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啟七年，來自蘇杭地區的書香世家的書生：林清斌進京趕考，最終高中進士。次年便被朝廷派到南直隸的滁州地區來安縣出任縣令。雖是九品芝麻官，但來安縣地處作爲大明帝國的經濟命脈的江南地區，又靠近陪都：南京，未來還是大有可爲的。於是在得到朝廷任命之後他立刻離京赴來安縣就職，下車伊始，作爲新任縣令的他立馬開始著手處理前任留下的弊政：首先是解決當地官吏貪腐橫行魚肉鄉里的問題，為此他清除、逮捕、處決了不少貪官污吏，使當地腐朽的官風為之一清。隨後又下令清查丈量土地，強令當地權貴退回他們侵占的土地，並在一定程度上改變重農抑商的傳統，以扶持商業來增加官方收入，減輕農民負擔。此外他還主持興修了一些水利工程，改善了當地農業條件，公堂斷案時也是剛正不阿鐵面無私。幾年下來，來安縣風調雨順民樂於業，百姓皆稱其爲「青天」。雖說來安縣在林大人的勵精圖治下出現了「小邑猶藏萬家室」的盛世畫卷，可在這錦繡江南之外的北地卻是一幅淒涼凋敝的末世圖景。

自萬曆後期以來，全國天氣轉寒，北方天災不斷，在大規模的饑荒之下餓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面對天災，帝國的統治者卻並沒有有效的應對措施，在飢餓與死亡的威脅下，饑民們紛紛鋌而走險，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流寇集團。再加之萬曆四十四年，也就是清斌五歲那一年，原本作爲大明藩臣的建州衛指揮使：努爾哈赤自立爲汗，並以「七大恨」爲由背叛大明，在遼東燃起戰火。在流寇和建虜的攻城略地之下，北方兵連禍結戰火紛飛，鮮血和戰火讓遼闊的北方大地赤地千里、血流成河，也讓大明帝國風雨飄搖、日暮西山。

崇禎七年春季的一天正午，剛處理完公務的清斌原本準備回房稍作歇息，卻突然聽見衙門外面一個姑娘大喊：「放開我，我要見林大人！」「姑娘，林大人公務繁忙，是不會輕易見人的啊！」衙役連忙阻攔。清斌聞聲之後，也立馬起身來到公堂上。「林大人，這個姑娘執意要見您，小的攔也攔不住啊！」衙役無奈地說道。只見衙役身旁一位看上去剛好二八年華的少女如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這位姑娘身著一身繡著牡丹圖案的淡粉色襖裙、腦後則是用淡藍色綢帶束起的長髮，水靈靈嫩撲撲的臉蛋上雖未施粉黛，但嫣然一笑之間卻足以傾城。一雙柔若秋水的湛藍色美眸，更是讓過往路人紛紛為之駐足。清斌初見這位姑娘竟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敢問姑娘是何方人氏，有何冤屈？」「哥哥，難道你真的忘了瑤兒了嗎」見清斌未能認出她，姑娘竟有些嗔怒。聽到「瑤兒」這個名字，清斌的內心突然一震，多年前的記憶瞬間浮現在了腦海中：在他15歲那年，他的父親-蘇杭儒商：林冠華在去揚州采貨歸來後帶回一個名叫：瑤兒的六齡稚女，這個小女孩父親不知蹤影，母親因病早逝，煢煢孑立、無依無靠，只得以乞討過活，他父親見她可憐便把她回來作為丫鬟服侍他。小女孩剛來時衣衫襤褸，但梳洗一番換上新裝之後，頓時就如一顆蒙塵已久的夜明珠一般光彩奪目，溫婉可愛的外表、溫暖治癒的笑容，完全就是一個美人胚子。因此在林府雖爲奴婢，卻被主人視若己出疼愛有加。最開始她面對清斌時總是一副怯生生的樣子，但在熟識之後，兩人很快打成一片，小女孩對他的稱謂也逐漸由「少爺」變為了更加親切的「哥哥」。在爲了入仕徹夜苦讀之時，小姑娘總是會爲他準備許多好吃的菜餚，讓他在休息之餘得以飽腹。每次看到小姑娘嫩嫩的小臉，他都會忍不住想去摸，但一想到男女大防他就會立即打消這個念頭。自小立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成爲立功立德立言的聖人的他又豈能因一時慾望而去破壞一個未出閣的黃花姑娘的清白之身呢！可是這小姑娘似乎並不這樣想，總是喜歡粘著他，而清斌也慶幸每次她這樣時基本沒有外人在，否則她的聲譽就真的會受損。就這樣，兩人度過了平靜而又快樂的兩年，清斌赴京前夕，就在他打點行裝準備出發時，瑤兒還跑來與他道別，並向他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意，當得到他肯定的答覆後，她還說：「以後哥哥一定要娶瑤兒爲妻喔！」，當時清斌也沒有表示反對。入仕多年以來，他忙於公務，一直沒有時間顧及兒女之情，如今當年的小丫頭也果真出落得如花似玉，今日相見，真是感慨萬千！「哥哥還真是無情，這麼多年來就不知道回來看看人家，做官有那麼好玩嗎？」瑤兒依然是一副責備的神情，就好像他是一個始亂終棄的陳世美一樣。「抱歉，因爲入仕以來公務纏身…」「好了，人家早原諒你了！現在瑤兒也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了！」瑤兒嫣然一笑，莫非這丫頭真的以為他當初是默認了！？「哥哥，瑤兒是能夠做好哥哥的妻子。」「不是我不願意，只是…好吧！我明天就去提親，擇日正式成親吧！」「這還差不多嘛！」瑤兒姑娘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不久之後，兩人便正式換上婚服，拜過天地，結爲夫妻。婚後夫妻二人也算恩愛甜蜜、舉案齊眉，瑤兒一年之後就爲清斌生下了一對龍鳳胎，因當日孩子出生時月明星耀，故男孩名曰：嘉星，女孩名曰：嘉月。孩子出生後，幾乎整個來安府都歡天喜地，衙役、捕快們都圍著剛出世的孩子轉，逗弄乖巧可愛的小少爺和小姐，而清斌也極為疼愛這兩個孩子，也非常重視對孩子的敎育，在孩子開蒙時特地請了江南地區的名士大儒與遊。瑤兒也是將兩個孩子視若掌上明珠，疼愛有加，嘉星和嘉月就在這樣相對安定幸福的環境下日漸長大，長到六歲時還多添了一個幼弟：嘉葉，一家人也算美滿。自開蒙以來，嘉星就不太喜歡四書五經中那些枯燥沈悶的文字，卻喜愛《三國》、《西遊記》之類的小說，對遊山玩水、吟賞煙霞也是情有獨鍾，經常與年齡相仿的童僕：沐恩以友相稱，相約出遊。父親儘管對他的「不務正業」、貪玩好動有些許不滿，卻也無可奈何，而溫柔嫻淑思想包容的母親則也不以為怪，反而經常給他講一些歷史故事以及《山海經》這樣的上古神話。因此在嘉星眼裡，母親是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也是最懂他的知己。自嘉星記事起，他就經常聽到大人談到「流寇」、「建虜」、「北虜」、「闖賊」、「獻賊」之類的字眼，像「獻賊陷襄陽，襄王千歲合族遇害」、「北虜進犯松錦，洪太保殉國」、「闖賊陷洛陽，皇叔福王遇害」。有時他也會看到父親歎息國運艱難民生凋敝，大明江山危在旦夕，但他對於這些話語也絲毫沒有在意，依然沈醉於闔家圓滿之福，山水遊吟之樂中，絲毫沒有意識到大明帝國大廈將傾，自己也即將國破家亡。8歲那年，來安縣的迎神賽會異常盛大熱鬧非凡，大家都沈浸在一片歡騰之中，「爹爹！爹爹！煙花好漂亮啊！」身著一身素白色曳撒，頭戴黑色直簷大帽的嘉星開心地望著夜空中璀璨奪目的煙花。「對啊！煙花真的好美，這大概就是娘經常以前講唐詩時提到過的『千樹萬樹梨花開』吧！」身著一身飄逸若仙的淡綠色襦裙的妹妹嘉月也是笑容滿面。「小姐，『千樹萬樹梨花開』可不是這樣用的喔！它指的是塞北的風雪，可不是江南夜色下的漫天煙花。」來安府的師爺錢叔糾正道。「娘，錢叔此言當真？」嘉月揚起精緻的小臉望向母親疑惑地問道。「當真！此詩是岑參於塞外送別歸京使臣時所作，所詠之物即爲塞外風雪。」母親溫柔地笑了笑，然後給孩子解惑，「然月兒所言之物亦如梨花盛放，亦可比擬之！」「娘，塞外的風雪到底是什麼樣的啊？」嘉星忍不住問道。「待星兒日後建功塞外、燕然勒功之時，自可當見之。」母親的笑容依舊是那麼的溫暖，如和煦的春風般暖透人心。「塞外風雪…唉！這塞外風雪之下不知有幾多大明將士殞命松錦屍骨無存。自洪太保殉國以來，大明在關外只餘孤城一座，如此江河日下之勢，平遼豈有望矣？」面對如此良辰好景，心憂天下的父親卻怎麼也開心不起來，「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宋人姜夔曾作《揚州慢》，書盡靖康之後山河變色、宋室南渡之黍離之悲、亡國之恨。淮左名都於金賊南犯之時，縱有春風十里，尚盡芥麥青青，況吾來安小縣！？今關外建虜垢天，關內流寇肆虐，此等良辰好景，能有幾何？」，望著愁容滿面的父親，疑惑不已的嘉星剛欲開口詢問，卻欲言又止。

第二年的暮春時節，就在父親伏案辦公之際，一個人突然在衙門外鳴鼓喊冤，父親立馬整理官服來到公堂之上，那人上堂之後，父親似乎和那人熟識：「王舉人，何事驚惶？」，聽了這話，那人便大聲慘叫：「林大人，我剛從京師奔還來安，流寇李自成已攻陷京師，萬歲以身殉國！我混於難民之中逃出京師，千山萬水晝夜兼程，回省告變來也！」「什麼？」父親大驚。「萬歲殉國了！」，聽了這話，父親雙腿無力地跪在了朝堂之下嚎啕大哭：「萬歲！汝國破身死何其慘也，今流寇陷京師，萬歲殉國，是臣之罪啊！」「老爺節哀，萬歲凜然殉國，君儀不墜，乃我大明之幸也！」母親見狀趕忙安慰。哭了好一會兒之後，父親便起身正色：「今萬歲殉國，大明山河支離破碎，吾等身爲大明臣子，食君之祿，受國恩日久。一旦大明社稷不保，吾等當以身殉國，以保臣節不墜！」。望著父親剛才嚎啕大哭的樣子和如今這副毅然決然的表情，嘉星和妹妹嘉月依舊是懵懂未知，年紀尚小的嘉星還不知道自己即將遭遇的悲慘命運。

不久之後，留在江南的文武官員擁立福王在南京登基，是爲弘光帝，然而弘光帝登基後面對四處流竄的流寇和氣勢洶洶的清軍非但不思勵精圖治、重振河山，反而沈湎酒色、昏庸無能，朝中也是奸佞當道、黑暗腐朽。自崇禎先帝殉國以來，山海關總兵吳三桂以「借兵討賊」之名放關外的清軍入關。在八旗軍與吳三桂軍的合兵夾擊下，李自成軍節節敗退，很快退出京師西逃。父親得到相關消息後，立即揮筆給弘光帝寫了一份上疏：「今虜寇相爭，皆無暇顧及江南。此乃大明北伐中原，光復河山，獻捷太廟，告慰先帝之天賜良機。若陛下親賢遠佞，內修內政，外整軍務，使朝綱得正，萬民歸心。以江南之豪傑財賦出師北伐，何愁中原不復，虜寇不滅？」，然而林大人這封上疏到了朝廷之後卻石沈大海，再無任何消息。父親壯志難酬，憂心大明國勢，自然是鬱鬱寡歡。嘉星嘉月兄妹倆見父親愁容滿面，也想盡各種辦法讓父親開心，卻始終未果。就在這天，不少百姓來到公堂上擊鼓鳴冤，痛訴自己妻女被擄、家庭破碎的慘狀：「林大人，您一定要爲我等小民做主啊！」。父親聽罷趕忙扶起為首的跪在地上請願的老人，立即帶著捕快前去調查。剛好撞見兩個宦官衝進一戶人家，要帶走這戶人家15歲的女兒。父親打算上前阻止，這兩個宦官卻跋扈不改，宣稱這是聖上的旨意：聖上登基以來，後宮佳麗尚乏，皇子未生。爲保大明江山後繼有人，聖上降旨選妃充實後宮。隨後還拿出了聖旨。父親見狀只好讓大家一齊跪下：「臣等領旨！」。待到這兩個宦官走後，看著這戶人家哭聲一片的慘狀，父親仰天長歎：「先帝殉國，半壁江山淪於賊虜之手。聖上不思討賊興復，反而沈湎於聲色之娛，強搶民女，致使市井騷然，民心盡失。如今大明外有賊虜，內無正人，文恬武嬉，醉生夢死，驕奢淫逸之風竟甚於承平之時！半壁江山安得長遠？」

第二年的春天，與馬士英素有嫌隙的左良玉以清君側之名起兵反叛，剿滅李自成後解除了後顧之憂的清軍趁機發兵南下，面對來勢洶洶的清軍，左良玉軍竟無一人是男兒，迅速繳械歸降。隨後南下的清軍一路勢如破竹，沿途的抵抗一觸即潰紛紛瓦解，很快清軍就逼近了來安縣，守城明軍將領忙向父親告急：「大人，不好了！北虜兵臨城下了！」「現來安縣城內有兵、糧幾許？」父親詢問道。「拜大人多年來殫精竭慮、宵衣旰食之治所賜，糧草充足，只是賊寇之兵力遠胜我軍，恐怕無法長久抵擋賊寇！」聽了這個消息，父親非但沒有一絲驚慌失措，反而還很沈著地下了備戰命令：「立刻關閉城門，加固城牆，做好禦敵準備！」，然後又囑咐母親把嘉星和嘉月看好，不要讓他們亂跑，之後便毅然前去指揮作戰。然而兵臨城下的清軍卻並未立即攻城，在城外佈陣列隊完畢後便遣使入城，說要見林大人。父親整理衣冠在公堂上坐定後，便召清使入見。只見那個身著異族服飾的使者帶著諂媚的笑容向父親行了一個禮：「在下大清議政王殿下多鐸之使，多鐸殿下及大清聖上久慕林大人兩袖清風、安國保民之名。今明室已覆，大清以討賊靖難之義入關剿賊，萬民稱頌人心思歸。大人忠純賢良，乃治世能臣，惜明皇昏聵，終究不察，若能降我大清，大人必前途無量。請大人順應天命，更衣剃髮！」說完這話，這名使臣就獻上了一頂頂戴以及一套清代官服。聽了這話，父親冷笑了幾聲，就開口反唇相譏：「汝虜主原我大明藩臣，自永樂以來受國恩日久，卻恩將仇報，叛我大明，掠我貨財，屠我遼民，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虜寇，也敢妄垢天威，僭稱聖上！？當真是夷狄僭偽，沐猴而冠，貽笑大方耳！」「林大人，明季諸皇昏聵無能，忠奸不明，大人爲其鞠躬盡瘁，實猥自枉才之舉。吾原京師小吏，明時案牘之勞，實不堪忍，然明廷輕辱，俸薪甚薄，難以奉家。闖賊進京後，更是暴虐兇狠、民心喪盡。大清入京以來，順應天命，敬德保民，唯才是舉，授吾要職，吾由是感激，遂願爲大清肝腦塗地、萬死不辭！林大人應知亞聖孟子曾曰：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今明廷逆天背德而亡，林大人當順天而爲！」「汝本為大明臣子，食君之祿，承蒙國恩，當以死報國。然汝等宵小之徒卻背棄君父，投虜自賤，蠅營狗苟，忠志無存。大明到了今天這步田地，賴爾等所賜！仇虜敬德保民？既然如此，爲何爾等皆披髮左衽，而未著我大明衣冠，爲何虜兵所過，生靈塗炭，赤地千里，所爲甚於流寇？既然爾等願為仇虜肝腦塗地、萬死不辭，那本縣成全你們！來人啊！拖出去斬了釁鼓祭旗，揚我軍威！」。

勸降清使被父親下令斬首之後，清軍便正式開始攻城。整天下來，城外槍炮聲、軍械相擊聲大作，甚至身處府內的母親與嘉星、嘉月兄妹都能聽見。在父親的感染下，守城明軍紛紛視死如歸、英勇作戰，但終究是寡不敵眾。城破之時，父親將母親和嘉星、嘉月叫到了朝堂之上神色憂傷地說：「今大明山河破碎，社稷危在旦夕，值此仇虜破城之際，吾爲大明臣子，早已決計殉國，然小兒女何辜？如今虜兵快打進來了，妳還是快帶著孩子逃命吧！」「老爺既欲以死報國，妾身又何以獨善其身！」此時的母親早已哭成淚人了。「汝爲星兒、月兒、葉兒之母，當盡汝之責，爲我林家留一血脈，爲中興大明留一火種！快逃，賊兵快打到衙門了！」父親毅然決然道。聽了這話，母親抹了抹眼淚便抱起嘉葉，帶著嘉星、嘉月從後門出逃，而父親整理好官服冠帽，端坐在朝堂之上，不久之後，刀刃聲、父親的斥罵聲、慘叫聲和鮮血飛濺的聲音同時傳來，逃難中的母親聽了之後，含淚向父親殉國的方向一拜，隨即頭也不回地帶著孩子們藏身到了山上的破廟中。原以為能夠躲過清軍搜捕，卻因有叛徒告密，就在城破次日的午後，在母親餵飢腸轆轆的三個孩子吃冷卻已久的饅頭充飢時，一隊滿清八旗兵突然衝了進來，面對寒光閃閃、沾滿鮮血的砍刀，母子/女只好束手就擒。在被清軍押送的路上，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屍山血海之中不僅有陣亡的明軍將士的殘骸，也有布衣百姓尚未僵硬、血跡斑斑的屍骨，殘活下來的百姓都被這群身著異服、腦後拖著一根細如鼠尾的辮子的異族士兵「改頭換面」成了他們想要的樣子。父親請來的開蒙師父曾經說過：「士可殺不可辱！」「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對於這些被「改頭換面」成異族服飾髮式的殘存下來的百姓而言，也許比飢餓更可怕的是被迫淪落爲不忠不義不孝之人的莫大恥辱。在殘垣斷壁之下，春風所過之處，盡芥麥青青。此情此景，讓嘉星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兩年前的那場迎神賽會上父親的那一聲淒涼悲楚的歎息。父親自入仕就以天下為己任，矢志精忠報國，希望能夠憑藉自己的力量保一方安寧，致君堯舜，讓大明天下國泰民安、海晏河清，然而這十餘年來，身爲小小來安縣令的父親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千瘡百孔的帝國如一架失控的馬車一樣向著毀滅的深淵疾馳而去，自己卻無能爲力。最終在異族南下、國破家亡之際，父親只得以這樣慘烈的方式爲他的國、他的君、他的子民、他失敗的事業殉節而死，而自己和弟弟妹妹母親為敵寇所擒，身陷囹吾，這應該就是「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沈雨打萍」和「黍離之悲」了吧！一想到這裡，嘉星不由得悲從中來，嚎啕大哭了起來，妹妹嘉月和兩歲多的小弟弟嘉葉也忍不住跟著哭了起來。看押的清軍聽見了他的哭聲之後卻凶神惡煞地對他說了一些他聽不懂的話，還要用鞭子抽打他，幸得母親奮力保護才得以毫髮無損。可母親身上卻多了幾道鮮血淋漓的傷口，對此嘉星嘉月兄妹也只得默然垂淚。押送隊伍行進到一口古井旁時，押送的清軍紛紛就地休整，而母親在對著來安縣和南京的方向含淚跪拜之後，便悲憤地對孩子們小聲說道：「今汝父已去，爾既國破家亡、身陷囹吾，與其苟活於世受盡屈辱，不如隨乃父而去，以保忠志永存、貞節不墜！」，言畢便抱起三個孩子，縱身一躍投入到了冰冷清冽的井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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