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empus edax，homo edacior.

——时间盲目，人类愚蠢。

俗话说星火燎原。但要酿成一场火灾，总需要时间这个懒惰的烧火工来添柴。有时候火焰围成一圈，里面的某小块草皮还暂且安然无事；有时候一道沼泽横在面前，火焰便窜不过去了；有时候中心的燃料已经耗尽，外围却还没烧起来。火情是不均匀的。例如，旺代就是那道沼泽，那块没烧起来的草皮。

遥远的法西边界也同样如此，革命的烈火一时烧不到这里来。巍峨美丽的比利牛斯山脉耸立在两国之间，成为了一道天然的国界。百年前黎塞留公爵就提出了自然边界一说，也正是他主张要将法兰西的边界扩张到莱茵河，以使落座盆地无险可守的首府更安全。总之，山川河流此类的边界实在是再清晰不过，简直就是大自然有意为之，想让人们照模照样画下王国的地图。可就在如此清晰的分界处，神圣的国界却开始自我溶解了。长居于此的巴斯克人就不管什么法兰西西班牙，他们一脚把不存在的界限踢开，总要向遇难的同胞伸出援手。

从马车窗里向外远眺，比利牛斯山的雪峰已经依稀可见。正如信中所言，劳伦缇娜策马飞奔，宛若赶着太阳车般迎接黎明。几乎得不到休息的马儿摇晃着脑袋，嘴巴留涎，喷吐出越发粗重的喘息。马蹄声音几乎从早到晚都响着，车夫自然也没怎么休息。劳伦缇娜的卧蚕下方都微微发紫，疲惫正悄悄地蚕食着她的美貌。不过，这些轻微的减损并没有将波西米亚人的魅力与热情打折扣，她总要忙里偷闲进采下路边的一朵野蔷薇，或是用哨笛吹她们用以通情的、曾反复回响在公馆上空的波西米亚乐曲。

当下正逢乱世，每个村庄都在为真实存在或是臆想出来的强盗忧心仲仲，因为领主早已不再是农户的守护者。革命由卢苔齐娅为中心放射向全国，具体到每一个市镇情况都不一样，法兰西就像一滩被彻底搅浑了的水。浑水里鱼龙混杂，自然有饕餮顺着时势大快朵颐，鬣狗偷摸着吞吃血肉。作为外乡人，罗姆人的马车确实该跑快些，他们不会受待见的。好在族人已经跑到了伊比利亚半岛，劳伦缇娜正带着情人努力追上他们。

艾丽妮凝视着远方山脉上的一点白，那些起伏的形状变换成了若隐若现的字母——家。一股热泪从脸颊滑落，滴进了她手心里的圣母像脸上，仿佛木像也跟着啜泣起来。回头望去，卢苔齐娅的方向上空空如也，只有风吹草地的萧瑟之景。那里的一切宛如幻梦，伯爵夫人、女仆长、一胖一瘦的两贵族男子、推搡她的青年人，西风一吹，影子就全都吹散开来。只有一个人影还留在原地，任由其他魑魅魍魉四散奔逃，化作烟雾。

那个影子就是歌蕾蒂娅。女人的脸还很清晰，似乎嘴唇还在翕动，可是她那冷淡、清高、低沉有力的声音如残垣般斑驳了。

一股伤感夹杂着莫名的愧疚和悔意涌上心头，将艾丽妮弄得发怔，因为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复杂的心理感受。一个女人，一个无神论者，一座幔帐织成的监狱，一次次有罪的性爱，歌蕾蒂娅到底有什么还在拨动她的心弦呢？艾丽妮想不明白，她觉得自己是该恨她的呀。

她看向手中的圣母像，心想至少为女人的灵魂做个祈祷，便虔诚地用食指和中指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主，伟大的世界主宰！您在遥远又孤独的彼岸，您造我们正是要人在现世反映您的永福[1]。人心躁动不安，圣灵呼唤我们在您那里找到安息。熔炉——卢苔齐娅变成了熔炉，法兰西变成了熔炉。请您降福吧，祝世人跨越一切残酷，来到您的身边……”

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看不见的风与无处不在的磁场神秘地交织，地壳深处的熔岩正神鬼不觉地流动。人耳所听不见声音的纯粹寂静中还有那么多的响动，一序列的精神与物质共舞，从髑髅地中升起波涛，浪潮彼此吞噬互相消融，每一滴水滴都卷入其中，每一滴水滴都无从幸免，都在卢苔齐娅的漩涡中翻涌无限的泡沫。圣灵在说话，艾丽妮能感受得到。于是她接着说道：“主啊，您的仆人正在聆听。”

“我的语言像流进沙漠里的水一样枯竭了，我的主。但是您的慈爱却是无边界的海洋，托举着世人的片片孤舟。请您宽恕歌蕾蒂娅•德•加尔斯特，她的固然有不信神的罪孽——是的，这叫她的灵魂都变得冰冷了，可是那灵魂确实是纯洁的！来吧，圣灵，你的叹息[2]也会替歌蕾蒂娅代求......”

随着马儿的一声嘶鸣，马车稳稳地停下了。劳伦缇娜下车解下挽具，顺手拍了拍厚重的鬃毛。这匹黑马脖子上血管凸起，皮毛闪烁着钢铁般的色泽，浑身散发着优骏的特征。但马儿毕竟不是真的由钢铁打造的，终归和人一样需要休养，于是她挑了一处废弃教堂作为歇脚处。

劳伦缇娜一手捧着花朵，另一只手挑开车前的门帘，却听到了歌蕾蒂娅的名字。这下预备给情人的笑容微微冷了些，她虽然还颇为热情的笑着，眉角和眼神却还是压不住不悦：“亲爱的，你在说什么呢？”

“我在为加尔斯特祈祷，卢苔齐娅就要迎来审判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末日审判，人对人的审判。”少女看起来忧心仲仲，一点也没注意到情人的不悦，“罪行就要由此开始了。他们要把天上的拉到地下，又却建不起巴别塔，反倒自作主张将属于天主的审判权偷到手里。”

“你是对着这尊小神像祈祷的吗？”她并不想提另一个女人，也不管什么天上的和地下的，只顾亲昵地贴过来将手覆在艾丽妮的手上，同时也轻轻触碰着圣像，“和我接吻吧，和我做罗姆人的祷告，把什么末日审判都忘了吧。我们已经逃开了，我们是自由的。”

“可是，劳伦缇娜，其实这世上是没有人能逃得过审判的。”

劳伦缇娜撇了撇嘴，趁着少女眼神恍惚偷亲了她一口，又抱着她扯开话题：“好吧，那到时候我们就一起接受审判。啊，好漂亮的小木雕，这也是从加泰罗尼亚带来的吗？”

“不。”艾丽妮老实地说，“这是加尔斯特临别的时候给的。”

这句话显然再度激起了女人的嫉妒心，加尔斯特、加尔斯特，谁会愿意听情人念叨另一个女人的名？况且这还是她好不容易拐带出来的一只鸟儿，正准备尽情享受她的婉转啼鸣呢。劳伦缇娜眼睛沉下来，几缕银发正巧挡住了眸子里的反光。

“我来给它添点彩吧，亲爱的。”她带着诡秘的笑容，不由分说地拿走了圣像，“我也颇通雕塑呢。”

夜悄悄给天空拉上了帷幕。全无星光的阴云下，废弃教堂里的篝火在一片荒芜中格外显眼。教堂有几块尚未完全腐烂座椅，也被拆成块扔进去烧起来。为了防止火焰烧的太猛，篝火外面细心地围了一圈石头。她们傍晚在此歇脚，到入夜时才堪堪收拾出了一片干净的地方，足矣在夜间乘凉或是铺上毯子睡过去。

没有圣像并不妨碍艾丽妮继续祷告，不过她也没有迟钝到无视劳伦缇娜的感受，那之后便只是在心中暗自与上帝说悄悄话了。她的默祷是那么专注，甚至没有注意到木雕的响动，也没有看到圣母像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等到默祷结束，劳伦缇娜已经褪去了大半衣物，只留半遮半掩的布料给幻想留下美妙的余地。或者不如说，艾丽妮就是因为不经意瞥到了她胸口洁白的雪峰，才不由自主地停下了祷告。

波西米亚女人的皮肤就像比利牛斯山顶峰的一抹雪，即使是一袭白裙也不减风光。那白裙是衬在舞裙下的底衣，现在背后的扣子都已经解开，她香肩滑露，圆圆的乳房在衬衣里美妙地拱起，硬起来的乳尖在布料上留下的轮廓清晰可见。老手都知道过于急切的袒露倒不及半遮半掩，所以她只将裙边掀开一角，泛着玫瑰血色的臀部与大腿隐约可见，勾起人的无限遐想。送去情波的眼睛，低垂的睫毛，散乱中带着美感的银发，肉体的鲜红仿佛光芒四射。这一切组合起来，便成了一个深谙勾魂引魄之道的妖精。

美貌让劳伦缇娜成了夜晚的女王，她踏着许多人的心前进，却对他们的倾慕不屑一顾，因为她只顾将自己想要的弄到手。她脱下衣服，就是穿上诱惑。脱得越多，越是全副武装。强装清心寡欲的修士很快就缴了械，身体醉酒般地软下来。要艾丽妮怎么反抗呢？可怜的小家伙。已经被歌蕾蒂娅启发了肉欲之乐的小姑娘，如何去抵抗这样一具美丽的肉体？散发着神圣光辉的温软肉体就像太阳，驱散了斯多葛主义的阴霾。直视太阳是会刺痛眼睛的，她只好闭上眼做最微弱无力的反抗。

少女胸口遮羞的衣物一件件剥落，吐息打在娇小鸽乳上，温暖的气流仿佛一千只小手抚摸着胸口，却再没有进一步动作。于是她又下意识睁开眼，这一睁就再也逃不出女人的视线了。禁忌就是捕捉鸟儿的箩筐，欲望则是囚禁她的牢笼。

劳伦缇娜得手得很快，笑容也越发妩媚、得意。她用丰满的胸乳贴上去，同时细细地亲吻被牢牢抓住的猎物。那一对圆乳因艾丽妮半推半就的挣扎变化着美妙的弧度，左胸整个紧紧压着胸脯，右胸的乳首则将少女的乳尖整个顶回去。忽然，艾丽妮浑身因身下的揉弄颤抖，她不禁失声叫起来，意识到魔鬼开始索要报酬了，索要她重归自由后要付的尾款。

“不……”

“不？亲爱的，加尔斯特可以，我就不行么？”

女人的手也像蛇似的钻进了她的身体，一面灵巧，一面又十分强硬。少女身下的媚肉并不像嘴巴那样硬，立刻紧缩着泌出水欢迎手指的进入。见状劳伦提娜便更卖力地进入深处，碾摩取悦着最敏感的地方。

教徒在罪恶中闭上眼，想要挡住助兴淫乐的光线。眼帘上留了一道模糊的底片，脑海中的画面反而更鲜活，看不见有时比看见更真实。一股背德感在快乐中萌芽，长出荆棘不断扎痛着虔诚的少女。有罪的肉欲，悖于伦理的结合……与歌蕾蒂娅的交媾还能脱罪于被迫，可是现在，她却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主动伏身在女人身下。

“天啊，我会被硫磺火活活烧死的！”艾丽妮这么想道，又因女人的几番插弄媚叫出声。她惊恐地发觉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故意的堕落是那么的富有乐趣。天国的火烧不到人世，可是欲火却能实实在在地把人整个吞噬掉。

渐渐地，艾丽妮推搡劳伦缇娜的手反扣过来，紧紧抱住了女人那曼妙的腰肢。她迎合着身下手指的抽插，几番来回后额角浮出一层细汗，随着激烈的动作汇成一颗汗珠滴落下来。她叫得欢欣，而黏腻的体液所发出的声音也不逊色，教堂里的空气充满了亵渎的意味。就在正欢愉的时候，劳伦缇娜拔出了手指。穴道不满地吮着离开的两指，淫靡地发出了啵的一声。艾丽妮被肏得双目迷离，便带着一种哀求的神色抬头望着情人。

劳伦缇娜的眼睛依然那么剔透，此刻闪烁着卑鄙又纯洁、高尚又堕落的光。她诡秘地笑起来，令艾丽妮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让我送你个小礼物吧，亲爱的。”

她一边与少女拥吻，一边挪到了讲经台附近，顺手抽出了“礼物”。一个形似阳具的木雕不怀好意地顶上小腹，顶弄着那个不断流出暖意的地方。尽管木雕已经面目全非，但艾丽妮还是清楚地看出它原先就是圣母像。圣母像的身体部分已经完全变成了阳具的形状，还精巧地雕出了几道凸起的血管。头部还保留着，变成了借以施力的支点，可以方便地控制假阳具的抽插。

艾丽妮不敢想象这是怎样的亵渎，也不敢想象大半都变成了阳具的圣母像会进入自己的身体。“她怎么能？她怎么敢……”她在心里大叫着，眼睛却移不开精巧还原了的阳具顶端，层层恐惧之下却还暗藏着淫荡的期待与想象。劳伦缇娜自然也不会轻易放过她，几下摆弄就将少女背过身摁在了讲经台上。那两条纤细又不失肉感的小腿无力地蹬着，力图抵抗亵渎之物的进入。于是女人伸出五根纤指抓住她的右臀，细嫩而泛红臀肉在指缝间微微泛滥，女性身体的一切罪恶、极乐、奥秘都显露出来。湿润的阴唇与抬起的粉色后庭暴露无遗，颤抖着接受圣母像的亲吻。

“这么湿……亲爱的，早就迫不及待了吧？”

少女发出两声嘤咛，随着异物的进入泪水都泌湿了眼角。尽管小穴已经经过两个女人手指的反复开发，要吃下圣母像的尺寸还是有点勉强。当那一整根假阳具都顶入身体、只留圣母像的胸乳和头颅还在阴唇外面时，穴道里填得满满当当，最敏感的地方也被压得格外紧实。忽然劳伦缇娜握着圣母像快速插弄起来，一下深一下浅地撞着艾丽妮的穴道媚肉，不断叫她体会被填满的快感。

“劳伦缇娜、劳伦缇娜……劳伦缇娜！”

她叫得急，几声音调各不同，有饱含哀求，有埋怨嗔怪，也有欢欣快活。阳具一下顶到最深处，吻得小小的子宫口直颤抖紧缩。鸟儿的啼鸣又变了调，不成词句的话语间只有情欲：“劳伦缇娜……让我……别……后面……”

破碎的词句几乎难以连贯，但同为女性，劳伦缇娜立刻明白了少女的羞怯与期望。她将艾丽妮推上桌子，摇摇欲坠的台面便与二人一同呻吟起来。两副丽人的面孔在彼此的眼中倒映，忽然，没有任何先兆地，艾丽妮伸手抱住了劳伦缇娜，发了疯似的亲吻她，好像先前那个扭扭捏捏、义正言辞地说着罪孽的教徒忽然死去了，新生的人儿则是放荡而不知廉耻的娼妓。而女人也作出更热切的回应，一边咬着那薄得几乎要出血的上唇，一边摆弄着还被含在阴道中的圣母像。圣母像模糊的双乳沟壑里溢满了淫水，顺着头像的轮廓一点点往下滴落着。

即使是在高潮的头晕目眩中，艾丽妮也没有弄懂她是否爱身上的女人。那么，这是一场没有爱的性吗？屈身是因为感恩她的救赎？但好像又不仅仅如此，她在劳伦缇娜身上看到过真正的美，也看到过她炽热的心灵。可是在美丽得纯洁无比的肌肤下，在那一团火焰中，仿佛还藏着一只恶毒的蛇。它嘶嘶吐着舌芯游荡着，就因为它，天堂颠倒成了地狱，美德反转为堕落。它勾引女人去吃智慧树上的果子，并因此失掉伊甸。是的……她没有信仰！可是这种无神论和歌蕾蒂娅的又不一样，劳伦提娜的自由似乎更为所欲为。如果带走艾丽妮需要杀掉府上一个无辜的护卫青年，她说不定就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要问为什么艾丽妮会有这些乱糟糟的想法，为什么这些想法像鱼吐泡泡似的冒出来，那就是因为波西米亚式生活正是滋养胡思乱想的池塘。波希米亚人不要她干体力活，又嫌她不会表演，只派了些打杂的活计。人一旦清闲，想法就多了起来。在替人晒衣服的闲暇时光，艾丽妮又重新审视起之前的许多想法。随便假定劳伦提娜会为了自己杀人，何尝不是一种恶意？不仅卑劣地揣度了别人，还自视甚高，简直是把自己当成杜巴里公爵夫人了。

不远处的帐篷里，劳伦提娜正和族人排练。风带着弦声与歌喉穿过晾衣绳，晾晒的服装和披风便不停地在空中飞舞，多彩的布料凑除了一道地上彩虹。上午才下过雨，云边也晾起了一道七色彩虹，波西米亚人会说那是太阳预备给月亮的嫁妆。

听着女人们美妙的歌喉，艾丽妮忽然产生一种冲动——她想跑去排练的帐篷里问问劳伦提娜，如果当晚必须杀掉一个无辜的青年才能带走自己，她会怎么做。不过，雨后的清新空气倒是最好的醒脑剂，少女深吸一口气，马上就打消了一系列荒唐的想法。无聊确实是滋生胡思乱想的养料，只要原地蹲坐下去，脱缰的想象就会不知道把人带到那里去。

劳伦提娜倒是一定会非常欢迎这种无理取闹，但出于教徒的古板艾丽妮没兴趣与女人调情。更重要的是问了也不会有答案，这不是信任或是撒谎的问题。就算她说会或是不会，那又怎么样呢？人心是无底深渊，这个深渊永远填不平，人心是拿不出来的。就算真的把人心血淋淋地拿出来，从那血肉的鼓动上也看不出一丝一毫精神活动。笛卡尔曾把人的整个灵魂都划归到大脑中一块小小的海马体里面去，可是在血肉里毕竟也是找不到灵魂的呀！人心多可怕，多神秘莫测，多玄妙而不可知啊！

艾丽妮怅然在草地上坐下，穿过大大小小的一排衣服向山边极目远眺。她认得那座小山，再往那边走下去就是达里奥当初收养自己的教区了。可是走回故乡却走不回过去，只身离乡只为找寻恩师，却带着一群袒胸露乳的波希米亚女人回来了，这叫达里奥在天上看到了会作何评判？

要做些什么的强烈冲动在少女的内心激荡，于是她又换回了许久未穿的修士服忙碌起来。这大概是艾丽妮的日程清单：弥撒日全天与每个早上都在达里奥曾任职的教堂布道，下午做乡下的赤脚医生，做一些简单的放血和小病防治，要是没有事就去收拾波西米亚人的营地。晚上若是有闲暇，就远远地守望劳伦缇娜和斯卡蒂演出。打杂的薪水全捐给了教堂，反正波希米亚人包她的吃住。

这么一位清贫教士渐渐有了声望，但也曾因与波西米亚人整夜厮混而黄谣频出。黄谣越传越广，以至于有人会在表演结束后跑去问那个在波希米亚人营地的教士是否真的睡了十个女人。每当碰到诸如此事的问题，劳伦提娜就会笑眯眯地表明她和修士先生“绝无男女之事”，然后转头对艾丽妮挤挤眼，意思是我可没说谎。劳伦缇娜还任性地要求艾丽妮随身带着圣母像，美其名曰“修士带着圣母像不是很正常的吗”，但那个下半部分变成了阳具的圣像究竟是在内衬里面藏着，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藏着，那就取决于女人的心情了。

好在法西边界民风淳朴，觉得就算好色也不能抵消修士四处布道、捐款、行医的善举，巴斯克人和当地居民对她依然很欢迎。但是睡了十个波希米亚女人的谣言似乎是敲定了下来，善于嚼舌根的妇女们还添油加醋地描绘了诸多细节，例如修士虽身形娇小，行床上之事却十分威猛，故十分受波希米亚女人欢迎……后来在告解室听女人们忏悔的时候，小修士总觉得她们的眼神不太对劲。

尽管这里距离卢苔齐娅已经很远了，但偶尔也会从过路的旅人口中听得法兰西的传闻。革命风向几经转变，风云诡谲，变幻莫测，局中人也不知局中事。谁也不知道喊得最大声的米拉波是个犹大，他把革命出卖给王室。谁也不知道路易十六要被出卖给吉伦特党人，吉伦特党人后来又要被出卖给雅各宾，而雅各宾呢，他们什么也没背叛，但却即将被不可逆转、永远无情前进的世界进程碾碎。这一切都还是一个巨大的漩涡，每一道浪花都是历史的尖牙利齿。

流言颠簸过山川水流不免失真，艾丽妮却不住想象着那个洪流般命运中的漩涡。她听说王室人员被带回杜伊勒宫，又因奢靡引发民愤。一群谁也看不上的小贩妻子、做过妓女的洗衣工、农女竟挺身与凡尔赛宫的卫兵对峙。各种各样她听闻过的没听闻过的俱乐部在改名、重组，布列塔尼俱乐部成为宪法之友协会，又成为雅阁宾俱乐部，贵族等级制遭到废除。国王竟然从自己的土地上逃跑，又被抓了回去。听说老百姓要求废黜国王，老百姓是谁？就是法国人呀，商人，农民，脚夫，妓女，乞丐。听说法国要变得和英国一样了，听说、听说、听说……在一声声听说中四季流转，无数生命世界的谎言与真相交织组合，难分难解。播种收获的时刻，阴晴，风的流向，冷暖，潮汐，各种力的相互作用，磁场声波的交叠，无声无息的自然规律永远互相倾轧。而人的世界中，互相矛盾的答案纠缠不清，令人疑惑不解的岔道同时展现，错综复杂的现象在一种无尽的推动力（死亡！）作用下层层分离。精神没有停驻的地方，精神是无鳔之鱼。纯粹的开始就是空无，因为它等待着人的行动去充实。纯粹的自然一无所有，是因人的需要才得了丰饶的美名。一个圆，一个巨大的圆圈无始无终，这个圆圈上所有的进步也都是后退，也都不止是进步和后退。颠倒的世界，世界的颠倒。

Liberté，egalité，fratemité ou la mort.

自由，平等，博爱，毋宁死。歌蕾蒂娅一眼扫过马热奈大厅最有力的标语，又跟着默念了一遍，心中翻涌的却不再是激情，而是泛着苦涩味道的深深疲倦。国民议会的上空似乎永远笼罩着阴霾，议会内部满怀激情的人口中永远有叛徒，人人自危。虽然赢得了瓦尔密和热马普两场胜利，但普奥军队就要完成波兰军事行动，他们很快就可以腾出手来对法国发动更大规模的进攻。至于国王，他们一家被押回圣殿塔楼已经过了一个月，全卢苔齐娅到处都是激愤的政治宣传。

“向国民射击的国王回来了！别向他脱帽。保持安静。”

“人民没有背叛法兰西，法兰西国王却把她出卖给外国。”

“审判他。”

“审判他。”

“审判他。”

审判他，因为理性的法庭可以审判一切现实问题。宗教休想凭借其神圣逃脱，立法休想凭借其威严逃脱，国王休想凭借其高贵逃脱。

但是然后呢？我们是为了审判而审判吗？还是为了避判而审判？歌蕾蒂娅越发感到头疼，后脑的一块地方发涨。她在大厅的窗户下面踱步起来，为的只是动动身子，让脑袋勉强再转起来。

“该轮到国民向国王射击了。”

她又瞥见一道标语，眉头一皱。国王不是问题，问题是英国。英国人的态度转变得很快，通向君主立宪的血腥道路是可以接受的，通向共和的血腥道路却是不可接受的。保王党蜗居在旺代，反法联盟虎视眈眈。战争已经来临，每个人都想要一场战争。教会变卖的财产不够，便将随时准备暴动的群众送去前线参战。然而，在这严峻的内外环境下，这里依然有纯粹的理想主义。有人主张落实公共教育与公共卫生，有人支持市政邦联，甚至有人已经开始设想组成世界性的民主联邦。哲学的种子应播撒到每个人心中，实实在在的奴役应当废除。是的，为什么不彻底废除奴隶制呢？为什么只有付有一定税的人才能投票？考虑这些太早了吗？可是凡是已经出现在理性中的进步，为什么不将它变成现实的？

思考渐渐失去了重量，像气球似的开始飘离地面了。她最终得出一个答案：因为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可以投票的制度令人恐惧。她的思考到了尽头，撞到了看不见的墙，怎么踮脚都看不到墙后面的景色。她泄气了。

今天是审判路易十六的日子。此时人们已经陆陆续续来到了大厅，许多人脸上神色异于常日，又竭力佯装平静，做出一副“这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来参与游戏。另一批人同歌蕾蒂娅一样心事重重，各自想着各自关心的事情。最后一小部人，那便是国民议会最核心的人物，他们往往各自落座，偶尔在彼此耳畔边低语一两句。会场里的许许多多声音交织在一起，在众多石头台阶之间奏出嗡嗡作响的鸣奏曲。

罗伯斯比尔对圣茹斯特说：“他们装模做样，游手好闲地来领导他们不配参加的革命。”

马拉嘟哝着：“到处都是敌人，卖国贼。需要一个独裁者。”

丹东打趣道：“罗伯斯比尔这个老虎总是想咬下我的脑袋。”

与登上教堂的台阶不同，上国民议会的讲台要登九级陡峭的台阶。这是上天国的梯子，这是上断头台的梯子。著名的演讲家们、政客们、思想家们如烛影般地在冰冷的帷幔上交替掠过，雅各宾、吉伦特、山岳派、埃贝尔派、各种投机分子像是斗兽场的竞技者在坐台两侧交锋。现在，空荡荡的镶金主席座椅好像一块冷冰冰的墓碑。一切的荣光似乎都漂浮在空中，繁星与道德准则泛着遥远的光彩，然而大多数人却像烂泥一样沉积下来。利用政治的投机，自由市场的大行倒卖，上流社会的纵横捭阖，卢苔齐娅就这么成了名副其实的Lutetia[3]，投机主义的臭泥潭。

这个泥潭就要吞掉一个国王和一个王国了，还要吞掉更多。它是一张巨口，它在索要祭品。

审判肃穆又散漫，合乎流程又似乎无所谓规矩，有人睡着了，有人在交头接耳，旁听席的一些贵妇急于展露她们想象中女性参政的姿态，便强行的摆出严肃的表情，并为此感到沾沾自喜。为首的前贵妇现女公民则一本正经地在投票簿上戳印记计下票数，小册子便一页一页翻过去了。

“死掉一个国王并不等于少一个人！国王的血并不是一个人的血！”

一声如惊雷般的怒吼惊醒了歌蕾蒂娅。她微微抬起略显僵硬的脖子，才发觉审判已经进行一半了。喊声赢得几句喝彩，又引来了更多怒涛般的攻势。

“整个天下判决路易十六有罪。”

“把最后一个路易处死！”

“死刑。”

“死刑。”

“死刑。”

在这些空洞的回响中，怀着敬畏、惊恐、懵懂、忧虑不可思议心情的女人环顾四周，静静扫视着这个立下了不朽事业的大厅。名为路易十六的活死人已然变成了幽灵，跨越时空的幽灵正在帷幕与圆顶还有方桌的边角无声尖啸，她感到不寒而栗。轮到她投票了。

“死缓。不该制造第二个克伦威尔。”

歌蕾蒂娅轻声说道，像一块石头扔进汹涌的大海。几句议论翻涌过去，就把她的票数吞没了。她觉得罗伯斯比尔好像在远处看了她一眼，又或许是在看克拉维埃，她不知道。过了许久，当轮到罗伯斯比尔的时候，票数簿也翻过了大半。

“我遗憾地说出这一致命的真理，路易必须死，因为祖国必须生。”

国王的死刑就这么敲定下来。

逃来法西边境的人越来越多，流言蜚语也跟着多，人心惶惶。每当听到卢苔齐娅的消息，艾丽妮总是那么专注。这些天，劳伦提娜常常看见她抱着圣经遥望比利牛斯山，一站就是一刻钟起步。少女就在身边，就在怀中，她们可以一件衣服都不穿地肌肤相亲到几乎融为一体，可是就在这么甜蜜的日子里，劳伦提娜却觉得她的珍宝、她的鸟儿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因为她不知道那颗小脑袋里在想什么，就像她搞不清艾丽妮为什么要记录诸如花开或播种的时刻，一记就是三年，纸张堆满了帐篷里的一个小箱子。

艾丽妮的默想有时也会结晶成文字记录。她曾经将记录拿给劳伦提娜和其他波希米亚人看，很快就发现她们并不感兴趣。劳伦提娜当然不吝啬夸奖，不过除了夸奖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斯卡蒂接过纸张，从读第二张开始就拿反了。至于能说上话的其他修士，艾丽妮不敢将带有批判内容的宗教见解轻易拿出来，最后只好在波希米亚人的节日中将其扔进篝火，付之一炬。

虽然嫉妒的火焰熄灭已久，火种却一直暗藏于灰烬中，只要添些柴火立刻又能旺盛地烧起来。劳伦提娜知道情人遥望的是卢苔齐娅的方向，是她们两人努力逃出来的地方，是另一个女人所在的地方。艾丽妮的一切思考在她小小身体里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她不知道，就算再怎么深入肉体，再怎么倾吐爱意，她也没有办法把一颗活生生的人心拿出来看看呀！若是有一天，艾丽妮思考的一切与一切思考的结晶积累到一个节点，说不定就会令一意孤行的鸟儿抛下一切前往心中的耶路撒冷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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