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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漩涡 2025-09-02 08:13 5hhhhh 1540 ℃

这个想法让劳伦提娜不寒而栗。

1793年1月21日,卢苔齐娅的革命广场架起了一座巨大的黑影,宛如正立于广场中央的坟墓。从今以后,这个威力无比的方形窗框将取代十字架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人们将围着它狂欢以取代对十字架默祷。设计它的人真是个天才,那些螺丝和框框架架很轻易地就能拆开再重组,于是不久法兰西各地都会长出这种阴森森的巨树。使用它也没有什么困难的,只要把人像萝卜似的排在木板上,然后放下活动铡刀,铡下的人头就咕噜咕噜地滚进袋子里了。这就是死刑的工业化。

“我清白地死去,没有犯过任何指控我的罪行,我宽恕那些判我死刑的人……”

路易十六这么喊道。

“去死吧!”

他的人民这么回答他。

国王和贵族老爷是满面光华的上等人,是整个国家最最受尊敬,最最与众不同的上等人。他们使一切尊贵的事物生香添色,一切尊贵的事物都装点着他们的奢华、美丽、典雅。这个世界显然是为国王和贵族老爷们设计的,不然人们干嘛捐税呢?农民和小手艺人从面包钱里挤出几个铜板交给王室,为的就是让他们风风光光。人们高高兴兴地为此承担繁重苛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然而,一股邪恶的风却席卷法兰西全境冲向世界,一头撞开了、撞碎了传统的大门。那镶金嵌玉的一对门环——君权与宗教,一个随门扉跌在地上摔碎,另一个也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半边门上不做声了。罗马人曾在这里砌下第一块砖,随后法兰克人、高卢人、萨克森人、哥特人来来回回地穿过罗马的遗迹,在那之上建立起五代王朝的宏伟宫殿群。然而现在,精神王国的所有建筑都摇摇欲坠,这曾经是多么辉煌又牢不可摧的古老建筑啊!

就算国王躺在了断头台上,就算铡刀已经嗖的一声落下了,围在革命广场的人民依然不明白老爷们是怎么落到这部田地的。他们每个人都聚精会神,贪婪地盯着铡刀下落的每一个瞬间,仿佛在观赏一场精彩的表演以获得愉悦。但是,当国王真正死掉的时候,当国王的尸体一边喷涌血液一边抽搐的时候,当国王的头颅被刽子手提着头发展示给他们看的时候,他们又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齐声喝彩欢笑起来。

这就是平等。

然后在欢呼的声浪中,前排的人们开始争先恐后用手帕蘸取断头台上流下的血液,仿佛国王是什么奇珍异兽,蘸了血的手帕以后将会颇具纪念意义,逢人便可以掏出来吹嘘一番。

失去了象征的腐坏宫殿轰然倒塌,从断裂的阶梯下面伸出一双双白骨手撼动着地基。这是从地下世界上升而来的强大力量,它展开了歇斯底里的疯狂反抗。凯撒的归凯撒,基督的归基督,但是现在信仰的王国和现实的王国都崩溃了,这个革命带来了绝对自由,也就是恐怖。度量人心的尺不复存在,善与欲望变质成了毁灭自己的恶。恐怖已经变成一种投机取巧最好的通行证。谁敢冒犯意识的最高精神,冒犯坚不可摧的共同体,谁就一定要被剥夺一切,踩进泥地永世不得翻身。从前这个最高精神是封建特权,现在是堕落了的革命。马拉在浴缸里死去,而丹东则终于被罗伯斯比尔送上了断头台。他们曾经像是革命的三头犬,现在终于决出了最后的独裁者,尽管他本人并不想当一个独裁者。

“为什么交给我?为什么不交给委员会?每个人把一切问题和请愿书都抛给我,就像我有无限权力似的。”他嚷嚷着,却无可奈何地在一件件文书上签字,随即长叹,“唉。哪里都有不爱国者的阴谋诡计……”

到处都是敌人啊,到处都是法兰西的敌人。所以裁决吧,降下审判吧,为了自由,平等,博爱。

罗伯斯比尔对吉伦托人的判决彻底摧毁了温和派。这种摧毁采取的方法非常有效,那就是将他们从肉体上予以直接消灭。时光明明在飞逝,可是却好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长。断头台在如饕餮般吞噬人命,革命委员会四处生根发芽,结出的却往往不是正义的果实。在这样的时代,人要陷害另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自由成了笑话,生命则是笑料。这样荒唐的事情明明只开始了数天、数星期、数月,却好像已经实施了成千上万年,变成了不可违抗的铁律。

自由啊,有多少恶是假借你的名义干出来的![4]

国王都被革命送上了断头台,还有什么是不能审判的呢?贵族要上断头台,富商要上断头台,征税人要上断头台。他说穷人就像一群卑贱的兔子,饿坏了就该去吃草。今天我们就要往他嘴里塞满草,拉他游街。把他的心掏出来挂在尖枪上。她每天用牛奶洗脚泡澡,可是我们的孩子还在挨饿,拉她游街。用她宝贝的头发挂她自己的头颅。他里通外国。他一副老爷样。他的扑克牌里有国王牌。他和别人打招呼忘记加上“公民你好”了。他是革命的敌人,她也是革命的敌人,到处都是革命的敌人。

对了,还有她。她是贵族,她不知廉耻地假扮男人,欺骗国民,愚弄议会。她的母亲第一个出逃。她衣冠楚楚,背后却是禽兽。她的家族敛财,对当地农民敲骨吸髓,她的女仆因打碎瓷器遭她当众鞭打。拿马鞭抽身子!抽了整整一个小时!

她无疑是革命的敌人!

血一样的晚霞铺在比利牛斯山脉上,像是巨兽齿间的血痕。艾丽妮凝视着山的那边,又看到一队车马从小路仓惶赶来,看起来像是又一个从法兰西逃出来的老爷。能叫老爷们放下乡土出逃,甚至不惜跑到西班牙来,可见山的那边情况已经每况愈下到了他们自身难保的地步。

那一队车马渐渐从远处蠕虫般的几点变得越来越清晰,最后一直走到了波希米亚人的营地边上。两辆车都停了下来,从前面一辆上跳下来个年轻小伙子。他皮肤发黑,头上过着用于擦汗的布,身子长得不壮实,但也算不上瘦,看起来像是老爷家里打杂的仆人。他奉命用钱和波希米亚人换些物资,艾丽妮说这她做不了主,进帐篷把劳伦提娜喊了出来。

见到流亡贵族,劳伦提娜两眼一眯,一副商人般的精明相便浮上了美人的俏脸:“让你们家老爷下来喝杯茶呗。”

车上的老爷原本不愿意踩乡下的烂泥巴,但掀开车帘看到眼前的波希米亚人相貌出众,他又改口命令两个贴身仆人搀扶自己下车。他们进了帐篷,斯卡蒂端了一杯茶进去,又弹了两首曲子。一句话说得人跳一句话哄得人笑,劳伦提娜对贵族们的心理简直洞察得无微不至,专挑好话说得人家直乐,流亡的辛苦都忘掉了三五分。不过拿到了钱之后,她照例要背地里骂这些老酒桶老色鬼就是了。

艾丽妮和头上裹着布的小伙子蹲在帐篷外面等着。她见那小伙子盯着福音书,便问他是否识字。小伙子说认识一点。他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穿着修士服的人会跑来波西米亚营地,但他是信徒,能和修士说说话还是很开心的。

既然小伙子认字,艾丽妮就顺手把那本翻了许多年的福音书送给了他。这让年轻男子惊喜不已的同时又觉得无以为报,便和修士打开了话匣子,细细地说着一切新鲜事,从路上的见闻一路说到卢苔齐娅。他大概是想分享故事作为回报吧,倒是害得生性喜静的艾丽妮头疼,又不好叫小伙子闭嘴。

“我们是从卢苔齐娅逃出来的,现在那里的人都疯了,疯了!”

“你是说国王的事情吧。”艾丽妮随口接道。这是她最近听到过最多的话题了。

“国王算什么,就算耶稣活过来他们也会把他杀掉的。天啊,我说这话……”他匆匆划了个十字,又严肃起来,“修士,你可知道,就因为有人用了带国王K的扑克牌,第二天一整个牌桌的人都上了断头台?”

“这……不是在开玩笑吧?”

“主在上,我是看着他们掉脑袋的。他们不要基督,不要教堂,不要教士,他们把抢来的钱分给流氓和恶棍。他们都是要下地狱的呀!”

艾丽妮也听闻过革命政府的无神论与理性崇拜,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歌蕾蒂娅的脸。三年了,那张脸并没有变得模糊,反倒越发清晰起来。

“哎,世界颠倒了,修士。现在什么怪事都会发生的。”小伙子感叹道,“在我们跑出来之前,革命法庭逮捕了一个公爵家的少爷,结果在发现他竟然是个女人!你想想,一个女人假扮成男的混在政坛,还跟着投票呢!”

小伙子的话仿佛一记重锤砸在艾丽妮的头上,敲得她眼前发昏。说来奇怪,她刚刚还在想着那女人,结果下一秒竟听得了如此惊人的消息。一个在她生命中碾过深痕的命运之轮,经过数年的岁月再度现身。那命运的车轮又转动起来,不知道要向何方前进……

艾丽妮脸色发白,勉强压住发抖的声音问道:“你说的那人,是加尔斯特家的吗?”

“对,对。就是她。”

“我认识她,她是个好人。她为何被捕?”

“好像是叛国,或者反对革命什么的。”

“这不可能。”

“修士,现在啊,他们抓人是不需要理由的,特别是一个‘革命的敌人’!她可能是说错了话,或者站错了队。”

“她会怎样?”

“会怎样?一般是先关一阵子,等待审判。”

她后退了一步,似乎是被难以置信的命运逼退了。片刻后,她又靠回小伙子身边,屏气凝神地问道:“然后呢?”

“审判后就是断头台,没得跑。”他显然不止一次见识过类似的事情了,挺着胸很有把握地说着,“没人会为叛国嫌疑犯辩护,更别提证词和证物,什么都不会有。我听说他们随便签个字就把人带走了。”

“那如果有人辩护呢?”

“从来没有一个人给革命的敌人辩护。”

“如果有人证明她无罪呢?”

小伙子想,这个修士真是爱钻牛角尖。他犹豫起来,想了半天才回道:“这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不会有什么用吧,卢苔齐娅人都疯了。”

艾丽妮没有再作声,向他点头致谢便走向了一个帐篷,不声不响地开始收拾东西。劳伦提娜送的漂亮衣服没必要带上,它们会在路上弄脏的,还不如留下给营地里的其他女孩。她自己的东西不多,一本圣经,几枚硬币,两件换洗衣物,提灯和灯油,还有一套行医的用具。这些东西一个大包一个手提包就全装下了,她背起行囊,在帐篷门口等劳伦提娜。

天色暗下去,星星升上来,黑暗又笼罩了世间。不出许久,劳伦缇娜就兴高采烈地跑过来,手里还捧着一个半开的钱袋。

“亲爱的,你绝对不会想到那头老肥猪身上有多少油水。我说服他留宿一晚,等明天的果酒到了就再转卖给他……”她兴冲冲地说了一大堆,才注意到艾丽妮身上的行囊,快活的表情也变成得疑惑,“你这是要去哪儿?隔壁村有病人吗?”

“加尔斯特被捕了,我要去作证。”艾丽妮平静而简短地说道。

啪嗒。钱袋掉到地上,一枚银币刚巧竖着滚动起来,从女人透着肉色的美丽双脚边一直滚动到修士的便鞋附件。接着又是一声脆生生的响,艾丽妮别过头,左脸上浮起一片腮红般的血色。

劳伦缇娜轻轻喘着气,胸口因呼吸上下起伏,右手还停在半空中。她那灵巧的大眼睛好像被冻住了似的,眼眶里则含着若有若无的泪水。

“加尔斯特、加尔斯特……她被捕了,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和我有什么关系?好啊,我知道你就是忘不掉她。哼,你要去作证,轻飘飘的一句话,你要去作证……你以为我不知道卢苔齐娅变成什么样了吗?你哪是去作证,你是要去送死,和那个女人殉情!”她越说越激动,眼泪也几乎就要坠向脚底的旧波斯地毯。

“劳伦缇娜,我必须去。”艾丽妮牵起刚刚扇了她一耳光的那只手,轻柔地抚摸着手掌上发红发烫的部位,“她是清白的,我……”

“我才不管她是不是清白的!”劳伦缇娜粗鲁地打断了她,她很少这样大声嚷嚷,“雅各宾要她的命,你去帮她说话会有什么好下场吗?卢苔齐娅的审判,不都是预设犯人已经死了吗?你要去卢苔齐娅,那我呢?我们明明是自由的,你却要自寻死路!”

鸟儿的喙轻轻啄吻着她的手,从掌心到指尖,再到手背。劳伦缇娜几乎要安心下来,正准备抱住她娇嗔几句,却听到这么一句:“对不起,劳伦缇娜。”

这一句话叫劳伦缇娜几乎发疯,她想俯身下去,想要告诉艾丽妮她愿成为马车里的一块地毯,只为了铺在少女小巧的脚下,任凭她在上面走来走去。可是她又绝不愿这样说出口,绝不愿由爱情的女王变为爱情的奴隶。在哽咽中,最后她问艾丽妮爱不爱她。

艾丽妮说爱,然后决然离开。那是基督的爱和圣洁的爱,却不是罗姆人烂漫的爱,不是世俗的爱,不是女人要的爱。她要吉罗婷[5]这个寡妇,却不要绝色佳人的心。她像一朵如血的玫瑰,不会比夜莺的新娘有更好的命运。

我们的自由并不相同,劳伦缇娜。对不起。艾丽妮在心中默念道,最后一次回头看那个已经在远方变得小小的罗姆人营地。她上车了,将三年前逃来时的风景一一倒带,慢慢回到时代漩涡的中心卢苔齐娅。在这样颠倒无常,礼崩乐坏的时代,若是有谁在枷锁中意识到自己是自由的,那么他就一定会因为意识到的这份自由而自寻毁灭。

历史的巨大漩涡吞噬浪潮和细流,一道小小的涡流在其中显得多么微不足道、稍瞬即逝啊。在漩涡里,有的是人想要拼命脱身,然而却有一只海鸟直直地扎进了漩涡中心。

我疯了,让我淹死吧。

[1] 席勒诗《友谊》最末节。

伟大的世界主宰,

没有朋友,深感欠缺。

为此他就创造出诸多精神

反映自己的幸福,以求赏心悦目。

[2] 罗马人书,第八章,第二十六节。

[3] 在古典时期,现代法国大致范围的地区称为高卢,由罗马人命名。其中巴黎地区被称为lutetia Parisiorum,意为巴黎西人的沼泽。

[4] 吉伦特党罗兰夫人断头台前留言。

[5] 断头台的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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