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这栋洋馆属于一个相当有权势的家族，姓椎名的。他们非常富有、且和当时几乎所有名门贵族一样，为附庸风雅而招揽各式各样的知识分子——这座图书馆因此而建立。不过他们几十年前搬走了。”管理人咽了口唾沫，往门口瞥了一眼。他压低了嗓音：“听说是因为他们家二小姐离奇失踪了，就像被神隐了一样……”

“不过这座图书馆本来就灵异事件频发……比如书架上出现奇怪的划痕啊、书本会出现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啦，以及半夜经常出现的金属碰撞的声音。有传言说那位椎名二小姐是被图书馆吃掉了。”上了年纪的老人想摆出一个鬼脸，尽管他做出来的表情比起可怕更接近于滑稽。

可惜的是，他的鬼故事似乎对这个年轻的学者不奏效——那张稚气的脸庞并没有如他期望那般露出惊恐的表情，对方只是微微蹙眉，礼貌地向管理人道了谢，领受了他算不上好意地忠告。

此行的目的地就是眼前这栋洋馆。或许是被夸张的传说笼罩，周围弥漫着黯淡的气息。处在虚实之间的境界里。

“吱呀——”木门发出了沉重的呻吟，颤颤巍巍地为来访者让出一条道。

暖色的光柱从敞开的门外泻落，扬起的尘灰在其间游弋。不速之客的靴子在地板上留下了光滑的印记。

年轻的灰发女子深吸一口气。或许是由于久不见光，这里的空气异常浑浊，几近于凝滞。总会习惯的，她小声地安慰着自己。多进行几次深度换气，她渐渐开始觉得，这座图书馆也在与她一同静静地一呼一吸。

尽管被尘封了过长时间，这里保持着图书馆特有的肃穆感。

图书馆的中心是几排方桌，桌面上有几个花瓶，看上去普普通通，纯白的瓷面上结了一层薄灰。花瓶里当然不会有花，没有任何花朵能够抵御岁月的磨蚀。但这些花瓶反而像是长在了桌子上，与其融为一体。她并不打算破坏这种和谐性，于是她随意挑了一张桌子坐下，仰望着灰扑扑的穹顶。

她现在就在图书馆停止运作的心室中，这里空空如也，只是一副黯淡的空壳。

或许这座图书馆是彻底死亡了。亦或许只是陷入了沉眠。无法判断啊、只能如此作漫无目的的空想。

她抬起手，指缝间感受不到流风穿过，或许是它的血液已然凝结。不知怎么，她居然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心，如同回到了孕育自己的母体之中。

灰发的女子落入了短暂的睡眠之中。

名为高松灯的少女睁开了眼睛。

她有些困惑，若说是梦境，此处的景象与自己睡着前并无两样，一样地被一层朦胧的沉默所笼罩，但也不能解释为现实，如同穿过了一层薄薄的水帘，又干燥地到达了另一侧。

灯一直有一种古怪的预感。是命运将她引至此地。无论她如何选择，这座图书馆始终都横亘在她人生的道路上。有未知的什么在等着她，脑中有个声音如此向她低语。

她闭起眼睛，感受着胸腔中的空洞，它依旧像漩涡一般静静地旋转着。暂时还不能触碰，否则会被卷进危险的深渊。

说实话，对于灵魂回归说，她一直持怀疑态度，但她确实也无法解释这个空洞的成因。明明从小到大的记忆都是完整的，她的人生轨迹是一道平直的线，从垒石头的幼童到如今的民俗学者，几乎没有什么人介入她的世界，她仰卧在海底，抬头观察着另一个世界。只有这个虚无缥缈的记忆空洞填补着她的人生。

灯站起来，绕着图书馆走动了几圈。

若说与睡着之前有什么显著的区别，那大概是这座图书馆多了一丝生气。桌子与书架多了些使用痕迹，大多数地方只是铺上了一层薄尘。种种迹象表明，她现在所处的这座图书馆更接近于活生生的存在。

不知为何，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开始有了些寒意。恐惧从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爬出，攀上她的脚踝、肢体……但是她无处可逃，被困在了这由一小片亮光拼凑成的孤岛中。

似乎有什么在盯着她。在穹顶中央俯瞰着全局的巨大吊灯、栖息在架子上的书本……有一道寒冷的视线，在一种心理作用产生的幻觉中尤为真实——

背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但没等她反应过来，脖颈就已被冰冷的铁链勒住。

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她一跳，但也只能僵在原地。反抗的想法刚刚燃起一点火星就被熄灭。

“你是谁。”来自身后人的逼问如同冰锥一般刺入耳朵。试图为自己辩解的话语被封冻在了喉间，两人之间只能保持这种窒息的沉默。

“……你不会说话吗？”

“我……喘不过……气……”抵在喉咙前的铁链终于松动了一点。被强硬地抓住手腕，押送回了图书馆的中心。

重返明亮的灯光之下，两人终于看清了彼此的相貌。是因为年轻学者的长相过于人畜无害——孩子气的短发、略显瘦小的身躯、闪烁着微光的眼眸，以及像小动物一样楚楚可怜的神情，都显得如此惹人怜爱。一开始气势汹汹的女子也哑然无声。愧疚、懊悔、不可置信，复杂的情感一瞬之间在她脸上闪过，最终还是沉默着听完她的自白。

“我姓椎名。”眼前的女子看上去与她年龄相仿——脱离了少女的年纪却没有剥离少女的稚嫩，被迫以懵懂的状态面对社会。

这个姓氏如同触电一般在脑中闪过，灯后退了半步，手搭上桌沿。

“椎、椎名……”熟悉又陌生的姓氏从灯的口中吐露出，又有更加混乱的情绪反刍。有别的什么呼之欲出，但灯没办法捕捉那游离在记忆之外的音节。

“你不害怕我吗？”这个名字只在当地吓唬小孩子的传说中出没，当亲眼目睹这个活生生的存在时当然会感到震惊。灯并不是第一个误闯这里的人，往常的误闯者通常知道了她的真身就会吓得浑身发抖。

但比起自己这种非自然体，面前歪着脑袋思考的女孩更加不可思议。

灯愣了一会才消化立希口中的“害怕”。“没有……就是有点惊讶。”

在那时，被这位神秘的黑发女子捕获之前，确实感受到了恐惧。被黑暗与无尽的孤寂包围时的感触，渗入脊髓，似乎唤醒了灵魂中沉睡的什么它们无声地伸出触角，试图将她拖入那块漆黑的空洞中。

好在对方及时找到了她，将她带离那个可怕的地方。

“我还想知道你的名字……”

“我刚才说过了，我姓椎名。”

“不对、我想知道的，是属于你自己的名字。”黑发的女子沉默了片刻，她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澄澈、透明，隐隐有柔和的光在其中流动。

“……我叫立希。”

“……打扰了。”倚靠在沙发上看书的人抬起头。

“啊、灯，抱歉，我还没做好迎接你的准备，稍等，我去帮你冲一杯咖啡——”

“诶？立希ちゃん……”还没等她回应，立希就放下书走远了，将灯那句弱气的解释留在原地：“其实、我不喜欢喝咖啡……”

这是她第二次造访这座神秘的图书馆，而驻守此处的人态度却与第一次有天壤之别。也许温柔才是立希最真实的内核。灯如此想着。

“给。”棕褐色的液体在杯中慢慢流转着。覆盖在液面上的浮沫懒洋洋地变幻着其形态，过了一会便消融了。立希端起咖啡杯，轻轻啜饮了一口。动作优雅而端庄，这也许前贵族的教养所致。浓醇的香气萦绕在两人周围，微苦。

“立希ちゃん，图书馆既然和外界隔绝，那这里的咖啡是怎么做出来的呢？”立希呛了一下，咖啡洒出来了两三滴，在纯白的瓷杯上尤为显眼。她慌忙抹去嘴角漏出的液滴。灯认真地盯着她，那两枚圆溜溜的琥珀中隐隐能窥见闪烁的星光。是像小孩子一样的求知欲……可爱。立希想了想，决定用一个比较符合灯印象的回答。

“是咖啡豆的妖精。”

“！”

灯果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的咖啡杯。似乎被真正的咖啡精灵，在弥漫的热气里飘入了遐想。

“……”不知为何有种罪恶感，澄清玩笑的话语在嘴边滚了一圈又咽了下去。大概是不想看见灯失落的神情。

那一定很可怕。

眉眼低垂，眸中闪闪发亮的灯火熄灭，软糯的声音也被泪意压低了一些……光是浮现在脑海中的情景就已经觉得心脏被揪紧了。永远都不想再见到灯这样的表情了。

永远……？

椎名立希是被放逐在时间之外的人，作为栖身在图书馆的魔物，对于“永远”这个概念理应只剩下麻木。可为什么……这个词语似乎在她的内心占据了很大的分量。

“立希……永远……一起……”模糊不清的、意义不明的词句被她珍藏在内心深处的角落里。但她回忆不起任何东西，所有的记忆都被时间剥离。她所能抓住的，只有一个空白的承诺。丢失了约定的对象、记不起誓言的内容。就这样一直、孤独地守着——

“立希ちゃん？你没事吧？”灯的呼唤声很微弱，却能及时在她落入无底的海沟之前，将她拉出了海面。意识到自己在思绪的海洋里沉浸了过久，已经到了危险的地步。但立希遏止住了将一切全盘托出的冲动。

“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灯。”

灯来访图书馆的频率高了许多。她常常在这座图书馆破败的现实与同样孤寂的幻象之间穿梭。也许事关立希、也许事关自己被埋没的记忆，她隐约觉得，那座图书馆里一定有她追寻的东西。

立希也一如既往地等待着她。“下午好，灯。”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却像是温柔的春风一般沁入心脾。

“ともり。”

给自己起名的父母揉着她的脑袋，微笑着向她解释了名字的涵义。但当时的自己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直到这个时候才忽然感受到了他们的用意。

那三个简单的音节拼缀出了摇曳的、小小的灯火，散布着温暖的辉光。立希呼唤她的声音过于轻柔，在她的呵护下，这盏灯不会熄灭。

灯抽出一本书，坐在立希身边。

翻动书页的声音细微却又悠远绵长，在这不算宽广的空间里化作余韵。整座图书馆浸没在飘渺的静谧之中。平稳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如果时间能静止在此刻就好了——立希久违地出现了这样的想法。被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囚禁了太久，以至于她早已丢失了时间的尺度。渐渐的，连自身存在的意义也被抹去。立希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翻看图书馆内的藏书，以熬过无限交错的昼与夜。

但是灯出现以后，能够感受到的时间减少了。甚至在不知不觉间从指缝间溜走，等回过神时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想要将这美好的须臾无限延长，直至消陨在时间的尽头。

希望能拥抱这份永恒。

立希偷偷窥探身边的人儿。灯摊开绘本，不时地在放在一旁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似乎是沉湎于绘本中的那个世界，连聚焦在身上的、热切视线也未曾留意。灯的嘴角荡漾起一丝笑意，这淡淡的弧度却能勾起她的心弦。

从窗外洒下的黄昏，为灯柔和的侧颜染上一层淡淡的茜色。像梦境一般美好的场景——虽然立希已经很久没有入梦了，但她还能从看过的文学作品中摘取这个恰到好处的比喻，来描绘眼前这幅精致的水彩……

自己手中的书变得索然无味，泛黄的纸张上排列的单调文字仅仅能在视网膜上停留一会，很快就被身旁少女的容颜取而代之。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在胸腔中回荡。这种体会在书中常常能看到，却也无法真正地从书中获悉这种特殊的心绪。

大概、能被称之为“喜欢”的感情。

立希曾经以为大部分作者夸张了坠入爱河的感触。对于她这样一个麻木的人来说，这完全是匪夷所思的感觉。

但是在这样与灯共处的时候，立希能感受到的，远比语言与文字描绘出来的多。她这才明白，能用言语形容出的仅仅是“喜欢”这种情感的冰山一角。在此之外的那部分更加朦胧、也更加庞大，汹涌而来，将她淹没。

“立希ちゃん？我该走了。”一不留神，与对方的视线交汇了，就像犯了错被当场抓获的孩子一样。立希赶忙收回视线，但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埋下头掩盖自己的心慌意乱。

好在灯似乎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反而是注意到了一个被她忽略了很久的物件。“立希ちゃん会在阅读的时候听音乐吗？”顺着灯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台蒙尘的唱片机静静地待在窗台前。

唱片机上的碟槽空空如也，它只是一台漂亮的机械而已，空余象征意义。“这里没有唱片可放。”立希合上了手上那本乐理书。

“是吗……有点可惜。”

“灯喜欢听音乐吗？”

“嗯……流行曲的话、会唱一些。有时候也会试着给一些歌填词……”

“我……我也会一点点作曲，所以……”立希犹豫了一瞬，“我可以、给灯的歌词作曲……”刚刚说出口就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的邀请过于突兀，好在灯也没有明确拒绝，只是留给她一个含糊其辞的回应。

思绪的潮水退去，立希的眼神黯淡下来。

灯与她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哪怕是一直陪在她的身边、维系着脆弱的距离就已经足够。

百叶窗将聚成一团的乌云切成小块。尽管每一块天空的碎片都有细微的差别，但此时它们都传达着一条相同的讯息：快要下雨了。

“立希ちゃん……不喜欢雨天？”

立希愣了一下，与其说是在纠结答案，不如说是被问题本身缠住了。她思考了片刻，“可能不太喜欢……吧。在这种天气下书本的纸张很容易受潮，木质书架也可能会发霉。”

“我也……不喜欢雨。心情像被雨水打湿一样，湿漉漉的、沉甸甸的。”

灯毕竟也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孩子——不如说，过于纤细了，她很容易捕捉到那些不易觉察的情绪。闷在内心深处的、没有名字的感情，总是会被灯找到，以属于她的特殊方式表达出来。

“如果觉得难受的话，可以表达出来……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把它们写下来、或者是唱出来……”灯闭上眼睛，轻声哼唱了一小段陌生的旋律。似乎是温柔的抒情曲，韵脚溶化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立希静静地听着，有什么呼之欲出，但她暂时不想打扰灯。

最后一个音符滴落在窗台上，灯似乎还在为展露歌喉感到羞涩。

“灯唱的、很好听。”

“唔……谢、谢谢。”

滞重的沉默，在两人之间缓缓游移。灯看起来不想主动挑起话题，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边，望着窗外出神。共同怀揣着心事的两人，如果能倚靠在一起，是不是会觉得好一些呢？立希低下头——她们只隔了一个身位。只要再接近一点、再接近一点，就能触碰到对方了。然而如此短的距离，对于立希来说却如隔天堑。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时间一点一点增加重量，掺和着冷冷清清的幽暗浸满整个房间。再不说点什么的话，就要溺死在沉寂中了。于是立希咬咬牙，主动抛出了那个小心藏匿灵魂深处的秘密。她没有向任何人袒露过，但潜意识告诉她，自己能将真心交付于身旁的人。

“其实我……丢失了很多记忆。虽然已经想不起它们的内容了，但是我觉得，它们和一个人有关。”

“立希ちゃん……？”

“她的面容、她的声音，都已经在我的记忆里悄无声息地流逝殆尽。所以我觉得很难过……我怎么可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情呢？”

“也许……正因为是重要的事情，所以有时候才忘记。”

“……”

“其实，我也是。有一个空洞伴随着我出生、成长，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知晓那些到底意味着什么。但至少，我和立希ちゃん是一样的……”

立希微微张开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下一秒，两人之间的距离就猛然拉近……

在湿漉漉的雨天第一次接吻。被积压在记忆深处的、柔软舒适的触感，渐渐复苏。唤醒了未知的本能。她们抱得很紧，试图用彼此的体温烘干被悲伤打湿的灵魂。

不自觉地得寸进尺。与唾液相异的液体渗入了唇瓣之间的罅隙，在甜腻中混入了咸涩的味道。临近窒息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对方，曳出一条暧昧的银丝。灯伸出手，温柔地将立希滚落的泪珠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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