球还大的便当盒。

“怎么突然？”

侧身看到临近十一点的时钟，我愈发不解起来。

面对我的疑惑，真奈沉默地摇了摇头，从我身边穿过，随意将便当盒放在桌上。混杂着生姜味的洗发水气味，意外有些刺鼻。

“都是家里做的点心。”

这样解释了一句，真奈又径直躺到沙发上，一副懒散的样子。

“被赶出来了啦。”

“发生什么了？”

这个时间点突然造访，情绪还如此低下，我第一时间想到了吵架。

似乎真奈也说过，她也是离异家庭的孩子。倘若是和爸爸那样颓废的大人大吵了一架，独自一人行走在夜色中，的确是会很难受的。

被那样的大人伤害，的确是会很难受的。

我还在寻找着安慰语句时，真奈先开口了。

用一种我没听过的很不耐烦的语气。

“我和妈妈说了祥子的事啦，”

“说祥子经济有些困难，我和祥子做了交易什么的，基本上把我们的事都说了。”

“然后啊，妈妈突然就很生气，对我说什么‘多陪陪人家啊’‘多和那孩子一起说说话啊’之类的，直接就把我赶出来了。”

“超过分的对吧。”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真奈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出什么生气的表情，反而是一直用余光扫向我的方向，等待着我的反应。

“……是呢。”

面对这样的真相，我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回答更合适。

“所以说。”

这样说着，真奈突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快步贴到我的面前，不问意见就牵起我的双手，不断闪烁的瞳孔看起来就会很干涩。

那副动作，与初华如出一辙。

“今天就来陪祥子说话了啦。”

“是吗。”

出乎意料的，贴得如此近的距离，我却并没有什么难受的感觉。

明明一直自认为讨厌被触碰的。

“那，要说些什么？”

听到我的回答，真奈先是松开双手，郑重地退后了半步，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不知是看到了什么，一言不发地摆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让人不爽这一点上颇有天赋。

而后，一言不发的女孩又走到桌前，拆解起那个巨大的便当盒。

“真奈是觉得这个比较好吃的。”

真奈双指捻起一根白色长条，咬出清脆的‘嘎吱嘎吱’的声响，算是打破了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持续的尴尬平静。

这个时间点吃甜的点心不会有罪恶感吗？

看着言行举止都无比自然的真奈，我叹了口气，一同吃起点心来。

回荡在房间中的‘嘎吱’和‘喀嚓’的二重奏，莫名让人安心了不少。

“祥子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想听什么呢？”

“……嘛嘛，算了。”

认命了般的抬抬手，真奈放下塑料水杯，重新将目光投向我。

“我做不到像初华那样好啦。”

“如果是初华的话，现在应该能很自然的和祥子聊个不停吧。”

“……的确。”

哪怕我不去给出反应，初华都能喋喋不休地说下去。

像是内置了什么先进语言人工智能一般，永远都在用聊不完的话题试探我的兴趣点，又能在捕获到我的情绪波动后瞬间将对话拉入她熟悉的节奏，塑造出一副宾主皆欢的气氛。

真是惹人艳羡的才能。

我和真奈都是没有这种才能的人，所以站在一起时会有些尴尬。

“啊，想到了。”

真奈捏紧拳头做成小锤子‘啪’地敲在右手上，一副灵光乍现的模样。

“那把琴，祥子试过了吗？”

“姑且是试过了。”

因为有问题的话修起来也会是不小的花销，我比平时多花了些时间精力在确认琴的状态上。

“怎么样？”

“什么叫做怎么样……”

看到我完全没有理解，真奈斜着头看向我，双手伸直在半空中，做出弹钢琴的动作。

“就是，弹起来的感觉怎么样？”

“就是平时弹的感觉啊。”

“真奈还以为自己的琴会感觉不一样呢。”

满一副没得到想要回答的表情，真奈相当失望地点了点头。

看到那副表情，我突然升起一股被侮辱的感觉。简直像是被圈养的宠物一样，这样想着，迟到的害臊快速染红了我的脸。

“钱我会还给你的，我想办法还给你！”

呀——

发出奇怪的声音，真奈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露出值得玩味的坏笑。

“祥子你，不会是想把我送给你的钱再还给我吧。”

啧。

完全被说中之后，我除了不爽以外毫无办法。

在这一回合交锋中获得了胜利的真奈，摆出一副洋洋得意的胜利者姿态，不只是嘴角，连眉角都弯了下来。

这个人，非常有惹人生气的天赋。

“放心好啦。”

“祥子现在是我的雇员，不需要担心钱的问题。”

“叫什么来着，企业福利？”

“大概。”

不想去认同真奈的这副嘴脸，我含糊其辞糊弄过去。

“总而言之，如果祥子真的那么过意不去的话，就帮我想想有什么追求初华的办法吧。”

“你就这么喜欢初华啊。”

听到我的疑问，刚才还得意洋洋的真奈突然怔在原地。

“诶——到现在还要问吗——”

那份令人难以忍受的傲慢火焰迅速褪去，眨眼间包裹住面前这个女孩的，则是纯粹到难以直视的温柔水波。

纯粹，无暇，璀璨。

从波光中窥见的怀春少女，没有人会怀疑她是否幸福。

“非常的喜欢才对。”

“这样。”

回忆起站在舞台正中的灿金，我多少是能理解一些了。

如果能站在最近的位置，观察自己最喜欢的人，那的确是一种无与伦比的享受。

只要看到真奈这副幸福的模样，任何人都会相信这一点。

获得了真奈诸多帮助的我，倒也没有自私到完全不在意她的想法的地步。

“我看到你有一把贝斯。”

“如果把贝斯练好，应该能帮到初华。”

“是这样吗？”

听见我的回答，真奈难得摆出了惊喜的模样。

“那么那么，事不宜迟，今天就来和祥子合奏吧。”

“嗯……也不坏。”

既是恢复手感，也是能和真奈相处得更自如的方法，还能让现在这个可爱些的真奈再多保持一会，我并没有去否决这个提案的理由。

“久等啦。”

从房间中钻出来的真奈，背上了与她浅色外衣相当搭配的浅色琴。

“真奈是完全初学者，请大音乐人放低要求哦。”

“具体是学了些什么呢？”

“嗯……”

“paspale的很多曲子……popipa的一些曲子，然后，也有在学ras的曲子，只有一点点……”

似乎是在仔细思考着，真奈几乎是一个词一个词吐出来，像是卡了壳的古旧打印机，敲了好几下也敲不好。

的确是完全新人呢。

“我大概了解了。”

“然后还有，最近很火的那个，mygo的曲子……”

令人烦躁。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这样说着。

在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我听到属于我自己的声音，伏在我耳边这样说着。

“祥子也知道这个乐队吗？”

大概是看到我停下了翻动曲谱的手指，真奈继续说道。

“她们队的贝斯手很厉害呢，真奈还在向着那个方向努力。”

令人烦躁。

同样是棕黄色的长发，同样是背着贝斯，同样是伏在效果器前，带着温柔的微笑，回过身来看向我。

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话题。

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虽然其他曲子的感觉也很棒，但是真奈果然还是最喜欢那首春日……”

“闭嘴！”

我用尽全身力气喊出声。

骤然安静的房间中，只有我自己的回声。

向着与记忆重叠在一起的人，我很不体面地喊出了声。

我是意识到自己不体面的。

随着呼吸逐渐平缓下来，我也清晰听到了那份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看到了，一直背对着我的真奈。

在只有两人的房间中，我看不清真奈的表情。

我搞砸了。

“那个，不是的，我……”

“……哎。”

打断我的解释的，是来自身前的叹息声。

而后，真奈右脚点地，轻巧地转过身来，再次映入我眼帘的，依旧是那副充满活力的笑。

标志性的，充满活力的笑容。

“对不起啦，真奈不知道祥子讨厌这件事。以后也不会再提起了，所以请原谅真奈吧。”

“不是的，我才该说对不……”

“请安静。”

我抬起头来，与真奈对视。

那双笑盈盈的眼眸深处，填满了寒冷的白雾。

曾在第一天清晨见到的，从虚无的夜中诞生的白雾，轻而易举吞噬掉朝阳的白雾。

还有那个听不见声音，闻不到气味，被空无一物环绕的我，逐渐感到窒息的我。

“祥子你一道歉，就必须去解释你生气的原因，你讨厌那个乐队的原因，喋喋不休吵个没完。”

“真奈啊，对祥子的那些想法，真是一点听的兴趣都没有啊。”

“真是，讨厌得不得了啊。”

讨厌得不得了。

从出生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被这样说。

被一个买下我的人如此露骨地指责，我还是第一次被这样说。

被迫从人偶变成人类的我，被生存所压迫着四处奔走的我，在尘世间行走过的我，原本还以为要比过去坚强了很多。

只是，我无法反驳她的话语。

真奈没有义务去承担我的厌恶。

我感到我的指尖在颤抖，却并没有我看到的那么湿润。

被蒙骗的，大概并不是我的躯干神经。

因为深深被刺痛的胸口，简直在下一刻就要爆开的感觉，是如此清晰地全部接收到了。

“……哎。”

毫无征兆地，从背后所传递来的温暖，犹如某种灵药般，停滞住我身体进一步的恶化。

温暖的怀抱

“没关系啦。”

“我愿意和祥子成为朋友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包容这些的准备了。”

灼热吐息打在耳畔，抚平了我眼角的泪花。

“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真奈不是说，讨厌得不得了什么的……”

仿佛问出奇怪问题的人是我才是，真奈侧着头看向我，摆出一副相当莫名其妙的表情。

“这不是作为朋友的责任吗？”

说着，真奈又不由分说地牵起我的手。

“比起那种事，我还是更想听祥子的乐曲呢。”

“来吧来吧，不要让我失望嘛。”

面前的女孩，比平日里看起来还要闪耀夺目

“我们是朋友对吧。”

“今天的初华也好可爱……要死掉了……”

双手捧住手机的棕色女孩低着头，微微前倾的身体随着呼吸而起伏，注视着屏幕对侧的灿金偶像，一副一不小心就会跌入屏幕之中的模样。

虽然那样只会从椅子上摔下来，以头先着地的姿态敲出‘咚’的声响。

真的能把面前这个人敲醒吗？

被真奈影响太深的我，已经说不好“敲一下来恢复清醒”和“摔倒到手机里初华身旁”哪个选项更适合这个人。

要说精神愈发不正常的，明明是我才是。

无论看多少次，这副花痴的模样也不可能习惯。

明明已经站在舞台上最近的地方，被同一束聚光灯所点亮的人，却是依旧永远不知满足，毫无节制地摄取着初华能量的人。

比某些私生饭还要过激的行为，居然发生在偶像本人身上。

说出去了也不会有人信吧。

悄悄拍摄下这些录像的我，日复一日被迫看到这一幕的我，实在是不知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能显得更自然。

倘若真的有这么喜欢的话，直接去说不就好了。

既然是能那样直白的坦露心声的人，为什么要比我还纠结于对方的感受呢。

‘讨厌得不得了’什么的。

前一秒才说出了那么沉重的话，下一秒又可以挺起笑脸摆出姐姐的姿态，温柔地安抚惹自己生气的人。

与面前这个只敢隔着屏幕表达情感的家伙，简直是判若两人。

那么大的情绪波动，是不是生病了呢？

虽然我并没有想要去解决这么复杂的问题。

我要做的，只是被真奈要求去做的事罢了。

这样想着，我再次看向身前的女孩。

“我打听到了初华的喜好。”

“诶？是什么是什么？”

一听到我的话语，真奈挑了挑眉，如明镜般清晰反射出我的身影的深棕闪烁着，等待着我引入正题。

“初华还挺喜欢Chiikawa的。”

“真的吗？虽然真奈也有猜测过就是了，居然是真的啊！太可爱了！果然是初华呢！”

不带停顿地一口气说了相当长的句子，除了感受到真奈已经被烧焦的前额叶外，我多少也惊叹起她的肺活量来。

专业偶像吗？

离熊熊燃烧的火球如此近的距离，能嗅到被点燃的樱花味的距离，我的脑袋多少也有些不正常起来了。

为了逃离这种不正常人的氛围，我推着座椅向后退去，寻找被我丢在衣架上的包。

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被遗忘在地上的米色。

胡乱想着没有连贯性的事物，思维重新清晰些了。

“初华最喜欢的是小八，是在店前看到了海报都会驻足的程度。”

看到独自落在所有人身后的灿金，‘很喜欢吗？’这样询问的时候，被摆着手‘普通普通’地回答了。

连连摆着手的初华，清澈月光下连脖颈都羞红的初华，现在想来也十分可爱。

如果每次谈到初华时想到的是那副模样，我大概也会很快被俘获吧。

想要每天都看到那样的表情，并不是没有那样的想法。

“喔哦，真专业呢。”

刻意忽略掉那可疑的叫唤声，我从包中摸出一对迷你公仔。

是在送走了初华之后，我独自一人踏着月光折返回来所获得的公仔。

“如果你能把这些送给初华，应该能增进你们俩的感情。”

“呃……啊……”

出乎意料地，盯着我手中这对蓝白相间的猫咪公仔，真奈头一回露出非常微妙的表情。

视线反复游离在我的手与我的脸上，想笑又笑不出来，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简直是在嘲讽我的表情。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也有些恼火。

“我会抓娃娃很奇怪吗？”

“虽然是有点奇怪……重点不是这个。”

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真奈深深望了我一眼，沉默着走出房间。从隔壁传来翻动抽屉的声音，大概只花了十余秒，真奈又返回房间中，手中比刚才多了两样东西。

是与我手中的蓝白猫除了耳朵形状以外完全一样的公仔。

“这个是，日菜前辈给我的来着……”

这样说着，真奈的神情明显扭捏起来。

“我是更早就想把这个送给初华的，但是那一天，我看到祥子你在和初华说些什么……”

“两个人，坐在街角咖啡厅里，很亲密的样子……”

“我就，完全把这件事忘记了……”

就，忘记了……

话语中存在文字表述不尽的感情，看着面前脚趾扣地的真奈，我后知后觉地理解了这一点。

“这样的话，来比赛吧！”

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真奈突然抬起头来，双眸中绽放出诡异的光。

“我把我的这份交给初华，祥子你也要把你的那份送给初华。”

“然后，初华第二天系在包上的玩偶是谁的，就算谁获得胜利。”

“胜利的人，可以——嗯——对失败的人提一个要求！”

“认真的？”

听起来像是争风吃醋的小学生一般的行为。

已经开始感觉思维方式被真奈同化，脑袋明显开始出问题的我，下意识就想要拒绝。

“不可以拒绝！我们的合约说好了的。”

“合约说的是‘不能拒绝初华的请求’。”

“初华一定会想收到祥子的礼物的！拜托了！”

这样说着，真奈居然真的双手合十，郑重地拜在我面前。

看着这个从刚才开始一直前言不搭后语，像是便装行为艺术家的女孩，我突然也升起一股怒火。

“你是笨蛋吗？”

“你不是喜欢初华吗？不是喜欢到情不自禁吗？”

“你现在拿去送给初华，初华很喜欢这份礼物，也会和你关系更加亲密，这样不是很好吗？”

“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是真的越来越搞不明白了。”

“……真是麻烦啊。”

从我正前方传来的声音，比平日里听起来要低沉。

“我以为祥子更喜欢打打闹闹解决问题的。”

哪怕不去抬起头来，我也已经感受到了真奈视线中令人窒息的白雾。

“我从一开始，就只是想让初华开心。”

“初华开心的话，我也更能享受初华的光辉。”

“初华那么喜欢祥子，能收到祥子用心的礼物的话，和我说话的时候也会更加活力吧。”

“如果初华喜欢的话，sumimi的位置让给祥子也没关系哦。”

明明是调笑的话语，由这个冷漠版本的真奈说出口时，却显得异常认真，仿佛只要我一口答应下来，她现在就会拿起手机发布退社声明。

这个人渴求的，绝对不是像她说的那么轻飘飘的东西。

而是更加沉重的，会让人窒息的东西。

“所以，去做。”

命令般的口吻，带着绝对服从的意志，刻进我的脑海中。

直到真奈转过身关上房间门，熄灭最后一盏台灯，在月光照射不到的房间中，我无法忘却今晚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那个玩偶，初华很喜欢吗？”

“嗯？”

“因为，初华一直都挂着在啊。”

指着系在包上的玩偶，我说出口的声音比平时更小。

“小八吗？”

注意到我聚焦的视线，顺着我的视线前进，初华小心地捧起玩偶，让我看得更加清晰。

“是我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我是很喜欢的。”

那是祥子抓到的玩偶。我只是扫了一眼就辨认出来了。

祥子的确是按照约定做到了。

而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去做。

讨厌被初华猜疑，讨厌被初华指责，倘若是被发现一直注视着她的话，会被以冷漠的姿态扫出乐队吗？

无法言说的罪恶感，比劣等感还要让人沮丧。

只要初华获得了喜欢的东西就好了。

不要为了我而丧失掉美好就好了。

这样想着，我稍微好受了些

“真奈最近，有去哪里玩吗？”

突兀地，初华的声音撕裂了我的思绪。

我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坐在我面前的灿金女孩单手支撑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好像，没有，吧。”

工作的事，私人的事，sumimi的事，祥子的事，一刻不停地奔波在列车上的我，正在度过从未想象过的连轴转生活。

大概是得到了希望的回答，初华点了点头，笑着接过话题。

“我一般会喜欢去天文馆呢。”

“回归星空之类的，和朋友一起的话，会比较放松。”

也许是习惯了我的顿感，初华又刻意补充道。

“因为真奈最近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被发现了啦。”

拼尽全力挤出一个微笑，我将初华的建议铭记在心。

“大概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只有两人的房间中，我向着祥子发出命令。

“陪我去天文馆。”

“是我赢了吧。”

“嗯。”

“那为什么还是真奈在提要求呢。”

“不对哦，是初华要求的。”

我一改刚才随意的坐姿，双腿并拢在身下，拉直腰背面向祥子，认真纠正着祥子言语中所犯下的错误。

“初华要求我去天文馆放松身心。”

“……我觉得初华应该不是那个意思。”

在一声漫长的叹息后，祥子耷拢双肩，有气无力地看向我。

“我去就是了。”

“谢谢。”

“朋友的话，就不要说谢谢了。”

就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祥子抬起头来，直视我的双眼。那对高傲的琥珀，已经填满了无奈。

“如果真奈你的确把我当成朋友的话。”

“放映到此结束，请注意脚下的台阶……”

重新被点亮的观星室内，我和真奈混在离场人群中，顺着光亮前进。

[如果想放松些就去天文馆吧]

从初华那里得到了这样的建议，我与sumimi的纯田真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里。

“真是壮观啊，星空。”

栗色头发的女孩高扬着头，瞳孔无规则地发散着，直到此时还沉浸在绚烂的星空中。

“是呢。”

不会被打扰也不会感到急迫，将思绪与情感抛之脑后，只沉浸在浩渺星空的感觉。

在童年时短暂体验过，直到今天也能回忆起的心旷神怡。

倘若这样的时间不只局限在狭窄场馆中就好了。

虽然这样说，但保持这种松弛的状态，无论乐队还是生活都会变得不妙。意识到这点的我又后怕起来。

“啊！sumimi的真奈！”

来自于身后的这股声音，夹杂着惊讶与惊喜的声音，听起来相隔了一小段距离。

不知为何，总感觉那个声音有些熟悉。

曾经在做客服时听过各种各样的声音，有这种感觉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虽然如此，我却感受到一股微妙的不妙感。

从直觉的海中迸发出的，微妙的不安定。

只是，相比起现在的我而言，微笑都焊死在面容上的真奈还是要更好笑一些。

“你总是遇到这样的事吗？”

运气真差呢。

看着僵硬在原地的真奈，我出言调笑道。

“啊哈哈……稍微有些吧。”

“啊，非常抱歉，我太激动了……”

快步追上我们的女孩，有着与速度匹配的健美大腿。

我看到真奈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上双眼，口型不断变幻，快速摆脱掉那副僵硬的感觉。再回过头来时，已经变回了舞台上那副天真活力的笑容。

“没关系啦，在这种地方遇到粉丝，真奈才是很惊喜啦。”

这就是职业偶像的余裕……

头一回看到这些的我，反过来成了表情僵硬的那个人。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随着真奈回过头来，真正看到了追上来的女孩的面容。

相当少见的淡粉长发，混杂在人群中也无比显眼，闪烁着向往光芒的苍蓝瞳孔，在黑夜中也清晰可见。

当然是正常的粉丝对偶像的光。

但我却没有心思去分辨那么多。

回过头的那一刻，不断涌上水面的信息，让我短暂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千早爱音，在奇怪的时间突兀加入学校的女孩，一年a班的同级生，mygo的主音吉他。

同时也是，那个人的朋友。

我后悔回过头来看她了。

在生出这样想法的刹那，我被迫看到了我绝对不想看到的身影。

从阴影中走出来的，擅自闯入我视线中的，带着胆怯目光的灰白女孩。

“小祥……”

明明是不屏气凝神就听不清的微弱声音，一旦捕捉到以后却像吸水的海绵一般膨胀着，堵塞住我的听觉感官。

我忘记了说话的方法，然后忘记了行走的方法。

置身于如此吵闹的地方，周遭却比观星时还要令人窒息。

“居然真的是真奈本人，太幸运了！果然今天来天文台是正确的选择。”

果然今天来天文台是错误的选择。

我的脸色大概比真奈刚才还要难看。

顺着突然捏住我腹部的手追溯上去，对上了真奈意味深长的眼神，我意识到了这一点。

真奈的目光像是小时候才有的老式扫描仪，缓慢而毫不避讳地扫过我的身体，又仔细打量了灯一番，真奈‘啊——’地恍然大悟一般，露出惹人厌恶的目光。

而更惹人厌恶的，则是在我短暂错开视线时，已经完全出现在我面前的灯。

“星星……很漂亮吧。”

她蜷着身子，双手缩在胸前，像是害怕被家长责备的孩童，明明是能与我平齐的身高，却用高仰的目光望着我。

我用目光去触碰她的眼眸时，又会被她快速避开，不断闪烁着游离在四周。

只是看到这样的灯，胸口就忍不住紧缩起来。

简直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一样。

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错……

“我回去了。”

“诶？！”

“等等，不要……”

无视了真奈和灯的反应，我快步逃离这个让人不适的地方。

“诶？！”

眼睁睁看着祥子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我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与被抛弃的两人对视。

露出与我同样呆滞表情的粉色女孩，还有，从刚才起就闪着泪花的灰色小动物。

“都是我的错……”

低声重复着这句话，那副惹人怜爱的稚嫩面容，已经扭曲成了让人心碎的模样。

把麻烦丢给我一个人？！

不知所措的我用眼神向着粉头发女孩求助，得到的却是无可奈何的目光。

怎么回事啊这几个人……

如果是初华在这里会怎么做？

“那个，如果祥子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的事，我会替你指责她的……”

我深吸一口气，半蹲在灰色女孩身前，牵住她的双手，柔声安抚着她的情绪。

那双白暂细嫩的手，和看起来一样冰冷。

“所以冷静下来，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把让你不开心的事告诉我，好吗？”

“真的……可以吗……？”

在温度达到平衡时，抵触与隔阂也随之消失。

女孩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浅灰短发散落在通红的眼睑周围，愈发看得人心碎。

“我说，先换个适合聊天的地方吧。”

看着聚集在我们，准确来说是灯周围的人群，粉头发少女的声音有些颤抖。

尚不成熟的我，喜欢阴雨天。

被囚禁在富丽堂皇的鸟笼中，勉强察觉到眼界狭隘的我，哪怕还没有完全去理解烈日夺目的缘由，只是直视着那个过分耀眼的存在，心中已经莫名添上几分厌恶。

唯一一段在阳光下无法忘却的记忆，又总会在深夜照得我无处遁形。

‘成为人类’，定下了这样的约定。

人类被允许看到的世界会更加美丽，人类被允许拥有的情感会更加绚烂。

绿意盎然，碧蓝苍穹，属于人类的新世界，对我们提出了成为人类的要求。

我与灯，坚信着这一点。

只是那并不是我们所驻足的世界。

我们曾拥有的世界，却不是我们所向往的世界。

我所追求的，并非是“真实的事物”，仅仅只是“绚烂的事物”罢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无法再坦诚的与灯对视。

那团纯粹的憧憬之火实在太过灼热，会将我的心脏烧成灰烬。

我不是灯看到的那个我。

我讨厌灯所看到的那个我。

那轮曾造访在电车轨上的樱花，飘摇着歌颂生命的活着的樱花，眨眼间就会凋零的死去的樱花。

每每在深夜熄灭灯光又还未入梦时，都会从散着的月光里飘进来，占据我的视线。

将已经沉入深夜的房间，再次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厌恶那轮樱花的我，在新月下戴上了隔绝光照的面具。

在虚幻的烛光中歌唱，在虚幻的烛光中起舞，透过红宝石折射的光线，我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典雅的，笑得很克制的自己。

陌生的自己。

“我，不惧遗忘。”

被人格保护系统善意欺骗的我，刻意忽略了这一点的我，将黑夜视作我的归宿。

明明必须拼尽全力，才有办法生存下去。

“原来祥子也会这样失态啊……”

踏着白炽灯的光线走进来，背着手倚靠在门边的真奈，用让人很不舒服的眼神扫过我的身体。

在惹人生气这方面，我一直认为她很有天赋。

“如果要嘲笑我的话就请自便吧。”

“不会嘲笑的啦。”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那副戏谑的表情却已经将她的心思展露无遗。

“有人托我给祥子带话呢。”

“我不想听。”

反正又是什么‘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希望能继续做朋友’这样的话吧。

小学生一样的，只能看到自己的话。

不，是连自己都看不到的，既没有现实意义也不能传递情感价值的话语。

令人厌恶的话语，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可不行。”

这样说着，真奈的表情愈发戏谑起来。

“我答应了那孩子的。”

一旦看到有趣的事就决不罢休，真是惹人厌恶的天性。

“……随便你。”

不想做无谓争辩，我叹了口气，无视真奈的目光，继续写起新曲。

被我无视也不显得恼火，真奈自顾自地坐到我身旁，又从口袋中摸出一个手机，向着我展示一段提前录制的视频。

“那就……”

“能拜托您，将这些话带给小祥吗？”

那个叫灯的女孩，隔着玻璃杯望向我。

透过波光与镜面的反射，与祥子如出一辙的琥珀瞳，折射出的却是柔弱畏缩的视线。

面对那种视线，我是无法拒绝的。

“我会让她听到的，我保证。”

“谢谢……谢谢。”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灯似乎非常意外，先是抬起头向我道谢，在与我视线相交后又立刻低下头，注视着玻璃杯道谢。

“小祥离开crychic以后，有变得比以前更开心吗？”

“不用去想着演出和练习的事，不需要担心被人讨厌，有变得比以前更有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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