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米爾說道：「請你將我的雙足砍斷，為她接上。我本不需要走路，自由合該屬於她。」

　　華利斯搖頭，「吾愛，我不想見你變得更殘缺，你既然已拿到天國的入場卷，又何必如此？」

　　賽米爾回答道：「我不是為了累積德行而決定如此。世界曾對我不公，如今又要對那名女子不公，我既然不是世界，就不想作個不公不義的人，若我是那樣的人，又怎麼有臉面進入天國？請你照我所說的去做吧。」

　　於是華利斯含著淚，用祖傳的那柄金刀，卸下王子的雙足，再為少女剜去腐肉，裝上新的雙腳。少女止住了血，向外走去，遇上前來迎接她的情郎，兩人便一同離開這腐朽的國家。

　　賽米爾卸下雙腿以後，體內的水銀流淌不止，幾近乾涸。華利斯告訴他：「王子，自殺者不能進入天國。你必須停止你的善行，再這麼下去，你不但不能上天堂，還得下地獄償還你自殘此身的罪業。」

　　王子說道：「不論是上帝還是天國的位份，於我都已經不再重要，如今的我答應你，只因為你是華利斯，此世之間，吾之摯愛，惟你無他，此情可證。」

　　廣場上，一家子的人將要被刀斧手砍頭，因為一家之主被誣陷為侮辱了聖女清白之人；唯一的一名證人，卻在供述前夕被燙瞎雙眼。王子看見水晶球中呈顯出世人的罪行，便請託華利斯道：「真兇在人群中旁觀，想看無辜的人為他擔罪，請你把我的雙眼剜出來，為那名證人裝上。」

　　華利斯搖頭，哭訴道：「我主，我曾與你約定過，你斷不可再傷害你自己。既是如此，你又怎能迫使我傷害你呢？你難道不知我比你更痛？」

　　賽米爾承諾道：「這是最後一次，因為我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再送給其他人了。」

　　於是華利斯流著淚，將賽米爾的藍寶石眼睛剜出來，為證人裝上。證人得到眼睛之後，認出當晚是聖女自己開的門，於是聖女還有當晚進門的那人，都一起被眾人用石頭砸死。無辜的一家人自刑架上釋放以後，也加入群眾的行列裡，撿起地上的石頭砸那兩人。

　　賽米爾說道：「華利斯，你再也不必流淚了，你的苦行已經結束，我的道德也已臻至圓滿。」

　　自從華利斯來陪伴他以後，亞歷斯已然許久未曾與王子說過話，剛想替王子梳妝，卻發現自己心愛的娃娃已然面目全非，像個人彘。他質問道：「王子去哪裡了？」

　　華利斯回答道：「櫥窗邊的就是王子，難道他沒了海藍色的眼睛，你就認不出他了嗎？」

　　亞歷斯質問：「王子去哪裡了？」

　　華利斯正氣凜然地回答道：「他是你的摯愛，你會因為他沒了雙手雙足，就不再愛他嗎？」

　　亞歷斯再次質問：「我的王子去哪裡了？」

　　華利斯回答道：「師傅，您本是生他造他的造物主，卻無法接受他變得醜陋。人本就會因年華老去而不再美麗，人偶尚且如此，倘若是真人，你也要因此而不再愛他嗎？」

　　亞歷斯便割斷他能說會道的喉嚨。

　　他捧著華利斯的頭顱，來到王子的面前，問道：「醜陋的娃娃，回答我，你是賽米爾嗎？」王子依然不回答。他見到王子眼洞深黑而空蕩，沒有修長而纖細的雙手雙足，蠶絲衣服上還淌滿噴濺的水銀，形容恐怖可憎。

　　即使如此，亞歷斯仍不放棄地說道：「王子，如今的你不但不再是天使，甚至比惡魔都更醜陋不堪。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任何人愛你了，因為那唯一的一個已經被我殺死；只要你願意回答我一聲，我可以耗盡我所有的財產，甚至餘生，只為將你修復為完璧模樣。」王子依然不願回答。

　　亞歷斯說道：「王子，若你再不回答我，我就將我的徒弟碎屍萬段，丟到店外，布施給禿鷹吃了。」

　　王子愕然，才想回答，心卻碎了。他的心不夠堅硬，青銅與薄鐵製成的心爆裂開來，裡頭承裝的生前的毛髮、牙齒與指甲以及靈魂、情感、回憶，登時散落一地。

　　亞歷斯見狀，說道：「賽米爾，這些年來你都有神識，卻故意不與我說話；卿本多情，可以為我徒弟的死而心碎，卻不願意將哪怕一丁點的饒恕施予我。」便氣憤地將王子的軀體，與華利斯的屍身一同扔出店外，高聲喊道：「這些都是背叛我的人，他們罪有應得！他們死無完膚！」說完，無數烏鴉便自空中俯衝而下，啄食華利斯的屍身，以致血肉模糊；王子的頭髮也被路邊的乞丐拔下，做成金縷線，兌換錢鈔；身上的綢衣被扒下，作了娼婦接客用的睡衣，而王子自己，真的什麼都不剩了。

　　心碎的王子即將死去之際，捧著華利斯的頭顱，殷切地問道：「我本就醜陋不堪，亞歷斯的質問是理所當然；即使如此，你仍不後悔為我辯護嗎？」

　　華利斯的鬼魂纏繞著破敗的人偶，回答道：「王子，雖然當初我是被你的美貌所吸引，留住我的卻是你善良的那顆心。為你而死，我從不後悔。就算我背叛了師父，也從未背叛過我發自靈魂的真情實意。」

　　兩人破敗的殘軀散落於人間，直到數千年後，天國的上帝說道：「審判的時候到了，四位騎士已經下凡，義人的位置還有空缺，你將那義人補上。」

　　天使長得令，下凡將王子的身軀，與華利斯的屍骨拾掇起來。他見到義人的座位僅剩一位，就把華利斯的手腳砍斷，接上王子的身體，又把華利斯的眼珠子刨出來，放進王子的眼窩裡。舉凡王子已沒有的，盡皆用華利斯的補上，直到華利斯已然沒了形狀。

　　上帝來巡視時，看見義人席上的最後一位，是極其美麗而聖潔的貴族，褐色的長髮，玫瑰色的皮膚，蜜琥珀珠子的眼眸。王子向上帝請求祝福。上帝說道：「貴族們向來都下地獄，因他們不知人間疾苦，而你會在天使吹號時彈琴，在我行使戰爭時譜寫。在我的天堂裡，將永遠保留你的席位。我的經典中將千百世傳誦你的名字與德行，因你不只是人間的王子，還是天堂的王子，直到永遠。」

《銀十字、贖罪卷、染血匕首》

（一）銀十字

　　『亞歷斯，你居然有這個狗膽！』

　　「王后殿下，您必須相信我，我並沒有……」

　　『住嘴！我愛你勝似你的父親羅伯特，你卻聯合吉賽婭夫人來欺騙我！那一對母女都是惡魔，我不在人世以後，你和愛麗絲那個雜種打算對我兒做什麼？』

　　「不會的，殿下，您應當明白我對王子的赤膽忠誠，我只打算守候他。」

　　『在陛下的眼前就不能守候嗎？啊，我可憐的夫君，自我下到煉獄之後，還未曾遇見他，如若我夫妻倆得以重逢，他定然會後悔當年對你青眼有加，說到底，狼子野心不過如是，對一頭狼崽子，即使釋出再多善意，也不會變成狗，終究會反咬主人一口。』

　　『亞歷斯，你必須一生承載我的怨毒活下去，詛咒他人者，終將反噬其身，你會有報應的！』

　　「！」

　　亞歷斯自噩夢中驚醒，他臉色蒼白，額際掛著涔涔汗水，昨晚被賽米爾在肋下刺的傷口，正隱隱作痛著。

　　「為什麼我也夢見了凱薩琳？那個陰魂不散的女人……難道是被賽米爾的話影響？還是說，這是先后在提醒我，時候到了，該去王家陵墓弔謁她？」

　　他下意識往旁一看，賽米爾不在。「先離開了嗎？也好，我可不想讓他看到這種狼狽的模樣。」

　　外頭，雞鳴已經報曉三聲。一名女僕在敲門，「打擾了，殿下。」亞歷斯木然不應，女僕便逕自端著牛奶與蜂蜜燕麥麵包進入房間，「殿下，請先用過早餐。」亞歷斯問：「妳有看見王子嗎？」

　　「不久前奴婢看見王子已用過早餐，因此沒有多準備，請殿下恕罪。」

　　「我知道了。」

　　亞歷斯冷眼看著端來的餐盤，靈機一動，將頸上的銀製十字架放入牛奶中，直到確定十字架並沒有變色，才放心地喝了一口，那牛奶帶著一點微溫以及腥味，是城中的牧戶每早為他現擠的。

　　「『詛咒他人者，終將反噬其身』嗎？我的這一雙手所犯下的業孽，這一生，終究是無法洗淨了。」他幽幽嘆息。

　　「殿下，您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需要奴婢呼喚御醫過來嗎？」

　　「不必了……妳去為我打洗臉水吧，慢慢來就行了，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好的，殿下，恕奴婢失陪。」女僕鞠躬，隨即退出房外，留下亞歷斯獨自沉吟。

（二）贖罪卷

　　啟程往波納法伊茲前，亞歷斯去了一趟地牢，此處空氣陰濕而冰冷，一名形容疲勞，蜷縮成一團的老人坐在欄杆前，彷彿早已等待良久。

　　「陛下，我來探望您了，您最近過得還好嗎？」

　　對方不發一語，只是呻吟，疑似是身體狀況有恙。

　　緩緩步下階梯，亞歷斯來到牢籠前單腳跪下，握住老國王抓著欄杆的手，親吻他戴在食指的印信，「您的食指始終強壯而有力，來自遠東的古老相術深信，食指是用來發號施令的手，代表您的權力。只可惜，如今您的權力已然不再。」

　　那老人終於說話，聲音相當喑啞，「牢籠中的歲月不斷飛逝，老夫逐漸悔悟，明白往昔犯下的過錯，是我血染這個國家，讓眾卿的母國變成巨大的墳場，唉……」

　　亞歷斯放下國王的手，語調轉趨冷酷，「您如今懺悔，又有何用呢，陛下？為了高貴的布魯倫斯公爵，以及正直的羅伯特，我是不可能讓您復辟的。」

　　「亞歷斯，愛卿，當年正是你討伐布魯倫斯公爵，如今居然反過來憑弔起他來了。」

　　「不，陛下，臣永遠只是您的臣子，您才是臣的風向標，臣只是您手中的那把劍，您愛砍向哪裡，那銳利的劍刃就削金斷鐵，如此而已。」

　　「那麼，你這把鋒利的劍，為什麼反過來砍主人的胳臂？難道你想篡位嗎？」

　　「我只是認清，像你這樣的主人，不配擁有我這樣的名劍。良禽擇木，名臣擇主，不過如是。」他無奈一笑，「國內已有許多人誤解我，連王子都不例外，我不想揹負更大的罵名，自然不會篡位了。寧可當一位流芳百世的宰相，都不要當反賊，我在等一個合適的機會。王子滿二十歲，該登基了，我將去除他王道上的荊棘，為他護航直到永遠。」

　　「你確實對不起賽米爾，這個罪過，不論你想用怎麼樣的方式彌補他，都不能文過是非，」牢內，老國王點點頭，又搖搖頭，「賽米爾還未封過親王，沒有實質治理過國事，也不曾監國，卻要登基？…也只能如此，儘管，我不認為他具備多方面優秀的美德，個性上的缺失卻也並不多見，只要眾臣願意服從他……」

　　「眾臣會服從我，而我會服從他。」亞歷斯道。老國王靜默不語，表情不像是欣然或是放鬆的模樣。

　　「國事只說到這裡，您現在不過是我的囚徒，我只盡告知的義務，不會給您機會插手政務。」亞歷斯站起身來，像是不打算繼續待下去了，道：「我此趟前來，主要是想問您，凱薩琳王后託夢給我，似是有意讓我前去憑弔，她想念您至深，您願意去探望她嗎？」

　　老國王卻搖頭，「惡魔般的女子！若不是她在我耳邊妖言蠱惑，我何能墮落至斯！」

　　亞歷斯聞言，心道：『王后儘管是罪大惡極的女子，至少她的野心昭然若揭，人人可防；而您，卑鄙猥瑣的老人，心中永遠是填不滿的慾望，您只想要更多的女人、更多的土地，因而被一名女子鼓弄是非，難道您的愚蠢就不是罪過嗎？』

　　儘管心中諸多非難，他卻未曾表達，連一個鄙夷的眼光都沒投射出來，僅僅是輕輕地點頭，「我知道您的意思，會代您去看望她，但願王后若有心意想表達，將在夜晚時親臨您的夢境。臣還有要事在身，恕在下先行失陪，請老國王自行保重。」

　　牢內，國王還想再說些什麼，口中喃喃道：「亞歷斯，吾兒，別去！我仍深愛著你……」亞歷斯臉色一變，打斷他：「不准那麼叫我！我不從你的姓氏！」

　　國王滿面委屈，卻不敢多加言語。

　　亞歷斯瞇起狹長的眼，左眼下的淚痣跟著微動，他恢復游刃有餘的笑容，「對了，待王子登基後，我會在國外佈署好一座適合您療養的莊園，那裏會有許多人『服侍、看顧』您的生活，請您在該處安享天年，莫再回來干涉時政，也不要再懷抱聯合高里桑達伯爵或是任何外侮的愚蠢想法。」

　　說完，他向牢內傾身鞠躬，便頭也不回地離開，只餘鞋跟步上石階的清脆聲響，環繞在孤寂淒涼的偌大地牢之中。

　　隔日，亞歷斯託人將王后遺留的首飾、華服全部典當，折下的錢用來購買贖罪卷。

　　他進到教堂的懺悔室中，中間的窗板已經拉上。對面不見容貌的神父問：「善信有何困擾？請在天主的面前傾訴。」

　　亞歷斯道：「我夢見一名高貴的女子，她在生前辜負許多人，包括我的父親。她的狂傲致使一名女子毒死她，如今，她在煉獄受業火灼燒，卻要進入我的夢中，指證我的罪名，請問我該怎麼做，才能令她安息？」

　　神父答道：「不論她的死與您是否有關係，既然她進入您的夢中，便說明您在她心中地位崇高。大人，您應為她誦念玫瑰經，使聖母多垂憐她的罪。」

　　離開教堂後，他遣退大多數的下人，只帶兩位護身的佩劍隨從，以及一位僧侶，進入幽深的森林。來到修道院的墓園，他在王后墓前，對著十字型的石碑跪下，低頭默拜、懺悔。

　　他撫摸碑前王后的胸像，默念她的芳名，後方有僧侶持著玫瑰念珠，念誦天主經。

　　「但願如此能減輕您受的苦難，我親愛的凱薩琳。請在滌盡靈魂的罪惡後，於天堂與愛您的羅伯特相會。」

（三）染血匕首

　　當初妳來到這個國家時，心情是如此輕快；如今我回來了，與你的感受卻截然不同……

　　轉念，又想：要是媽媽還在世，她是一位那麼英氣的女人，國中必隨她呼風喚雨，我就不用卑躬屈膝的。

　　可是吉賽婭夫人殺死她，那個女人也對我不好，莫不是亞歷斯的指使？沒錯，一定是那樣的，國中都這麼傳說著。我必須替母親報仇，也替我自己爭一口氣！

　　心口咚咚地跳動，他吐出一口渾渾的濁氣，強自鎮定，從枕頭下摸索出一把鑲嵌寶石的匕首，這正是他在五年前的夜晚，預備對亞歷斯用的那一把。

　　「從前給我機會，我卻將幸運女神的青睞放跑；如今，這份幸運重新回到我的眼前，我不會再讓你予取予求。亞歷斯，我恨你！」

　　他掙脫亞歷斯的懷抱，回身，朝著他的胸口，將匕首用力刺下，亞歷斯卻冷不防握住他的手，控制住匕首。賽米爾使勁要將匕首搶回，無奈亞歷斯也是練武之人，自己的力氣竟不如亞歷斯來得大。

　　「這是你第二次想殺我，殿下，難道微臣的存在，就令你這麼不愉快嗎？」

　　亞歷斯引導他匕首的位置，從心口，一直往下，挪到肋下。「好了，這個位置我喜歡，你可以刺了。這是耶穌當年被釘十架時，鐵釘刺下的位置。你敢下手嗎？」

　　賽米爾顫抖著手，他不敢，他想抽回來，無奈亞歷斯卻不斷施力，賽米爾開始感覺到手中的利器刺入肉中的感覺，不想人的皮膚竟如此柔軟而脆弱，面對刀鋒是毫無抵抗之力，只能任由刀子不斷深入，「你這是何苦！」他想放開刀子，卻放不開來，只能惶恐大叫。

　　賽米爾才喊出聲，門外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兩名侍從同時撞門衝入，其中一名手拿火把的站在原地。「大人！亞歷斯大人！」另一名空手的侍衛跑到床畔，扶起淌血的亞歷斯。

　　「你這個瘋子！我不殺你就是了！」賽米爾尖叫著，沾血的刀子自他手中滑落，掉到床底下，發出金屬碰地的匡噹聲。另一名侍衛立刻對賽米爾拔劍，亞歷斯卻用盡力氣，朝那名侍衛大吼：「不是他幹的！」

　　那名侍衛立刻收劍入鞘，上前問道：「王子殿下，無事嗎？」

　　賽米爾彷彿缺氧般用力呼吸著，胸膛劇烈地起伏，嚇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臉色只是發白。他沒想到，亞歷斯可能會死，對他而言，會是那麼恐怖的一件事。

　　「沒事，這是我五年前欠你的。」每當用力說話，血液就汩汩地自亞歷斯按著傷口的手指頭間滲流出來。

　　更多人衝進房裡，沒有人對眼前可疑的景象有所懷疑，不過是機械式地行動著。一名女僕提著清水，另一名醫療官拿乾淨的布，還有人提著一盆火、拿著針線盒進來。「大人，請容屬下替您包紮」醫療官來到床邊。

　　亞歷斯注意到賽米爾那慘不卒睹的表情，氣若游絲道：「扶我出去，我們到隔壁縫合傷口。」

　　於是一名侍衛架著亞歷斯，另一名侍衛提燈，所有人魚貫而出，房裡自嘈雜變得寂靜，賽米爾染血的手還在發抖。

　　他淨過手以後，回到床上，不知過了多久，從睡不著，到逐漸鬆懈下來，躺著躺著，不知覺間又睡著了。

　　迷濛間，就聽一道人聲對他說：「放心吧，一點小傷，沒可能死透，我可是亞歷斯，是你一輩子都無法擊潰的男人。」

《惡魔的呢喃──梅菲斯特》

　　賽米爾踱步於王立圖書館內，這裡是他不大常到的一區，一向對著外人封閉，只有持鑰匙的王族才能進入。賽米爾問宮中的管理員，是否有僻靜區域能供他休憩，命運之神暗中帶領，管理員便為他打開這扇幽冥之門。

　　「全是舊書的味道，一定不少書蟲，不過無人在此，可說是最好的一件美事。」

　　『嘿，尊貴的國王，抽出你眼前的那本書吧。就是那一本，連書背的字都已經褪色得看不見的。』

　　一道聲音在耳邊蠱惑，賽米爾自架上抽出一本書，仔細地撫摸書皮，「這本書可真特別，摸起來又細又滑，皮上沒有獸毛，毛孔幼細……這該不是一本人皮書封！」他嚇得差點把書掉到地上，那書卻彷彿有魔力般，在落地前稍微停頓了會兒，令賽米爾有機會將書接起來。

　　「真是一本邪書！」

　　就在賽米爾要將書放回去時，耳邊那聲音說：『尊貴的萬王之王，快點打開它，它是一本能解放您靈魂的寶書。您要學習它、看懂它、順從它，正如順從您的慾望一般。』

　　就在賽米爾預備翻開那本書之時，另一道來自天上的聲音，穿透天花板，用高貴莊嚴的聲調說：『賽米爾，神忠心的僕人，莫聽從惡魔輕浮的言語，莫打開那邪書，一旦如此為之，你將召喚出古老的惡魔，那位曾經使浮士德博士與魔鬼交易的僕差。』

　　『打開它！』耳邊的聲音道：『別聽那人的虛話，早在以諾的世代，神已經誓言，要令天使與地上隔絕，如今與你說話的，乃虛偽之物。聽我一言，只有我最知道你的心！』

　　賽米爾心想：『只是一本書罷了，打開來也無關緊要。』他翻開那本書，卻見裡頭紙張已然泛黃，紙面極脆，一不小心就會撕破，內容的阿拉伯文，褪色得零零落落。

　　回國之後，他重回大學接受文學教育，由於阿拉伯人保存並重譯許多希臘、羅馬經典，是歐洲已經失傳的書籍，卻被作為重要的教材，他也不得不學了些阿拉伯文，然而這些蟲爬般的文字已經脫粉嚴重，他實在無法辨識。

　　就在他準備找一張桌子坐下，好好研究這些古文之時，一位紳士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面前，脫下高帽子來，向他鞠躬，「陛下貴安，若是衝撞您的尊容，微臣要向您衷心致歉。」

　　賽米爾見此人一頭黑色長髮束在胸前，一對迷媚的細長紫眼，皮膚蒼白，外套中的背心衣料，閃爍著皮革的光芒，顯見是高級材料，衣襟上還別著一枚金製皇家勳章，他心想：『為何我竟認不出這枚家徽是哪個家族的標誌？』

　　他對此人再三觀望，那人只是衝他微笑，笑得賽米爾也很不好意思，只得老實說：「愛卿，真對不住，許是有太多貴族出入宮中，孤竟對你毫無印象。」

　　那人再次低頭鞠躬，道：「在下梅菲斯特菲勒斯，陛下可隨意稱呼。」

　　賽米爾點點頭，雖想問那人官職、爵位多高，畢竟手上還拿著那本邪書，不禁感到有些侷促，說：「爵節到人跡罕見之處，是偶然呢？還是對孤有何見教？」

　　梅菲斯特道：「現世之人總期盼來生能到天國裡受永恆的尊榮，殊不知對受過尊榮卻失去者而言，天國以外盡皆地獄。在下見陛下愁容滿面，心有所苦，必然與此永恆課題未脫關係，故來替陛下分憂解勞，望能指點一二。」

　　賽米爾心裡極怪，想：『我又沒見過此人，他怎能知道我心中有苦頭，卻沒地方可說？我實在怕心存那些非份之想，日後該打下煉獄，受永恆的烈火焚燃，就像我的母親一般。』

　　賽米爾還沒發現，梅菲斯特戴著薄絹手套的手，輕輕撫摸在他的臉龐上，道：「陛下的眼睛與表情都會說話，您不必用嘴告訴微臣，因為嘴巴往往最會撒謊，一個人的身體與靈魂，都比他的嘴巴誠實。」

　　那人雖然在摸他，卻又彷彿沒在碰觸一般，令人感受不出。梅菲斯特縮手，其觸覺，便似一根輕羽自面上挪去般，他道：「微臣知道陛下為了相國大人、為了地上的名位而煩憂。若在地上位極人臣，或是成為列王，可使在下重歸於天國，重新得到　神面前的位份，那麼在下早已達成心願無數次，為何偉大的陛下卻要為如此輕薄的小事憂愁？」

　　聽對方巧舌如簧，賽米爾幾乎無法應對，只說：「沒這回事，世人都貪戀財富，唯恐死後不能帶去，若是正當手段能得，即使位居車夫，孤也甘心承受，只是孤乃大丈夫，不為這點小事煩憂，若這份財富遲早會失去，孤寧可為更大的盛事神傷。」

　　梅菲斯特用舌頭「嘖嘖」兩聲，搖搖食指，笑道：「陛下果真年少輕狂之人，未曾久居人世，飽嚐滄桑與哀愁，以為一點愁索，即是普天之下的盛事。」

　　「若有二十四個梅菲斯特在世上，一個在書房中伺候您汲取知識，一個在星空中侍奉您安眠，另一個時時跟在您的身後，替您建造城牆、除去仇敵，還有一個正在您面前，那麼其他的二十個梅菲斯特就能回到光耀晨星的麾下交差。只可惜，真正的梅菲斯特只有一個，哪怕陛下的願望再渺小，也不能幫您實現。」

　　賽米爾一開始還聽得繞富興味，享受著梅菲斯特無韻詩般的咬文嚼字，後來卻感覺到自己實在是被愚弄了，他生氣地嘟囔道：「有勞愛卿的熱忱，有意為孤分憂解勞，但孤的事務繁多，恕不與愛卿拌嘴，先走了。」

　　正要把那本書放回去，梅菲斯特抓住他的手，不讓他把書放回書架的空隙中，又傾身將他輕輕壓在書架上，甜美的鼻息幾近可聞，一股無法名狀出前味與後味各摻了什麼香料的惑人香氣，自此卿的周身散佈開來，一時間，整間圖書室中都是那股幽媚的氣息、情動的甜香。

　　「陛下莫心急，微臣知道，陛下正為波納法伊茲的事務憂煩。若陛下願意承認自己乃血肉之軀，總是沉溺在情慾之中，那麼為此情作主的偉大者，在下侍奉的魔王，或許能為您出力──」

　　賽米爾聞言，大覺不妙，道：「孤乃虔信天主之人，絕不會遭受天譴。你休拿妖言美句來蠱惑孤，孤必須放下這本惡書，回頭轉向天主，開始禁食，一連七天都對主禱告，感謝主派天使下凡來保護孤，自你這惡黨的手中逃脫。」

　　梅菲斯特輕輕扭頭，望著賽米爾，道：「陛下一定要遭到天譴，您要獲救絕不可能，因為您在血氣上愛慕著男子，若您不愛慕男子，為何亞歷斯公爵擁護您？維特侯爵傾慕您？就是在下，您第一次召喚出來的使魔，也要對您傾心，即將對您發誓效忠──只要您拋開天主與天國，不再想那些遙不可及的憾事，全心交託到魔王手中，承認您的弱點被祂掌控，您就知曉魔王與臣，對您熾熱的愛都堅定不移，不若天主那般嚴峻而清減。」

　　賽米爾別開臉，答道：「孤不允許去想那些虛榮富貴之事，有財富的人是進不去天國的。孤與誰是好友，也不許你這放肆之人來論斷。」

　　梅菲斯特退開一步，欠身施禮，道：「失禮了，陛下，僕確實不當多言，然而為了陛下好，有些金玉良言，實是苦口良藥，又怎能不多言呢？」

　　「在下知曉您正為了何事動搖，然而內心的衝動往往是真正的魔鬼，要來掌控您，落入權勢的羅網之中，您萬不可擅動。」

　　「若是您離開馬魯穆，要往波納法伊茲去，王位將會旁落，屆時國內無人支持伊麗莎王女，您與華利斯侯爵也將貧窮終生，最終，竟無一人獲得幸福……」

　　「若是您留在國中，結果便不同了。您榮華富貴，亞歷斯歸國後，對您無怨支持，軍情穩定，民心高漲，伊札特獲賞繁多，受教皇的欽點，成為全歐洲的保護者，領先驅逐穆斯林，作了護教先鋒；亞歷斯由於軍功高強，被選舉為騎士團的首領，有了騎士團的駐紮，伊札特將成為一代強國，在傷痕累累的歐洲列強之中獨霸！您沒有雄心嗎？您不想征服全歐洲嗎？」

　　此話著實蜜糖，聽得賽米爾動心不已，他想過這個乾癮許久了，這位魔還要來繼續勸誘他，攀在他耳邊，傾吐道：「您想想，要背叛親族與相國，這事您做得到嗎？即使做得成，又談何容易？華利斯侯爵如今已是土耳其人的臣屬，無錢無權，實為奴隸之身，您以為他能追隨您，直至天涯海角，然而他連此身都未曾自主，與家禽無異，您能永遠庇護他、飼養他麼？除非能解除他的奴隸之身、替他洗去烙印，否則他一生都是土耳其人，高貴如您，與他毫不相配，他恐怕只被允許作您的寵物爾爾。」

　　此話聽得賽米爾十分痛苦，頻頻搖頭。

　　梅菲斯特瞇起狹長的眼，似是對此相當快意，雙臂攀上賽米爾的肩膀，靠在他的頸邊，道：「看起來，像是選哪邊，對陛下而言都未曾快樂。不如從今開始，您與在下同去，咱們一同造祭壇，以鮮血與童孩製的蠟燭拜祂，您為祂獻上溫熱的血液……不如隨在下同去吧！那裏沒有痛苦與快樂，生與死都不存在，只剩下虛無……」

　　就在賽米爾意識恍惚之際，卻聽一道呼聲：「賽米爾，你跑哪裡去了！」

　　賽米爾驚呼一聲：「我躲的人來了！」

　　伊麗莎氣沖沖地走進圖書室裡，一邊走，一邊咕噥道：「你本是個貴族，有義務往中東戰場參加戰役，亞歷斯替你揹了鍋，你卻連本分都不做，只會在國中偷懶，人民的納稅錢養了你這個沒有用的君王，真是白費！」

　　賽米爾這下是真的想跟梅菲斯特一起去了，「人呢？」轉眼間，卻早已不見那魔的影子。

　　伊麗莎走過來，一見到賽米爾手上的書，便驚叫道：「你居然把它打開來了！快點放回去！」

　　賽米爾問：「王姊知道這是什麼嗎？」伊麗莎答道：「這是一本古老的奧秘流傳書，寫於七世紀時，一名瞎眼的阿拉伯詩人，當時他施行邪術，整個人陷入瘋狂之中，後來這本書輾轉流行，還在倫敦害得一名首席的皇家大魔法師入獄，書中記載各種黑魔術、異教邪神，以及施法、召喚的方式。」

　　賽米爾一聽，著實汗顏，忙把書闔起來，放回書架上，不由感覺方才的經歷，真如夢境一般。「宮中怎麼會有這種東西呢？」

　　「以前在民間搜捕施行黑魔術的巫師、女巫時，此物被扣查，才輾轉流入王家庫藏，此書只有一本，就是全歐洲都很稀有。為了以防此妖物再度流入民間，被拿來施行惡事、導致天災與瘟疫、解放群魔，才會收在書庫的最深處。你也不可以再繼續看下去了，若是被他人知曉，一經舉發，可是重罪，會被打入宗教監獄的！」

　　「妳怎麼知道得那麼清楚？難不成……妳看過？」

　　「哪裡有這種糊塗事！」伊麗莎忙搖頭，紅著臉，低著頭說：「我都是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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