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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西方来,5

小说: 2025-09-02 08:14 5hhhhh 5030 ℃

她被真相烧烙了一回皮肉,灼痛过后仅余麻木,只是那印子就在心头,再也抹不掉了。

数日后珊寻来茜草,捣碎其根茎挤出红色汁液,为自己在眉间及两颊刺上一抹朱红,她下定决心同达达拉城的黑帽为敌,戴上一张绘有赤色纹路的鬼面,割断了她的灵魂与人世所余不多的联系。

从此以后,珊不可为人,亦无法做狼,莫娜忧心不已,她不希望珊否定自己肉体的身份,把一颗心强行塞入野兽的躯壳中。那是多让一个人痛苦的事啊,没有什么比刀刺胸口更深,也没有什么比把人心按进狼的胸腔更痛了。

以狼的审美观而言,珊自然算不上漂亮,但这不妨碍她成为最令母亲怜爱的孩子。

倘若神也有需要实现的愿景,莫娜希望的是有人能够温柔地凝视她的女儿非人非狼的真容。令她欣喜的是,阿席达卡于她死前出现了。

名为阿席达卡的少年身上沾染着珊的气息,显然他们先前就有过交集。在狼群与猪群对峙之际,他出声打破僵局,强撑着和乙事主对话,揭开了拿各失踪的真相。

他于野猪群退却后昏了过去,珊扛猎物似的把他扛在肩上,匆忙运入洞窟,莫娜冷眼旁观,心中却不由得一动。

她瞧着珊精心照料那濒死的人类少年,她取来常盖的熊皮褥子供他歇息,自己则蜷缩于落叶中睡去。她不理睬他的抗议,剥下他遭血染污的衣服,在溪边清洗干净,悬空晾晒,又抽出麻线,以骨针缝补破洞。

莫娜嗅得出来,这个年轻人因挽弓弑神之故,一呼一吸都充满邪魔的宿怨,可是他活下去的意志又是那样强烈。昏迷之际,诅咒暂时停歇,他在一个又一个噩梦中紧蹙眉头,双拳紧攥,嘴唇咬得出血,但一声也没有呻吟。

当他沉睡时,她的女儿凝视着他陷入沉思,表情仿佛在凝视一面镜子,带着些许迷惘和好奇。他偶尔也会清醒一会儿,在珊目光难及的背后,他的眼睛热切地追随着她的身影。莫娜暗自发笑,百年前她也有过一段恋爱,自然知晓他的心思。

珊曾问母亲:“他为什么要说我很美?”

她是真的不懂,莫娜却懂,珊习惯于面对恶意,却很少从人类身上汲取到善意,故而无所适从。

夜空之下,莫娜审视着阿席达卡,只从他的眼中看到一片真挚之情。他在她看来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但他魂魄澄澈,未受浸污。他太天真了,然而有时天真才能改变这个世界。

阿席达卡是首位知晓珊身世的人类,但莫娜告诉他这些事,并不是为了让他拯救自己的女儿,珊需要的并非裹着怜悯外衣的施舍,她所求的是对她灵魂的尊重。他若要爱她,必须要接受她原本的样子。

她的女儿打算为猪群指明道路,临别之际,莫娜明确地告诉珊,她可以与那个年轻人一起生活。

珊闻言扑在母亲身上,低声重复我恨人类,然而她的表情和语言彼此游离,莫娜不置一词,仅自喉间发出低幽笑声。

人与神战争接近尾声时,莫娜躺卧于山兽神的池边,鼻吻微动,她已虚弱至极,尚能闻到远处飘来皮肉烧焦的恶臭,这便是猪群溃败的前兆。难道全族覆灭才能体现血性吗?她视野昏昧,思绪仍十分清楚:自己将要告别此世了。她阖目,积蓄体内所余不多的气力,意图突然发难,一口咬下黑帽的头颅。

可是朦胧之间,莫娜听见野猪变形的咆哮由远至近,听见阿席达卡呼喊着要乙事主把白狼的公主还回。她听见一具身体沉入水底的声音,感受到珊的气息淹没在具象化的仇恨中,一分一秒地微弱下去。

对一个人的爱压倒了出于本能的恨。莫娜叹息一声,到底放弃了复仇,用最后一丝余力救出了珊。

我回到家中时天色蒙蒙亮,路上落了一阵小雨,溪面一片烟。

我感觉疲劳,倒在床铺上不消片刻就跌进梦乡。在铅门般的睡意压下来以前,我与莫娜的对话再度回到脑海。

当时我问道,成为母亲就意味着为子女牺牲吗?

莫娜说,不完全是。我所做的出自于爱,并非牺牲。你不理解也属平常,有时候,唯有母亲才懂母亲的心。

五、铅与铁

我在后山找到珊的时候,她正蹲在河边的一块石头前磨刀。

母亲不爱使用铁器,父亲的蕨手刀除外。此时此刻,她掌心所握的正是这把刀。她以食指和中指按住刀面,蘸着水反复推动刀刃,刷刷的打磨声中,铁器反射出的冷光犹如水波,在她的面孔间明暗交错,而她背后长发纷披,几近委地,发梢于午后充溢黑玉的光泽。

这是母亲根除不了的烦恼。每逢春季,她的头发都会跟随植物的节律迅速生长起来,一夜之间就肉眼可见地长了几寸,丰盈浓密异常,她为此感到困扰,每天都要修短一次,至少不能让自己踩中发尾摔倒。盛夏继暮春而至,她的发量茂盛依旧,生长速度却开始减缓,稍一修整即可行动自如。秋收冬藏之时,她的头发不去修整也能保持齐颈的长度,这令珊终于感到轻松。

眼下又是春天,浮游植物于水中探出绿叶,散放细小的金色苞蕾,将河水绣成一匹清流随花的活绸缎,珊磨完了刀,用拇指探试一下锋利程度,随即于岸边闲坐,微仰起头不避日照。她那样子实在很美,但本人一无所感,很快就会毫不吝惜地将头发割下。我无法以任何一种形式保存下她的面影,仅能暗自遗憾而已。

“没必要磨那么锋利的。”父亲瞧见母亲吮了下拇指,摇头说道。

“一旦沾上血,很快就会变钝,还是磨利一点好。”她回答,说话间血止住了,指腹残留一点绯红的颜色。

阿席达卡正于她身侧盘腿而坐,一只手按在膝头,刚割断的发茬乌黑簇新,耳朵和脖颈露了出来,线条流畅又利落。他仿佛有些不适应,抬起另一只手摩挲颈后,目光紧扣着她不放,眼下的伤疤浮现微光。

父亲的头发长得也很快,但他从未留到可以系成发髻的程度。他神情柔和地说,这是自己身为幽灵的象征,然而时至今日,这削短的头发比族长的金簪更令他骄傲。他作为骨肉尚全的幽灵,遭受流放后反而见识到了更加广大的世界。

正值春季,珊的头发越过肩膀垂至腰际,额前的鬓发厚密累垂,她的目光要通过头发的缝隙才能透射出来,分外幽深曲折。

她不耐烦地抬手一拨,把刀交还阿席达卡,他就站起来,走到她身后去,取出一把木梳,一下一下梳理她的头发,然后并拢手指丈量长度,有条不紊地下刀割断发丝。她安然坐着,将脆弱的颈背全数暴露给他,刀锋掠过,扬起一阵微风,黑得泛青的发缕不声不响落下来。

据我见过的一位修行者说,世上有至为锋利的刀,能够斩断人的五种烦恼。可是我想,若将所有烦恼都斩断了,人在这世间也就毫无牵连了吧?在失去烦恼的同时,幸福也不复珍贵。

“怎么了,有事要说?”察觉到我的异常,她瞥了我一眼。

“没什么。”我连忙答道。

我想告诉珊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她的母亲莫娜至今仍在山兽神的池边守望着她的孩子们,然而此时此刻,我言语滞涩,心也沉重,无法向她说明,只得废然而止。

珊的眸子像风一样掠过我的面孔,音色如常地撂下一句:“你身上有铁和火药的味道。”

我抬起头,四目相接,两两无言。当心灵如镜面相互照映,言语就变得多余。

珊对我说过,她一辈子都会远离枪支,毕竟它夺走了太多她心爱的事物,狼神莫娜因此而亡,阿席达卡也险些被一声枪响夺去性命。她脸上的表情不似玩笑,我也见过她保存的那颗带毒的铅弹,它足有核桃大小,打入肉体就能搅碎内脏,震断骨骼。就算只是碰到它的表面,也觉得寒彻骨髓。

她所言不错,前些日子我又在那棵中空的老树旁盘桓许久,犹豫是否要同黑帽学习射击,我已经师从父母学习了防身之术,多学一种又有何不可?故而我时常拿出枪打量,既无法归还又无法丢弃,如此重复几回,皮肤不免带上那冰冷沉重的气息。

她分明感受到了,却并未追问我接触枪支的原因。

而在她的背后,父亲正从怀里掏出一块蓝色的布,将母亲的黑发包裹起来。我默然瞧着他垂落的睫毛,宁静平直的嘴角,或许他刚一对上我的双眼,就知道我藏匿了一把枪,或许从黑帽手中得来的这把枪就是几乎杀死他的那一把,可他与她一样,什么都没问,因为那是我做出的选择,他们不会干涉。

我的父母时常为对方修剪头发,然后将彼此的发丝收拢一处,埋进这片他们生活多年的土地。世人眼中落发意味着出家,从此同尘世相别,可是他们做得就像日常仪式般自然,我忍不住想,在他们埋下头发的地方,那里的花草会长得格外茂盛吗?

珊愿意谈论自己少年时代的时候,我的个头已经超过了她,腿脚也硬实起来,穿山度岭颇为从容,不必乘上狼背也能跟随珊走完巡林的全程。

近年来时局不安,流民激增,越来越多的陌生面孔出现在西方,他们持刀披甲,杀气腾腾,操着外来者的口音。这些武士隶属于其他大名,不时和浅野氏爆发冲突,鸣镝拖着尖锐的哨音穿透天空,散播屠戮的前兆,喊杀声消歇以后,常会留下人与马俯卧的尸首。沙土因热风席卷而干燥,如今则吸满了血,乌鸦张着翅膀且鸣且舞,饱餐新鲜的遗骸。

浅野氏自命为此地的守护大名,与达达拉城和森林并立,在我出生前的那场战争中,他们趁黑帽进入森林弑杀神灵,出兵偷袭达达拉城,最后不曾讨到好处,反倒削弱了自身的实力。自从珊和黑帽立下约定,不再相互厮杀,浅野氏发觉不能从两方的争斗中获取利益,也就消停下来,专心治理他们管辖的领地去了。

浅野一族始终认为,不管是森林还是山峦,这些都为己所有,也应当为己所用。“痴人说梦。”对此珊轻描淡写地评价道,“这片土地从来都不姓浅野。”不知是何缘由,她对大名始终以一种沉默但持久的敌意相待。

母亲的兄弟们各自建立家庭抚育子女,不能时刻陪伴左右,现下只有我们二人踏过积聚甚厚的腐叶,向深处进发。走得越远,四周就越静,光线昏暗如入梦中,仿佛为了驱除这段沉寂似的,珊说起自己的故事。

珊一边在倒木上坐下,一边对我说:“我像你这么大时,一在水面上照出自己的影子就想流泪。我想要厚实的皮毛,锋利的爪牙,强劲有力的四肢,我憎恨自己这副人类的身躯,觉得它再丑陋不过了。”

我听了这话,忍不住依偎着她坐,不无撒娇意味地伸手环住她的颈子,低声说:“倘若我们都是狼,我就不能像这样拥抱您了。人的身体也有很多优点的。而且您很美,真的,我敢打包票,在我下山见到的人里,没有谁比得上您。”

“我不知道人类认为的美是什么样子的,这对我来说也不重要。”珊任由我抱着颈子左右摇晃,低头检视她的掌心和手臂,动作中有着对这副躯体的疏远,嗓音的质地却格外柔和,“你这点可真像阿席达卡,平日里不声不响,一开口就说些让人想捂耳朵的话。每次我叫你们不要说了,你们都回答只是真心话而已。”

她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我怎么也不明白,他都快没命了,还希望我活下去。”

母亲的感想其来有自。珊曾经只身袭击达达拉城,正遇上暂留于此的阿席达卡。她被他击晕,强行拖出争斗的漩涡,醒来已骑在雅库鲁背上,身后的他虚虚环住她的腰身,胸口处淌出的鲜血洒了一路,他受创过重,人间的药石于他早无效力。一言及此,母亲的眼神不复平静,显露出属于爱人的生动哀伤。

而那时的她尚无这般丰富情感,对他的行为反倒生出赤裸的疑惑。阿席达卡的举止在珊看来十分古怪。在他以前,没有任何活着的生物用美丽形容过她。行将死去的猎物为何会认为猎手美丽?她至今尚感不解,自己为何会被他的一句话吓到跃开?

彼时月光映亮刀刃,一道雪芒照彻眉睫,他显露濒死之相,双目犹有鹿的细腻多思,望着她的神情殊异,好似初次瞧见人的脸孔一般。

珊想,他也算救了她一次。所以她要带他去见山兽神,请它裁决他的生死,或许还能保他一命。

——就如自己曾经那般。

那一夜珊坐在雅库鲁旁边,听它絮絮讲述故乡的森林与人们,了解面前少年名为阿席达卡,以及他旅行至此的缘由。

曙光初露之时,青翠的风卷到她的面前,告知她山兽神的确来过了,并且做出了裁决。珊伸出手来,从风头捋至风尾,合目时未曾感受到死亡的坚冷,下一刻她张开眼睛,心中微生喜悦。

她将阿席达卡自水中拖回岸边,发觉山兽神治好了他的枪伤,却留下右臂蔓延的诅咒,不禁皱起眉头,不懂它意欲何为。

珊返回洞窟,特地为阿席达卡带来新晒的肉干,恰好看到他注目于诅咒犹存的手掌,面上沮丧显而易见,彼时他重伤新愈,无心更无力咀嚼,于是珊自行咬碎食物,俯向他的嘴唇。

口对口的哺喂对野兽来说实属平常,珊这样对阿席达卡做的时候,并未感到羞赧,在身下的人类少年合拢牙关时,她还催促地用舌尖顶撞,想让他多吃些肉以补充体力。嘴唇相触之际,他一只手臂挣扎似的抬起,喉中作响,终于摄食入腹。她满意地起身,发觉他正凝视她,眼里有她尚未读懂的含义,那样的目光她似曾相识,出现在泼地如水的月色中,高天作证,他竟说她很美。

此时此刻,那双鹿的眼睛涨满潮水,纵有睫毛掩藏仍不免溢出露滴,少年人枪弹穿胸还能对旁观者报以微笑,而今却不出声地流下泪来。

你为什么要哭呢?她想问他原因,终究没能开口。

人世间委实有太多可泣之事,一人在流泪的同时,或许另一人正在流血。个人的喜怒悲欢,于天地而言其实微不足道。他得以睁开眼睛,迎接今日的晨光,也不过是因为山兽神偶然的一触,仅此而已。

珊惘然注视阿席达卡片刻,俯下身去继续喂食,这一回他不再抗拒,只有眼泪犹未断流,那些咸涩的水珠淌入他们相合的唇齿间,被他和着食物一起吞咽下去。

为了让他安全地养伤,白狼女把人类少年带入她居住的洞窟,阿席达卡在这里苏醒过来,视野全然清明以前,他首先感到胸膛被凉如泉水的手抚过,然后发觉珊坐在自己面前,眉睫低敛,忙于解开他血迹干结的衣衫。

阿席达卡欲言又止,久违地感到窘迫,然而重伤初愈,他躲不开她的手,只得双眸一闭,任她施为。

或因心绪不宁,他的胸膛急起急落,而她用食指按了一下他躯干上曾遭枪弹洞穿的位置,挨近来歪头观察,接着嗅闻片刻,啧啧称奇:“原来山兽神也会救人类的命,你很幸运,这里一点伤痕都没留。”

“……我来到西方,指望的是解除邪魔的诅咒。山兽神让我活着,却不肯为我解咒,现在于我而言,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他睁开眼睛,斜觑着箭袖半掩下的手掌,不觉心灰意冷,“我不懂它用意何在,也许在神看来,我射杀了拿各,这是必须以命赎清的罪过。”

“所以你哭了?”

“嗯,算是吧。那个时候,我也说不清自己什么感受。白狼的公主,谢谢你给我食物。”

“不用谢,食物就是用来吃的。如果你想吃,洞里存了很多肉干,我可以拿给你。”她直视着他说,“想哭就哭,哭过以后别忘了吃饱肚子。你现在还活着不是吗?你呢,多少也算是我的猎物了,你的命是我的,所以别急着想死的事情,那是我该考虑的。”

她本想吓唬他一下,谁知人类少年听了这话,反而笑了,他强打精神凝视她一会,回答道:“你说得对,我会好好吃东西的。”随后他就睡着了,徒留她瞧着他安然的面孔,心中懊恼不已。

每次母亲讲起这段往事,父亲都会有些不自在。她眉眼舒展,对我说道,阿席达卡是个容易害羞的人,尤其是在面对她的时候。她都不知道,那么多的红晕是从何涌起,难不成他全身的血液都流到脸上来了吗?

她起身转动手臂,换了个姿势坐下,胸前悬挂的玉刀因角度变动折射出蓝紫色的光芒,令人目眩。我有记忆时她就戴着它,不曾摘下过一次。

“妈妈,这个好漂亮。”我指着它发问,“是你自己做的吗?”

“你说这个啊。”珊用两个指头捏起那饰物,她的眼睛从玉刀移到我的脸庞,摇头解释:“是你父亲送给我的。那时我要去为野猪们助阵,临走前收到了它。”

“它属于他的未婚妻。”母亲说,“这还是雅库鲁跟我讲的呢。”

我睁大了眼睛,思绪因这一句话混乱起来,素来灵便的口齿竟有些不清了,“您难道不介意吗?父亲把未婚妻赠与自己的信物又送给了您。”莫说旁人,就连身为子女的我都觉得父亲的举动令人难以理解,母亲的泰然处之更是匪夷所思。

珊回答:“我为何要介意他们之间的婚约呢?就算我和他如今生活在一起,我们也不是生来就无时无刻相伴,这一辈子要打交道的人多得是,结下缘分的更不止一位。他不曾干涉我的过去,我也不会过问他的往事,除非他愿意同我分享。”

“那位姑娘将玉刀赠给他,是祈求他莫要轻言放弃,纵使失去家乡也要活着,她的祝愿经由阿席达卡最终传递到我手中,当我拿到玉刀时,未从它上面嗅到一丝瑕秽,起初我并不明白阿席达卡的用意,但现在我懂了,他会为活下去努力到最后一刻,但若无法解除诅咒,他至少要让我活下去。他没有背叛她,也不曾辜负我。”

“这把刀不负他的期望,在我被邪魔神困住时,阿席达卡循着它的光芒找到了我。”珊轻触玉刀,郑重地说道,“你该感谢它,今生若有机会见到,你也要感谢那位姑娘,没有它的话,可能就没有你了。”

出战前夕,珊自兄弟处拿到阿席达卡转交的玉刀,这是她见过的最美丽的饰品。它躺在她的掌心间,触感坚硬光滑,她眯眼打量片刻,虽不知他的用意,仍旧张口咬断挂绳,牵着线绳两端绕过颈侧,迅速打了个死结。

玉刀就这样安放于她胸前了,被卷入震天雷引发的连环爆炸时,她丢失了面具和兽皮衣,却不曾丢失他送给她的饰品。也正是它闪烁的光芒,指引他于邪魔神的诅咒中找到她。

然而她很快就扯下了阿席达卡的赠物,怀着愤怒用它刺向他的胸膛。此刻护身符变作伤人的利器,热血流出,他毫不闪躲,用怀抱将她捕获。

猎物与猎手对调了位置,这是他们第一次相拥。他力气很大,她没能推开他,任由他的双臂勒住她的肋骨,他的悲伤注入她的心里,具有与她的悲伤相同的质地,于是她的耳朵又能听见他的声音,愤怒由沸腾至凝固,转变为苦涩的冷静。

——而他永远不会对她说起,其实他是想一直这样下去的,直至她的骨骼生长在他的身体里。这是虚妄的念想,注定要被埋藏于他心中。

第二次相拥是在众神消亡的草原上,他们醒来,起身,惊奇地张望着碧玉般的群峰,于新生的山野间微笑别过。先前他与她本是从头到脚相依偎的,乍一分离竟有种血肉离脱的寂寞。珊乘在狼背上回首望来,本欲从颈上解下玉刀送还阿席达卡,而他按住她的手,静静摇头。

她说:“这把刀很漂亮。可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把它送给我。”

阿席达卡仰面望珊,目光里闪动着她尚未明了的情感。一丝苦涩从他的笑容中逃走了,余留的是释然之色。

“不懂也无妨。”他闭上眼睛又睁开,轻声说道:“珊,不必归还了,就让它保护你吧。”

与此同时,阿席达卡突然想起达达拉城中他阻止了珊与黑帽的决斗。她怒吼咆哮,牙齿咬进他的肉里,然而他肌体的感觉趋于麻木,根本意识不到痛楚,一心希望保住她的性命。另一边,黑帽斜觑他的表情,讥诮地问道:你要娶狼为妻吗?

电光石火之际,他读懂自己的心意。

他爱着寄放她灵魂的处所,更爱着她的灵魂。

阿席达卡就那么问出了口,珊,我能娶你为妻吗?

仿佛呼应着他的话,一阵风蓦然间吹向她,她的短发因此纷乱了,神情有瞬息的空白,他知道自己过于唐突,给她出了一道难解的题目。但阿伊努族的男子面对爱情必得是勇猛的,倘若这男子踯躅不前,便也不配向女子求爱了。他甚至做好了被她再刺一刀的准备。

“我喜欢你,阿席达卡。”珊说,勉力组织语言表达自己复杂的心绪,“但我原谅不了人类。”

她不能给阿席达卡他想要的答案。她正在尝试接纳人兽难辨的自己,试图弥合两种身份间的裂隙,但这并非一日可成,他的爱情纵使清澄光明,亦不足以填补这深细伤口。她要学会的东西还有很多,要取舍的东西也有很多。她或许能爱上一个人,但难以接受所有人。他理解她的选择,有时候,与兽同行远胜于和人聚居。

他固然能够保护她,但他知道,她从不需要自己拯救。他们都是战士,他不能亵渎她的骄傲。纵然他们无法干涉彼此的命运,但却可以相守相望,身心相依。

他并不觉得失落,望着她的眼眸说:“没关系,珊在森林里生活,我在达达拉城生活,我们一起活下去。我会骑着雅库鲁去见你的。”

她颔首,那鼻梁下方细弯的一道唇弧,无声丰盈起来。这个笑容新鲜有力,粉碎了她眉间忧虑的阴影,以及面颊凹陷处无可奈何的苍白。她远去后,山岭涂抹上的绿意越发毛茸茸地挠人心尖。

直到眼角都望得发酸,穷尽目力也捕捉不到她的背影,阿席达卡才垂下双目,攥住掌心干涸的伤痕。

他并不感谢诅咒本身,但他已不再怨恨诅咒带来的向死之难。尽管淤痕丑陋,其苦楚令人夜不能寐,时刻暴露于死亡的注视中,尽管自东至西的旅程孤独入骨,此世恒乱,人命如芥,但美丽的事物依然生生不息。毁灭以后,仍有重生,他们失去了很多,到底还能活着站在这片土地上,这就够了。一切的一切,都可以从现在开始。

阿席达卡比谁都清楚,珊不应受任何束缚,也不该遭到驯化,除非她主动走向他,否则即便是爱情也不能阻拦她的步伐。

他自幼受为王的教育,了解阿伊努族中一切大小事务,却不曾真正爱过一次,他不知晓爱究竟是给予她自由,还是夺取她的自由。

抑或是放弃自己的自由。

珊回到森林,挥手让兄弟先行离去,独自一人来到山兽神的池边,池水摇漾,所见的一草一木皆裹在淡金细柔的光辉里,她眯起眼睛,无意间瞧见阿席达卡掷出的那把蕨手刀深插土中,旁边还躺着黑帽遗留的火枪。因山兽神回首那一望,木制枪托伸出根须扎进泥土,绿芽钻破表皮长成一丛灌木,枝桠舒展错落,绽放黄蕊白瓣的花朵。

杀人的器械往后会作为一棵幼树生长于此。她看着它,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这其中竟没有仇恨。

珊绕过火枪,弯身拔出蕨手刀挂在腰侧,打算找个机会还给阿席达卡。转身的刹那间,她忽然听见宛若土铃鸣响的声音,循声找去,在一株倒伏的枯木前,珊见到了一只树精,它孤单地站着,四处张望寻找同伴,然而一无所获。

它是如何在那场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呢?

白狼女的双脚在地上扎了根,她目送树精晃动头颅蹒跚行走,继而消失于空气中,视野逐渐模糊不清。她哭泣着,抬起手背胡乱擦抹决堤的泪水,然而它们涌流不尽,把她足边撑起雪白伞盖的覃菇都打湿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痛切地意识到,逝去的不会再回来了。

从那以后,阿席达卡与珊经常见面,他们并未严格约定何时相会,只是随心而动,却从未错过彼此。

到了应当相见的日子,珊朝洞窟外走去。

她从堆叠的岩石间跃下,踏过一片草地,穿越干涸的古河道,然后将自己投入林间。堆积深深落叶而柔软的土壤不曾改变,给予她安慰。

随处可见倒伏的树木,日光轰然涌入,她的视野因此更加开阔,无数生灵匿身于森林的寂静中,这寂静经过毁灭性的洗礼,如今变得崭新未用,传声极远。她漫行其间,既能数得清自己的步伐,也能听见来自胸中的呼吸和心跳。

她继续向前走,半折的灌木抬起头来捧出鲜花,她分开它们从中通过时,会有一阵沙沙响动裹住她的身体,草叶的呼吸拂动脚踝,藤蔓挽留她光裸的手臂,她的指尖随着动作不时触及腰间的刀。

傍晚的天空褪去了血色,风愈发清凉起来,为她的头发蒙上润泽光晕。她甫一走出森林就站定了,凭借狼的眼力眺望。

她知晓阿席达卡是个重诺守信的人,并不担心他会失约。

当阿席达卡骑着雅库鲁如期而至,一轮明月已自他们背后悄然升起,一人一鹿沐浴于清辉中,那是从古老画卷中拓印下来的景象。他刚看见她便跃下鹿背,疾步朝她走来,他的目光停在她的面孔上便不再移动,瞳仁又黑又亮。

被他如此望着,珊不知为何想要微笑,于是她就这样做了。她奔向阿席达卡,仔细地端详他,发觉他晒黑了,周身铁与泥土余味未散,脸庞有些消瘦,但精神尚佳。

她将蕨手刀送还他手中,而他欣然接过,挎在腰间,抚摸着刀鞘说道:“多谢你,珊。我还以为找不回来了呢。”

她的笑容没有像水泼进沙土一样消去形迹,反而因他更加深秀,他看得入神,手自刀上放下,口中自然地流淌出心声。

“珊,你笑起来很美。往后可以请你多笑一笑吗?”

她并未拒绝,伸手触碰一下自己的唇角,似乎也觉得惊奇,“我不常笑的,但一看见你,笑容就跑出来了,大概是被你拽出来的吧。”

她的说法让他忍俊不禁,“好,那我要多来看你,把笑容带给你。”

不知见面多少次后,他们并肩坐在高崖上,呼吸着青翠的气味,眼望雨雾若有若无地飘荡,性命无忧,他总算可以平静地对她谈及自己所受的诅咒。

珊问:“你手上的伤疤现在还痛吗?”

阿席达卡见珊满面忧色,有意叫她安心,就伸出手来让她看,说:“已经不会作痛了,想必疤痕都睡着了吧。”

“让我听一下。”新生的血肉和掌臂相比具有色差,更浅淡也更柔和,伤疤不复狰狞,状若几道漫过皮肤的水波。珊仔细瞧了一会儿,便捧住阿席达卡的手贴在耳边用心倾听,嘴唇颤动着低语。他敬畏地凝视着她,毫不怀疑她具有和伤口对话的能力。

白狼女侧着头,把大半面颊都送进他的掌心,双眸微睁,天空的苍蓝倒映其间。他用另一只手拨开卷过她前额的发丝,突然很眷恋此时此刻。他由衷觉得,能活着与她在一起如此美好。

许久后珊抬起头,对阿席达卡说道:“你的伤疤睡得很沉,我叮嘱它们,这辈子都不要醒来。”

“但愿如此。”他的心随着她的双唇急颤了一下,低声回应。

珊抬头那一瞬,颈间的玉刀在她视野中晃动不止,她握住这黝黑美丽的饰物,忽然想起自己曾令阿席达卡两度流血,一次在面颊,一次在胸前。

“伤了你,对不起。”珊摸了摸他眼下的疤痕,回手用玉刀向脸上划去。阿席达卡一惊,捉住她的手,喝道:“珊!你要做什么?”

“我给自己添一道伤口,这样我就和阿席达卡一起痛了。”珊说,示意性地瞟向他脸上的细疤。

这位由狼养育的幽灵公主,她表达感情的方式是多么真挚又笨拙啊。阿席达卡一边想着,一边摇头,极为郑重地告诉她:“你并非故意为之,我不怪你。珊。你不必这样做。”

他松开她的手,再度拥抱了她,这次的拥抱很轻柔,她几乎觉得自己被一道声音、一缕呼吸所拥抱。肌肤间传递的温度具有镇定的效果,他以掌心摩挲她的脊背,用肢体语言向她无声诉说。

——你无需伤害别人,更无需伤害自己。

她挣扎了一下,最终放下了玉刀,让它沉沉坠在两人相抵的胸口间,用坚硬触感提醒他们,两具身体纵使贴得再紧,血液也不可能相交相容。

等她安静下来,他就放开她。

见她面色仍旧不虞,发丝因春季之故长垂至颈,他灵光一闪,提议道:“如果珊真的想补偿我,那就让我剪掉你的头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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