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 ❖

呵，我們是兩個幸運的魔鬼，

無需誓言或盟約

來維繫我們之間可愛的友誼，

這份情誼

已以更堅實的紐帶緊密相繫。

——羅伯特·格蘭弗斯《兩個燧石槍兵》（Roberts Graves, Two Fusiliers）

　　西曆一七五三年，七月。

　　夜幕如濃墨般籠罩著山林，微弱的月光被層層樹影掩映，照不透那片深沉的黑暗。儘管時值盛夏，山中的晚風卻相當冷冽，夾雜著松針與泥土的清苦氣息。

　　雷蒙德剛結束今夜漫長而乏味的守夜，與下一位輪值的夥伴交接後，他邁開快凍僵的疲憊雙腳走向營地。臨時搭建的營地中央，數名獵人正安靜地圍坐於營火旁，橙紅的火光映照出他們臉上警覺的神情。雖然獵人們互相靠近取暖，但並無過多互動，只有偶爾的輕微動作和若有似無的低聲交談，氣氛顯得相當壓抑。侵擾他們的似乎不僅是夜晚的寒意，還有源自心中的某種陰影。

　　雷蒙德並未加入這沉默的人群，甚至對火源散發的暖意也沒有眷戀，他徑直走往營地的另一端。位於營地邊緣處的角落裡，燃燒著另一座較小的營火，那裡坐著一個人。他同樣身穿黑色大衣，脖子上戴著一條鹿角製成的項鍊。他倚靠著身旁的岩石，看似在閉目養神。然而當雷蒙德無聲無息地靠近時，男人的眼皮驟然掀開，眼神敏銳並帶著些許戲謔的光芒。他向雷蒙德露出得意的笑容說道：「哈，我聽腳步聲就知道是你。」

　　「胡扯，巴克（Buck）。我根本沒有腳步聲。」雷蒙德掀開厚重的兜帽，不以為然地瞟了巴克一眼，直接一屁股坐到他對面的石頭上。

　　「確實是沒有，但我還是有辦法感覺得到。」巴克邊笑著邊將手中的酒瓶遞給雷蒙德，安撫這位明顯不服氣的友人。

　　雷蒙德接過酒瓶，豪邁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順著喉嚨灼燒而下，將守夜時累積的寒意攆開了大半。他將酒瓶遞還給巴克，卻見對方微笑著搖了搖頭。

　　「我已經喝夠了，剩下的全是你的了。」巴克輕描淡寫地說著，似乎毫不在意。

　　雷蒙德皺起眉頭，看了眼沉甸甸的酒瓶，不屑地冷哼一聲。這傢伙明顯在撒謊——瓶子還滿得很，顯然他幾乎沒喝，甚至可能一滴未沾。如果是以前，想要從巴克手裡搶到酒，他們都得打上一場才行……而現在巴克卻輕易地把酒讓給他。

　　「年紀大了，不僅喝不了酒，連身體也越來越遲鈍了。」彷彿是察覺到雷蒙德的疑問，巴克語氣輕鬆地自我調侃道。他作勢伸展著右臂，卻像是感到疼痛而停頓。男人面露苦笑地垂下手臂，默默揉著自己的腰側。

　　雷蒙德觀察著對方的動作，眼神越發凝重：「……傷口還在疼？」

　　「嗯，還是無法激烈動作……真是丟臉啊，還沒上戰場，身為隊長就先掛了彩。」巴克表情平靜地凝視著營火，火星的光芒在他淺棕色的短髮與眼眸上不斷跳動。

　　「幸好那時候已經和你會合。萬一有什麼意外，我至少可以把隊員交給信任的人。」

　　雷蒙德聞言不悅地嘖了一聲：「我就是不想扛這種爛攤子，才費心找人治療你。」

　　巴克低聲笑了，語氣很是溫柔：「我知道，這件事我很感謝你，真的。」

　　他看向雷蒙德，目光忽然變得深沉，那雙總是笑著的淺色眼眸染上了些許晦暗：「抱歉，雷……但這次，我恐怕不得不將隊長的任務交給你了。」

　　這是這麼多年來，巴克第一次主動推辭隊長的責任。

　　雷蒙德的眉頭不禁皺得更緊，他板著臉沉聲問道：「你的副隊長，費奇（Fitch）？他沒意見？」

　　「如果他打算挑戰『魔女的獵犬（The Witch's Hound）』，那就來吧，我會准許的。」巴克露出一副看好戲的狡猾神情，笑容裡透著些許不正經。

　　「不准用那白癡稱號叫我，你這頭大蠢鹿！」

　　雷蒙德沒好氣地嘴了一句。他本想再說些什麼，卻因腦中揮之不去的鬱悶情緒而陷入沈默。片刻後，他才緩緩開口說道：「……我會帶他們去會合。至於之後的事，就別指望我了。」

　　巴克微微點頭，笑容中帶著淡淡的欣慰：「我明白，每個人都早已做好覺悟。所以……我更不能拖累你們。」

　　「知道自己是累贅，就趕快給老子好起來。」雷蒙德悻悻地瞪了他一眼。

　　「呵呵……好，我會努力。」

　　看著巴克平靜的笑容，雷蒙德最終還是沒能狠下心去戳破他愚蠢的謊言。

　　就像巴克能夠感知到自己無聲的步伐，雷蒙德也能察覺到他身上隱隱散發的腐敗氣味——並非外在的傷口，而是體內不可見的惡化，正在侵蝕著這位友人的生命。

　　雷蒙德憤怒地握緊酒瓶。他惱火巴克對自己撒謊，可是誰又沒有難以啟齒的秘密？

　　像是要把各種煩悶思緒吞回腹中，他將瓶口抵到唇邊，一口接一口地灌下烈酒。

　　「你跟那個聖職者是什麼關係？」巴克突然問道。

　　雷蒙德冷不防被這一句話噎得一口酒差點吐出來。他費勁地壓下劇烈的嗆咳，狼狽地瞪向一臉無辜的友人：「蛤⋯！？」

　　「裝傻啊。」巴克眉梢微微挑起，饒有興趣地觀察著雷蒙德的反應：「我說的就是幾天前幫我治療的那位聖職者。年紀很輕，氣質高雅……對了，他的手也很漂亮。」

　　雷蒙德忍不住吐槽道：「你他媽到底在看哪裡？」

　　巴克聳了聳肩，語氣依舊輕鬆：「因為我很好奇。一個偏僻小鎮竟然有那樣氣質出眾的聖職者，說他像貴族還更合適呢……我本來還想跟他多聊幾句，但你總是用一臉要吃人的表情在旁邊瞪著他，害那孩子都不敢久留。」

　　他說話的語調隨意，眼睛卻緊盯著雷蒙德不放，試圖窺探某些更深層的秘密。

　　「所以，你和那個聖職者結下什麼樑子了？」

　　這傢伙的直覺真是敏銳得可怕。雷蒙德在心裡暗嘆——如果自己告訴巴克，那個擁有貴族氣質的漂亮「小聖職者」，其實是自己十幾年前放過一馬的血族之子，他會有甚麼反應？

　　雷蒙德差點因為這個荒謬的想法而啞然失笑。這可是他決心不向任何人坦承，要帶入墳墓的可恥記憶。

　　他回憶起血族之子那張精緻無瑕的面容，以及某座森林中的寧靜湖泊……最後，他語氣淡然地回應道：「他長得很像……一位曾有過一面之緣的故人。」

　　這句話並不算謊言，就算是巴克也無法挑出他語氣與態度的破綻。

　　「……這樣啊。」雖然看起來還有些懷疑，但巴克也沒有再追問下去。或許他也察覺到這是雷蒙德不想多談的私事。

　　就這樣，兩位相識多年的戰友心照不宣地停止了交談。接下來的時間裡，他們只是安靜地坐在一起。

　　直至營火焚盡，天際露出第一道晨曦，也宣告著離別之刻的來臨。

　　「——時間差不多了。」

　　雷蒙德將瓶中僅存的烈酒一口飲下，起身要去整理行囊。

　　「……別去。」

　　身後突然響起巴克的聲音。雷蒙德疑惑地轉過頭，視線正對上那雙淺色眼眸。

　　「什麼？」

　　「我改變主意了。」巴克的語氣出奇地嚴肅：「隊長的事情就讓費奇來負責。你……和我回去。」

　　「你在發什麼神經——」雷蒙德原本以為這是什麼愚蠢的玩笑，然而巴克的眼神很認真……他從未看過對方露出如此嚴肅的表情。

　　「雷……這次的討伐，你去的話會死的。」

小说相关章节：《破曉之路-The Way to the Daw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