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这一切平息...我们——没事...当我没说。』

坐在金特原本的（和她原本的）病床上，她对自身的存在与时间的流逝感到麻木。即使天色完全暗下来，病房内一片昏暗，对伊冯来说照片中的景象依旧清晰可见。

翻出麻袋中的最近刚添上油的打火机，伊冯单手顶开盖子，由于还无法更换灯芯，她试了几次才让打火石迸发的火花转为燃烧的火焰。

贝尔纳特不需要这样的责任...

【是她不需要？还是妳不想要？】

...这两者有差吗？

【或者说，妳不想要贝尔纳特有“妳”以外的责任...】

...

照片越来越靠近橘红色的火焰，伊冯狠狠盯著那幅景色，没发现对面病床的动静以及起身的贝尔纳特。

「伊冯，别。」

一道阻力按住伊冯右手，她眼前泛黄的世界被抽离。

「我们得记得他们。」贝尔纳特对著照片喃喃自语。

「...」

「妳感觉如何？」

「他们打错东西进我身体里，应该给我来一发铅弹。」

「贝尔纳特...」

贝尔纳特从床沿回到床上，背靠床头定睛查看相片。

「...开玩笑的，我好久没睡这么好了，真是一剂魔法，我不介意多来点。」

点点头，伊冯起身逐一褪去衣物，眼角余光注意到身边人动作的贝尔纳特放下右手。

「伊冯？」

不理会对方，伊冯脱得一丝不挂爬上对面的病床。

「伊冯！妳干什么？下去！」

就算并未预先想过对方会如何反应（因为她也没想过自己会突然这么做），但这声惊呼毫无疑问是伊冯绝不会料想到的一种。

「不要。」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她向床头靠近。

「别过来！」

不得不说，伊冯有点受伤。

就算脚裸的溃烂未完全康复（并且肯定会留下大面积的疤痕），身体因为长期营养不良不如曾经饱满，但伊冯依然是一名女性，被曾经的对方用“惊惧”的面部表情拒绝，任谁恐怕都遭不住。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的手吊著点滴！我是病人，当然不适合做这种事啊！」

「妳不需要动，我动给妳看就好了。」

「...问、问题不在谁动！」

「那问题在哪？」

贝尔纳特极力避开她的眼神，但不是因为害羞。

『再说贝尔纳特对性害羞岂不是更诡异...』

独自不解地思索，眼前娇小的人影更加缩了缩身体。

「总之妳先下去，穿上衣服...」

她看起来有这么恐怖吗？

「不要。」

「伊冯，妳听我说...」

贝尔纳特看起来想要逃走，但她那也去不了，点滴管线还链著她呢...伊冯伸手捏起贝尔纳特病患服的一角。

「别碰我！！」

『...』

难道贝尔纳特在集中营时被...？伊冯感到强烈的愤怒——

「如果妳在想我在想妳在想的事，没有，那没发生。」

对方即时打断她熔断至一半的理智，等被激起的肾上腺素消弭，伊冯重新开口。

「那妳为什么表现得像我是法兰克斯坦的怪物？」

紫色的瞳孔在所有伊冯以外的区域游移，最终回到右手上的纸片。

「...妳必须答应我，会离开我的病床，我才告诉妳。」

「好。」

耐心等待对方的沉默，终于传出贝尔纳特幽幽的音色。

「我在、集中营...看了不少...“死者”，」

「男性...女性...“下葬”前，我们必须把他们脱光，取走任何物品，包含黄金假牙等...」

「所以我暂时，不想看到裸露的人体...妳能理解吧？」

不是谎言，但不是答案。

伊冯进一步向前。

「后退！妳说了妳会——」

「还有呢？」

「还有什么！？」

「为什么抗拒我？」

「我刚刚说了-」

「一部分，剩下的呢？」

「没有！那就是全部！」

谎言。

「既然妳不愿意告诉我，就等于协议破局。」

贝尔纳特的右腿因为石膏固定而无法收合，伊冯的一手压住对方搅动的左腿。

「我说了别碰我！」

贝尔纳特将手中的纸片扔出，一个形同于无的攻击，伊冯甚至不用闭起眼保护眼部（因为她还带著眼镜），暗粉色的目光毫不退让。

「为什么...妳会特别记得金特的妻子？妳不认识对方，」

「伊冯...」

「我不认为妳在对我撒谎，关于妳适才所说，」

「伊冯。」

「在无数的“死者”中，为什么记住了她的样貌，别说妳记得每一位死者，因为那不可-」

「够了！！」

「为什么妳非要知道答案！妳就不能放过我吗！？」

「不能。」

面对贝尔纳特散发凶光的眼神，伊冯面不改色地宣布对方接下来的命运。老实说，她“也”不想知道答案，不管眼前人隐瞒著什么，伊冯很肯定自己“一点也不想知道”。

但这就代表贝尔纳特依然跟自己保持著“适当的距离”，然后总有一天，她就会跟以前一样，

离开自己...

她绝不会再让那种事发生。

这次，她会确保贝尔纳特无法在安全距离之外。

左手抓住对方的右肩，伊冯缩短两人间狭小的距离——

「我记得她！因为她在妳母亲的旁边！」

眼前的人颓败的大声疾呼。

「我不记得妳母亲的长相！但我从一名女性尸体的衣物中找到妳的全家福！就跟我从各种不同尸体上找到各种照片...从“她”身上找到的金特家人的照片一样！」

说著，贝尔纳特拾起被置放在一旁清洗过的女兵衫，从衬衫反面一个像是后来缝上去的内袋，取出另一张纸片，上面好像写著什么...

衬衫被粗鲁地丢向伊冯，这次伊冯本能地闭上眼，当衣物落下，伊冯重新睁开眼时，

她记得那天。

他们在法国落脚一段时间后，伊冯录入大学，第一学期前一周，伊冯要坐火车离开时，在路上照相馆摄影的全家福。

父亲为她骄傲（虽然她的法文还很糟糕），母亲担忧著各种大小事，校园生活、理科学业、饮食吃住、人际关系，甚至是她的桃花运...

「现在妳高兴了吗！满意了吗！下去！从我身上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无视贝尔纳特的挣扎与抵抗，伊冯俯身亲吻对方一边思索。

【因为、妳再也不会，】

『原来是这样，』

一只脚缠住对方尚可自由活动的腿，伊冯右手钳住贝尔纳特扭动的身体。

【找到他们...】

『原来是这样啊...』

她的手松开贝尔纳特的右肩，将被揉成一团的女式衬衫（连同金特家人的照片）往床下扫去，接著抽走自己家人的照片放在床头柜上。

得到解放的贝尔纳特右手陷进对方杂乱的发丝拉扯，伊冯不得不暂时休战。

「——不要！伊冯，住手！放开我！！」

不太对...

收缩的淡紫色眼眸投射尖锐的惊骇与恐慌，贝尔纳特面容扭曲，不自主的癫颤比伊冯还剧烈，口中溢出上下排牙齿相撞的磕碰声，病床因床上人的晃震发出叽喳的细微摩擦声，不晓得的人可能还以为她们正进行地如火如荼。

「妳说了妳会下去-下去！」

「我的确说了我会下去，但没说“何时”。」

「不要跟我耍嘴皮子！伊冯！下去！从我身上离开！」

「我明白，妳很痛苦！在-在“那里面”，但我们可以...我可以-」

「不、伊冯，妳不明白...」

「去妳妈逼的不明白！」

伊冯咬牙切齿，努力控制著自己的音量，但失控的理智使一切都很困难，光是自己的心跳声就让她觉得震耳欲聋。

「妳他妈的告诉我！到底还有什么狗屎烂蛋事是我不明白而妳他妈的明白！」

【嘘...】

「我的父母死了！妳残废了！金特也死了！这里是被神遗弃的操他妈土地！大家都完蛋了！说啊！狗操的！我到底还能不明白什么！」

【安静...】

伊冯伸手就要撕扯贝尔纳特的病患服——

「我还没提到妳父亲！」

病房陷入寂静，金属床架的晃动声格外地刺耳。

她的父亲？

她的父亲在尸堆里...有什么可不明白的？

「...伊冯、拜托...先-先放开我，好吗？反正我这个样子，也去不了哪里...不是吗？」

她第一次见到如此示弱的贝尔纳特，伊冯想要抱紧眼前娇小的身影，告诉对方一切都会没事，安抚她...

【然后让她更痛苦？】

他妈的闭嘴。

向后退开距离，贝尔纳特肉眼可见的冷静了些，至少不再像被过动儿乱甩而快散架的提线木偶，但她急促的喘息令伊冯担忧。

她才动完第二次肺部手术没多久，这样下去是否会需要呼叫医疗人员...

【这都是妳的错...】

...

紫色的虹膜不敢离开伊冯片刻，贝尔纳特伸手逐一摸索床头柜上的物品，直到捻起那张薄薄的纸张，泛黄的景色阻隔两人之间...她将照片反转，上面有简短几个法文字。

［你的女儿还活著。］

「找到这张照片...几天后，一名劳工，在操作机械时、受伤，他的右脚与右手、被机器...辗碎，“她”、“他”-他们...指派我，将他“退休”...」

「因为这张照片，我认出、妳的父亲...我没有太多时间...避开监视拿出照片给他看，」

「在他的凝视中，我在背面迅速写下几个字...」

「他看清讯息后，对我点点头...」

『...与...卫兵...巡视，...我...指示...』

『...刺入.......，......塞轴...』

『...平静...』

『...止...』

『嗡—————』

很模糊。

全都很模糊——

熄灭的淡紫色。

青色的千缕丝。

难以分清的绷带、纱布及薄肤色。

陌生的哀求。

自己的抽泣...

都很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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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冯从教堂里醒来。

这里什么都没有，像是被彻底搬空了一般，没有祭坛，没有长椅，没有十字架。

「凯尔西？」

没有血腥味，没有士兵不绝的哀嚎，没有沾染血污肮脏的临时床垫。

「梅芙...？」

无论伊冯往哪里走，哪座房间，都空无一物，空无一人。

回到主祭坛，她抬头看向天花板，彩绘玻璃斑斓灿烂、异常鲜艳，但她却看不清楚画的内容，像是那里原本该有的东西被打碎，尔后又随机排列组合成无法理解的图像。

伊冯陷入一阵恐慌，她冲向大门想要离开这里——

门外只有一片漆黑。

「贝尔纳特...」

如果她要找的人不在这里，那么她便没有留在此地的必要，伊冯不在乎黑暗中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或者是什么都没有...

她纵身一跃，消失于墨色的未知中。

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受难者，没有弥赛亚，也没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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