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我不在的时候要听爹娘的话，爹娘平时也很忙，他们都不在时给听你三哥的，知道么。”

“我们是一起生的，我不认他当哥哥。”

敖丙撒娇似地嘟囔了一句，另一个青年在一边已经乐得不行了。

“好啦，大哥，老三和小四哪用得着你担心。你忘了上次小四和小妹玩阿丑来添乱老三都干了什么嘛？”

高挑一些的青年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就是因为这样才值得担心……唉，罢了。”

这时，原本站在一旁的道人走到中年人的身旁，他手里握着条长得有些怪异的拂尘，身形纤细，肤若凝脂，一身白衣，留着靛紫色的长发，眯着的眼睛看不出是睁是闭，说得可笑些，敖丙甚至有些分不出他究竟是男是女。

“李总兵，时辰到了。”

“嗯。”李靖的脸上并未有多少波澜，他扭过头看向敖丙。

“叔叔，你是来接大哥和二哥走的么？”敖丙扯了扯那道人的衣襟，他以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衣料，像雪一样白，干净得有些不真实。

“不。”道人笑了笑，用他的手也摸了摸敖丙的头。

“为师是来接你的。”

“什么……”

敖丙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爹爹李靖，然而李靖却没有在看他，敖丙便转而投向他的妈妈。

“娘，丙儿不走！丙儿要和娘永远在一起。”

敖丙已经哭得打翻了酱油铺，眼泪鼻涕在脸上抹得一塌糊涂，殷夫人也只得抱着他轻轻安抚。

“丙儿乖，你爹这么安排也是为了你好……”

“娘！”

敖丙说什么也不肯撒手，看着他这幅样子，道士摇了摇头，李靖眉头紧锁，刚想说些什么，却被道士伸手拦住，他走到敖丙面前，蹲下身子：

“敖丙，村里的百姓一直视你为异类，你和哪吒留在这难免会受牵连，为师带你到山上也是让你修炼仙术，早日成才，日后也好斩妖除魔为世人除害。”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道士看着面善，说的话敖丙听着却总是觉得十分怪异，好像每一句都是话里有话。

“那……我还能回家么。”

“当然可以啦。”道士笑着捏捏敖丙的小脸蛋“这么可爱的丙儿，为师就是想不还，李总兵怕是叶不会答应呢。”

敖丙一脸狐疑地看着道士的脸，还是不作答。道士见他这幅样子，也不着急，从怀里里掏出一个镶着金丝的盒子，很漂亮。他轻轻地把盒子打开，里面是几十只栩栩如生的白兔，上面裹着厚厚的粉末。

“这是，小兔子？”敖丙不再哭闹了，把流到嘴边的鼻涕吸了吸。

“是玉虚宫特质甜品——十二金仙末位特别纪念款，来尝尝？”

“不要！兔兔那么可爱，这么能吃兔兔。”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敖丙的眼神一刻也没移开那个盒子。

“都说了不是兔子了。”道士带着和蔼的笑，把其中一块点心握在手里，轻轻一掰，便露出了里面红彤彤的馅料来，那兔子的里面红得亮眼，好像玛瑙翡翠一般晶莹剔透。

“哇，红豆沙的！”敖丙突然兴奋了不少，小手一把抓过那只小兔子塞进嘴里，那点心甜得不可思议，却不会腻人，敖丙吃了一个还想吃一个，于是又一手拿起来一块，囫囵个塞进自己的嘴巴，把豆沙馅弄得满脸都是。

道士笑着摇摇头，李靖之前可没说过他的第四个孩子是这么个小吃货，他晃动拂尘，暗暗念动咒语。

满满一盒子的糕很快就被敖丙挥霍一空，他的手迫不及待地伸向最后一块，可那点心却如同真的兔子一样活了过来，跳出了盒子。一溜烟跑远了。

“等等，你要去哪？”

敖丙把小手上的豆沙舔干净，小跑着追了上去，那小兔子跑得并不快，却觉得怎么也追不上。终于，那个兔子撞上了旗杆，敖丙扑了上去一把抓住了它。

“看你往哪跑。”

那块糕点还在敖丙的手里挑动着，敖丙把小手用力一捏，便把里面的豆馅料都挤了出来，可敖丙太心急，除了手上，豆沙不少还淌到了地上，敖丙也不管那么许多，把最后一块点心连皮带馅塞进嘴里，使劲嚼了嚼，敖丙开心极了，这最后一块比之前的所有加在一起还要甜。

敖丙咀嚼了好久才把它们咽了下去，然而，回过神来时，自己却已经身处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四周都是灰蒙蒙的，他找不到哥哥们，找不到自己的爹娘，也找不到哪吒，所有人都不见了，无论敖丙怎么呼喊都无人应答。只有那个道士还站在那，仿佛他已经在此地等候多时。

“敖丙，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师父了，为师可传你仙术，赐你无边法力，到时候还可封神登天……”

“我不要！”敖丙用他稚嫩的嗓音以最大的声音吼着“你骗我，我不跟你走！我要见哪吒，我要见娘！”

“不肯？”道士晃了晃他的拂尘“为师给你准备的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你当真想不要？”

“不要，我不要！你就是在给我一盒点心吃……嗯……两盒点心！我也不要！”

“哼哼……”道士的声音逐渐阴冷了下来，把嘴角敲得老高“乖徒儿，你入戏可真是深，我给你的哪是什么点心。”

“睁眼看看你吃的是什么。”

敖丙还想争辩几句，却只觉得下身一脚迈空，仿佛坠落悬崖，然后重重落在山崖底。

他哀鸣着爬起身，吸入肺中的，却是一阵阵血腥。

“咳……咳……”

敖丙想要叫痛，可口中发出的却只有不明所以的嘶鸣，那声音尖锐刺耳，连敖丙自己都无法确信是他本人发出来的，可憎得好像乌鸦被丝线勒死时发出的惨叫。无论几次都是如此，咳嗽了一声后，敖丙的嘴又吐出一口血来。

口中砂糖的味道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呛鼻的腥臭，一种悲哀的感觉在一瞬间充斥全身。

四周彻底暗了下来，天空乌云密闭，看不见一丝月光。

他还在陈塘关，只是方才昏厥了过去。敖丙有些困惑，太阳落山后这村落中为何会如此明亮，但当他的视线清晰起来，他发觉那不是灯光，而是阵阵火焰和断壁残垣。

他正站在一片废墟当中，而脚下，是浸透泥土的血泊还有一堆又一堆不可名状的碎屑。

敖丙醉汉一般摇晃着前进，他的意识还不愿接受自己已经醒来，原本整洁的白裳已被染成一片血红，他的身体就好像从这血泊中生长出的枝芽。

这时候，敖丙在面前看到了什么。他哈下腰，用已经裸露出骨头的手从一堆血块中摸索了一阵，找到了一条不属于他们的异物，浑浊的眼睛端详了它好一阵，那是一根发带，很普通，比一束头发也粗不了多少，可敖丙却觉得这根发带不知为何令他感到如此熟悉。

他当然会觉得熟悉，毕竟她曾经离他那么近。

小妹……

回忆像钩子一样在敖丙的脑海中胡乱拨弄着，让他不得不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实，然而还没等敖丙多体会一会这样的错愕，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敖丙。”

敖丙颓然地转过身，哪吒就站在他的身后。此时的哪吒身材高挑，依然维持着魔相，他身上受了伤，裸露的小腹上有一道爪子划过骇人的伤口，那伤口大小看起来完全足够致命，可对哪吒而言，还算是刚好可以忍受的范围。

但关键的一点是，他的伤口在流血。他们之间隔着十步的距离，可敖丙却觉得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让他更加陷入泥潭。

如果可以，他真的不想活着面对这些，但敖丙已经做不到凭自己的意愿选择什么了，脑海中，无数的声音拉扯着他，诉说着它们的渴求，他们令敖丙的意识逐渐陷入混乱的边沿。

纵使腹中所食已经满溢而出，敖丙依然觉得饥肠辘辘。

“敖丙……真的是你……”

火尖枪的枪头颤抖着，哪吒从未有过这样的犹豫。除了那件衣服还可以被认出，敖丙已经近乎面目全非，他的龙角变得像疯长的枝杈，双眼已经变成了完全的黑色，下颚已经没有多少皮肉包裹，那些分不清主人的血液从里面一滴滴露出，就好像一颗被啃噬过的可怜的汤包，鳞片和骨刺从身体的各处涌出，撕裂着他身体各处脆弱的组织。

敖丙依旧想说些什么，但他已经没法发出任何有含义的声音——他的舌头已经没有了，喉咙里已经几乎只剩液体。于是敖丙只能带着悲哀的眼神看着哪吒一言不发。

哪吒终于也认出了敖丙的手里握着什么。

“你把小妹……”哪吒的神情因痛苦而扭曲起来，他手中的火尖枪不再发抖了。

“为什么，敖丙……为什么？”

“……”

敖丙没办法回话他，只能看着哪吒大声斥责着自己，渐渐变得歇斯底里，他从没见到过哪吒这幅样子。

好吵。

敖丙听不清哪吒说的话，现在的他也没办法理解哪吒的痛楚，头脑中一片混沌的他只是觉得，所有人终究都不在乎自己了，他捏了捏手里的头绳，那上面还残留着那孩子的体温。

是啊，小妹的命原本也是他从海夜叉手里救下的，那，吃了她也不算很过分吧。只是把他自己争取到的要回来而已，敖丙这样抚慰着自己。毕竟，整个陈塘关的百姓命也是他救的，他这样做有什么大不了。

哪吒……你的命也是我救的啊。

你为什么就是没办法陪在我身边呢。

想到这儿，敖丙终于笑了起来，寒蛊依旧在他的身体里野蛮生长，小妹的血已经连缓解病症都不足够，现在的他还在越来越饿。

敖丙已经忍不住了。

他的体温骤降，寒霜覆盖周身，龙相的骨骼彻底扯烂了覆盖在外的皮肉，敖丙终于再次现出龙相，然而那“东西”已经看出来是龙还是别的什么了，他身上的鳞片已经脱落得所剩无几，胸腹的位置也已经破败不堪，皮肉就像晾在竹架子上的旧衣裳，哪吒甚至能透过敖丙的肋骨看到他身后的火海，肚子里的肉块从毫无遮掩的腹部流出，那是几个倒霉的村民和附近的牲畜。

连同敖丙自己的脏器。

哪吒无言地看着敖丙身上发生的骇人的变化，好消息是，他不会再觉得痛了，现在，敖丙身上的所有的感官都指向了一个欲望。

敖丙的龙身抽搐了一阵，身体伴随着可怕的断裂声起，猛地扑向了哪吒。

“敖丙！”

哪吒大吼着他的名字，听不出是出于愤怒还是悲痛，但敖丙的速度着实太快，哪吒的火尖枪没能刺出去，只是招架住敖丙扑来的血盆大口，但哪吒没能顾及自己的下盘，敖丙的身体蟒蛇一样缠了上去，伴随着清晰的碎裂声音勒紧。

混天绫缠住了敖丙张开的口，却无法制止他继续靠近，敖丙屠刀似尖锐的牙齿已经触到了哪吒的皮肉，他的身体喜悦地回忆起了他原本最擅长的事。

他们不是麒麟，不是金乌，他们本就不是什么瑞兽，不配受用人民的敬仰，他们的鳞片粗糙而坚硬，他们的爪牙实用而丑陋，他们的命运，就是吃或者被吃。

他生来就是一条龙。

“唔啊！”

敖丙的头由上至下覆盖着哪吒的整个上身，利齿一颗接着颗没入哪吒的躯体，爱抚着他肌肤下的血肉，他终于尝到了那令他久违的味道，那是他的挚爱。

敖丙正预备竭尽全力再咬下去，又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哪吒！”

一把黑色的链剑甩出，鞭子一样死死缠住了敖丙的脖颈，那人的手法老练而狠毒，链剑的的尖端直接抵住它的牙膛，让敖丙的口无法合上。

向后拉扯的链剑令敖丙被迫仰起头，哪吒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当然，只是喘息并不够，他知道，这不是能和平解决争端。

“哪吒，趁现在，攻它的头！”

哪吒别无选择，他痛苦地把火尖枪捅进敖丙的咽喉，敖丙发出一声悲鸣，缠住哪吒的身体也被迫松开。即使到现在哪吒依旧在犹豫，但他还是扭动了火尖枪的机关，火舌喷涌而出，从敖丙的喉咙烧变全身。

空气中响彻着炙烤声，同时弥漫着一股可怕的焦味，敖丙在一片火海中徒劳地挣扎了一阵，还是倒下了，这一次，敖丙再也没能站起来。

哪吒喘息着，用枪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他看得出敖丙还活着，虽然区别实在不算很大了。

“真是危险啊，哪吒，我警告过你不要一个人过来的。”

一个道士模样的人走到哪吒的身旁，身子很瘦，白发白袍，手持拂尘，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拍了拍哪吒的肩膀，手抚过的地方伤口立刻不再疼痛了。他眼睛就像是那脸上的两条细线，看不出是睁是闭，嘴角带着浅笑。

尚存一息的敖丙认出了那个声音，那张脸。

“申公公，你差不多可以解释一下了吧。”哪吒把他的手扒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好歹也是你的师叔，这么叫我可是失礼。”虽然嘴上十分不快，申公豹的脸上依旧挂着平和的笑容。

“那三条龙是敖丙找来的帮凶，他们从海底炼狱中脱逃后就一直潜伏在陈塘关伺机而动。至于他们之前所说……没错，就同和那三条龙吐露的一样，敖丙就是灵珠。”

“什么时候……”

“从他出生起就是。”

申公豹轻抚着敖丙额头的印记，敖丙的眼睛并没有闭上，他依然能看到申公豹，哪吒以及他们身后一片混沌的天空，他的嘴缓慢地张合着，吐露着只有他能明白的话语。

“三年前，我师父元始天尊炼化混元珠后，引起了三界妖魔的注意，其中就包括深海镇压的龙族。”

看着敖丙，申公豹的眼神逐渐冰冷。

“我那不成器的师兄——你师父，奉师尊之命担负起引灵珠转世的任务，可他却因为酗酒让龙妖找到机会从中作梗，窃取了本应投入你母亲腹中的灵珠，留下魔丸投胎。哪吒，如果没有敖丙，你的童年本应十分幸福。”

敖丙听着申公豹熟练地诉说着一个他完全陌生的故事。他的心里没有痛也没有恨，他的思绪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努力回忆着，那裙摆的香味和兄弟们玩耍时的嬉笑。

尽管那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他无端的幻想。

“那敖丙他为什么要……”

“龙本就是妖族，生来便有邪气，自然会与灵珠排斥。他尝试了很多方法，最后的结论是，能压制灵珠灵性的只有魔丸。但师尊实现已经给魔丸下了天劫咒，贸然引魔丸入体只能是自寻死路。”

申公豹看向哪吒。

“所以敖丙才不得不在天雷中竭尽全力保下魔丸，欺骗你好让他能留在你身边，因为天雷过后，你身上的魔丸才是安全的，你能活下来，他才有的活。”

“所以这次趁师兄太乙真人和李总兵不在他们才生事企图取回魔丸，幸好有贫道在此，不然你早已遭了暗算……”

哪吒看着敖丙不再动弹的身体，依然难以置信。

“你那么行，啥都知道，怎么不早点出来把话说清楚？”

“”这个嘛……”申公豹晃了晃拂尘，也只得笑笑。

“这是奉师尊的旨意，天机不可泄露。”

“切。”

“不过，这也算是你的造化。灵珠现在还在妖龙的左眼，把他拿出来，师叔就能帮你克服克服魔丸的魔性。”

“你要把灵珠给我？”哪吒困惑地看向申公豹“死胖子知道这事么？”

“师兄并不知道我在这。”

哪吒握紧了手中的火尖枪。

“死胖子跟我说过你这个师弟不少闲话，我本来还觉得，以他的性格纯粹是在嫉妒，现在看好像也有点道理。”

“嗯，那么师兄他怎么评价我呢。”

“他说你这人好‘扯拐’的。”哪吒嘴巴一歪一口血沫。

“我身上的天雷咒就是元始天尊下的，他可没管过我的死活。负责灵珠和魔丸的是死胖子太乙真人，死胖子他都没听到信儿，倒是你先来了？”

申公豹躲避着哪吒质问的眼神，歪着头无奈地摆摆手。

可惜卖萌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哪吒火尖枪的芒刺已经抵上了申公豹的脖颈。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申公豹没有丝毫惊慌，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火尖枪的枪头，暗暗感叹师兄宝物的质量。

“你说的没错，哪吒，师尊确实不容许魔丸存在于世，便单独派我来把事情拾掇干净，不让太乙知道是我自己的判断，因为师尊的命令是……”

“铲除魔丸。”

“哼。”哪吒把枪头一抖，差点把他的手指划破，继续抵住申公豹的脖颈“既然元始天尊对你下了命令，那为何又要救我，现在这算什么情况？”

“我原本的计划是趁敖丙和其他龙族与你争斗时坐收渔翁之利，但当我了解你的为人后我改变了主意……”

申公豹把手背在身后，做出一副要刺便刺的姿态。

“我觉得这样的命运对你不公平。”

哪吒停顿了一下，把火尖枪收了回来，杵在一旁。

“这说的倒像是个人话。”

“所以我想把灵珠给你，灵珠魔丸合一后，你的功力在凡间便无人可比，纵使天尊怪罪下来也无可奈何……”

申公豹讨好似地抚上哪吒的肩膀。

“只是，贫道有一个不情之请。”

“干什么？”

“我希望，能成为你的师父。”

“哼。”哪吒不禁嗤笑出声“死胖子教我我都嫌他肚子里没多少存货，你是他的师弟还能教我什么？”

“当然有的教啊。”

申公豹打了个响指，周围立刻传来几声响动，四周突然变得熙熙攘攘起来，村民们逐渐聚集起来，眼神呆滞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突然，一个人带头喊了起来。

“是龙妖！哪吒把龙妖打倒了！”

“太好了！”

“哪吒万岁！哪吒万岁！”

“……”

哪吒眉头紧锁，一脸狐疑地看着这帮白痴像嘴里抹了蜜似地大喊着自己的名字，他当然知道是自己救了所有人，可在陈塘关放个屁都会被人指着鼻子痛骂的哪吒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哪吒看着申公豹，指了指面前这帮家都被砸烂了还围着他们蹦迪的白痴。

“喂，这帮人是怎么回事？”

申公豹一脸幸福地拍着手，已经有人再给他送花了。

“这就是你最早学的障眼法，只是更加隐蔽，范围更大。我让他们看到了他们想看到的，仅此而已。”

“这……”

哪吒看向周围，所有人都在喊着他的名字欢呼雀跃，甚至那几个和阿丑一起刁难的他的孩子也在其中，只是唯独最大的阿丑不在，看着他们开心的模样，记忆和眼前场景的撕裂感甚至让哪吒感觉到了一丝恍惚。

这确实是他一直想要的。即便是虚假的，也依然令人向往。

申公豹轻轻搂住哪吒，脸贴在他的耳旁，和哪吒一起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太乙从来没告诉过你，要改变人心中的成见，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手段。”

“从今往后，太乙能教你的，的我可以教你，太乙不能教你的，我一样可以教。再也不会有人视你为异类，有我在，所有人，都会尊奉你为他们的救世主。”

“……”

哪吒沉默着，这时大家的注意力终于放在了敖丙身上。

“杀了它！”

“杀了龙妖！”

“杀了它！”

附和着百姓的叫嚷一般，申公豹从袖中掏出一把漆黑的匕首，递给还愣在原地的哪吒。

“陈塘关老百姓的日子苦，平时也没什么娱乐项目，给他们点刺激吧。”

“你知道人们喜欢什么。”

哪吒接过申公豹的匕首，转过身看向敖丙，他毫无疑问还活着，眼睛中已经没有那么浑浊，蓝色的双眸中含着泪，炙热地望向哪吒这边，但他依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村民们的呼声越来越高，好像无数只手从背后把哪吒推向敖丙。回忆着过去和敖丙的种种，哪吒感到混乱不堪。

哪吒的心里翻腾着，拿着刀的手好几次举起来，又放了下去。终于，他颓然地摇摇头。

“我做不到。”

申公豹不屑地笑笑。

“那么，由贫道代劳……”

“不。”

哪吒一挥手，缠在身上的混天绫箭一般射向申公豹，只一瞬便把他缠住，申公豹也不挣扎，神色自若地任由哪吒把自己捆成了个粽子。

申公豹叹口气，灵力腾向四周，围观的陈塘关的百姓们便不再叫唤了，一个个脚底瘫软倒了下去失去了意识。

“唉，哪吒啊……”申公豹在心里暗暗叫苦，敖丙也是，哪吒也是，这帮年轻人怎么都这么不会算账。

“我还是不相信敖丙是你说的那样。”哪吒把申公豹的匕首收了起来“这里一定有什么误会……”

“我要带敖丙走。”

“这毫无意义。”申公豹提醒道“敖丙已经油尽灯枯，更何况他入魔已深，即便把他救回来也只会再危害一方。”

“你要辜负你父母对你的嘱托么？”

“不用你提醒我。”

哪吒握住自己的手腕，那上面的乾坤圈正烁烁放光：

“日月同生，千灵重元，天地无量乾坤圈，急急如律令！”

哪吒手腕上的乾坤圈画作三道金光，缠绕在敖丙的脖颈上，敖丙的身体随即缩小，渐渐地露出人形，除了颈部的伤口，一切都近乎恢复了敖丙原本的样子。他的五官就如瓷质的一般精致，闭着双眼，正安详地睡着。

失去了乾坤圈的哪吒的双眼渐渐被白色填充，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他缓缓地蹲下身，用双臂将敖丙抱了起来，他的体重是如此的轻，抱在怀里甚至都感受不到他的重量。

“你真的就这么相信他么，即使你亲眼看到他吃人？”申公豹似乎还不死心“他究竟为什么值得你信任？”

“没有为什么……”

“没有？”

“就是不知道！”

看着朝自己怒吼的哪吒，申公豹一时无语，他也只能苦笑几声，感叹天不遂人愿。

“乾坤圈的确能压制他的魔性，但现在的你依然是魔丸，没有乾坤圈，你自己也与妖族无异。”申公豹冷冷地补充道。

“倘若你执意如此，为了陈塘关百姓的安全，只能请你离开这儿了——越远越好。”

“我说了，不用你提醒……”

开始入魔的哪吒已经没有气力说什么多余的话了，他把火尖枪丢在一旁，抱着敖丙一步步走远了，当他渐渐消失在申公豹的视野中后，勒住申公豹的混天绫终于松开来，朝着自己主人的方向飘荡飞去了。

申公豹默默地目送哪吒远去，然后，他愤愤地把手中的拂尘丢到一旁，化为一段枯枝，身上的道袍退去白色，与他的长发一同变为一片漆黑。

“看起来，咱们这出戏玩砸了呢，申道长。”

伴随股紫色的雾气，一个妩媚的声音在申公豹耳边响起，申公豹不耐烦地把她挥到一旁。

“敖莲你闭嘴，我把你放出来不是来给我添堵的。“

“为了你，奴家连自己的哥哥都不要了，还差点被那毛孩子打死，你还要奴家怎么样？”

“办事。”申公豹用冰冷的眼神扫视了一遍四周晕厥的百姓。“你有一千年没吃过东西了吧，今天就让你和你的姐妹们吃个够，陈塘关所有活物，一块骨头也别给我留下。”

“给我把消息放出去，三天之内，我要让三界的所有人都知道，魔丸还活着。陈塘关的悲剧只是个开始，未来，魔丸还要吞食凡间所有的生灵，最后搅闹上天庭！”

“哼哼……师兄，我看你这回你该怎么收场。”

申公豹笑着看向乌云后的月亮，依然躲藏着不肯露头，看来，今夜注定会很长。

【复圆】

陈塘关海边的沙滩上，一个落寞的人影在海滩边游荡着。

也许说是一个人并不够准确，但此时的他的是形单影只。

没有月亮的夜晚，陈塘关的海边漆黑一片，只有海浪声徐徐回响在耳边，夜已深，海风从浪潮袭来的一边吹来。

四周很冷。

哪吒下意识抱紧了敖丙，这个地方他来过无数次，也不乏和敖丙在一起的时候，但唯独这回，哪吒觉得陈塘关的海风刺骨难熬。连脚下的砂砾都像刀刃一般刺痛。

哪吒的面容扭曲着，没有乾坤圈压制魔性，他的每分每秒都像是炮烙一般痛苦难熬，，他要努力保证自己的意识不要睡去——或者是，让那个真正的自己不要醒来，哪吒搞不清楚。

但此时，他的确有不得不坚持下去的理由。

“哪……吒？”

似乎是哪吒贴近的体温终于起了作用，敖丙的羽睫微颤，他终于睁开眼，蓝色的眸子恢复了以往晶莹的光泽，即使是没有月光的夜晚，他的双眼也依然是如此的明亮。

哪吒把敖丙又抱紧了一些，他很惊讶，却没有气力去感到喜悦。

“你醒了。”

哪吒只是这样随意地应答了一句，老实讲，他还真不知道自己是该报以什么心情来面对他。

敖丙察觉到了自己脖颈上的异物，他伸手摸了摸。

“你把乾坤圈……”敖丙用他羸弱的手拉扯了一下自己脖颈上的乾坤圈，自然是毫无作用，他挣动了一下，却也难以脱离哪吒的双臂。

“放我下来……”敖丙的声音细不可闻，他的喉咙上的伤口太深，嗓音怕是永远也无法恢复了“把乾坤圈拿走……你这样做不值得……”

“什么值得不值得……”

“是我把小妹……还有其他所有失踪的孩子……全部都是我做的……我这样的人究竟有什么资格继续活着……”

“放我下来，哪吒。让我走……这是我的报应……”

“闭嘴。”

哪吒依然目视前方，恶狠狠地打断敖丙的自怨自艾。

“这点报应哪里够，真的要赎罪的话……就给我好好活着，活一半年，活一千年……然后我再来，好好地收拾你……”

哪吒感觉自己脚步变得越来越沉，但他依旧不肯撒手，敖丙只得在他怀里露出苦涩的笑。

“那我还真期待呢……”

“我说了你给我闭嘴休息。等你好了以后我还等你给我好好解释……”

“解释什么？”敖丙的朱唇微微张，呼吸着许久不曾临近的海风“龙本就是吃人的，只是龙族被压在海底太久太久，不光是人，连我们自己都忘记了人类原本就是可以作为食物的东西……”

“没想到你也会有这样的一面。你闻不到么，你现在嘴里的味道比阿丑家养的猫还臭。”

敖丙的舌舔了舔自己的贝齿，又是苦笑。

“可这就是令我欲罢不能……唔！”

好像是特意惩罚敖丙，哪吒狠狠掐了一下敖丙的肩膀。

“不管怎样你以后不能再吃人。”

“如果我忍不住呢……哪吒，你理解不了这种瘾，我已经是池底的淤泥了，之后只会愈来愈堕落，到那时，你又拿我怎么办？”

“那就拿我给你吃。”哪吒赌气地回道“一三五吃手，二四六吃腿，星期天你给我憋着。”

“噗！”

敖丙终于被哪吒逗笑了，他露出愉快的笑容，却反而被吸入的气流呛到咳嗽了几声。

“你真是傻……”

“不傻怎么做你朋友？”哪吒没好气地回道。

说道这敖丙便不再回话了，夜色中，哪吒看不到敖丙的面容，似乎是在细细品味哪吒的最后一句话。

哪吒抱着敖丙又走了好一会，终于，敖丙再次开口：

“那么……我们究竟要去哪？”

“我们的以后……该怎么办？

哪吒愣了一下，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回不了陈塘关了，所有人，那些找他麻烦的孩子，小妹，他的爸爸妈妈，还有死胖子，所有死去的和活着的，他都再没有机会见到了。自己之前最在乎的，争取来的那一丁点的认可，也随着他带着敖丙出走烟消云散了。

想起自己再也无法和他们说话，哪吒的心里泛着莫名的酸楚。

不过死胖子太乙真人除外，他本来就不想见这憨批。

但，敖丙不也是一个人么，现在他们至少一样了。爸爸妈妈不会有事的，安顿好敖丙以后找机会回去看看就行了。哪吒这样打算着，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不知道应该去何处落脚，毕竟他从小到大就没离开过陈塘关，敖丙这幅样子总不能风餐露宿吧。

“我也不知道该去哪……”哪吒被迫承认了自己的无所适从。

“可惜你不会避水诀，不然东海有不少地方我都可以带你去。”

敖丙叹了口气。

“也只能带你去见一个人了，哪吒，你知道我的师父是谁么？”

“你的师父？”

哪吒正打算再问些什么，一个陌生的声音骤然出现。

“额……打扰一下。”

一个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哪吒的身旁，夜晚太黑，哪吒没能看清那人的五官，却只见一对大得吓人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光。

哪吒急退了一步，与那人拉开距离。

难道是海夜叉？哪吒一开始这样猜想，可他发现这个“人”比海夜叉矮得多，也瘦得多。

而且更可疑的一点，是这个人的背后居然长着一对翅膀，像是蝙蝠，却生着羽翼，说不出的怪异。

“你是谁？”哪吒警惕地问道。

“嗯，没什么，只是看着你有些奇怪就来问问。”那个怪人的大眼睛眨了眨，却是答非所问。

“你觉得，我，奇怪？”

“难道不是么，哪吒？”借着那人自己眼睛发出的光亮，能看到他那张猴子一般丑陋的脸露出了戏谑的笑容。

“一个人在海边和自己抱着的尸体有说有笑，这还不够奇怪么？”

听到这句话，哪吒的身体整个变得僵硬。他颤抖着低下头，怀里的敖丙早已没有了气息，双眼凄惨地圆睁着，瞳仁已经泛白，灰黑色的血从七窍中缓缓流出，从海滩一路走来，分明已经淌了一道，留下一条依稀可见的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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