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當然，他是我夢境的一部分——但是，我也是他夢境的一部分。

——路易斯·卡羅《鏡中奇緣》（Lewis Carroll, Through the Looking-Glass）

　　恩諾爾在床上睜開了眼睛。

　　他茫然地注視著上方的木造屋頂，花了好一段時間來釐清自己是誰、身在何處——方才的「記憶（夢）」是如此的鮮明，就連嘴中似乎都還能嚐到那劣質烈酒的辛辣味道。

　　「……品味真差。」恩諾爾皺起眉頭小聲嘟囔道。他看了眼窗戶透進來的清冷光線，確認時間已是清晨後他起身離開了溫暖的皮毛毯與床鋪。

　　推開吱呀作響的臥室木門，屋內的格局在恩諾爾眼前展開。

　　這是一間老舊簡樸的木造小屋，格局不算寬敞，但被恩諾爾整理得井然有序。中央是廚房、大廳合而為一的主空間，牆邊設置了一座以粗獷石塊堆砌而成的壁爐。爐台旁的木架上整齊地擺放著幾個陶罐和銅製的小鍋，還有一些肉乾、小麥等食材。大廳中央擺放著一張粗木打造的長桌，桌面上擺放著幾本書籍與紙張，一套用於調製藥劑的簡單器具，像是石臼、磨盤等，以及存放著數種藥草和粉末的小罐——這裡既是生活場所，也是恩諾爾的工房。

　　恩諾爾走過大廳，來到另一個房間門口，他在門外仔細聆聽了一會兒，確認房內沒有動靜才謹慎地開門進入。

　　這個與主臥相鄰的房間原本是個儲藏室，經過簡單的改造後成了臨時的第二臥室。這裡的陳設雖然極為簡陋，卻一樣被打理的乾淨整潔。大部分的空間被臨時搭建的床所佔據，床的旁邊則放有一個小箱子，裡面擺放著簡單的替換衣物和用來禦寒的皮草毛毯。這個房間作為寢室較差的一點，是缺了一扇窗戶……不過對這房間現在的「住客」而言，並無太大意義。

　　「早安，親愛的獵人先生。多虧你那難喝的酒，都把我給嚇清醒了。」

　　恩諾爾不避嫌地坐到床邊，用有些戲謔的口吻向著沉睡中的男人打招呼。如預期中沒有得到回應後，恩諾爾收斂起輕佻，伸手摸向男人的脖頸，偏涼的體溫以及緩慢的脈搏透過指尖傳遞了回來。

　　確認對方還活著，恩諾爾露出了混雜著安心、困惑以及無奈的神情。

　　「你甚麼時候才打算醒來呢？」

　　細白的指尖輕撫過男人脖頸處的牙痕，得到的依然只有沉默。

❖❖❖

　　大約三個月前，恩諾爾終於找到了自己尋覓多年的殺親仇人。

　　在那個充斥著死亡氣息的血族古堡中，恩諾爾與那個名叫雷蒙德的獵人重逢，並意外聯手解決了黑色大瘟疫的真凶，只是代價也相當慘重……在瀕死之際，恩諾爾本能吸食了雷蒙德的血液，也導致了對方的死亡。

　　這場復仇劇本應該就此畫下句點，結果出於某些複雜的……衝動，恩諾爾選擇將自己的血液賜予雷蒙德，成為了彼此的「血親（Patriarch）」與「後裔（Offspring）」。

　　然而，情況卻未如恩諾爾預期地發展——儘管血族的血液確實讓死去獵人的心臟再次跳動，殘破的肉體也復元如初，他卻從未甦醒。

❖❖❖

　　簡單用過早餐後，恩諾爾穿上外出用的連帽斗篷與長靴，緩步走向木屋後方的馬廄。

　　隨著馬廄的柵門開啟，一抹淡淡的曙光斜照進來，灑落在牧草之間。恩諾爾的目光落在一匹高大的黑色駿馬身上，他露出微笑柔聲呼喚道：「早安啊，大女孩。」

　　黑馬聽到聲音高傲地轉過頭，確認來者後她大步走向前並發出一聲嘶鳴，彷彿在回應恩諾爾的問候。

　　恩諾爾抬手輕撫黑馬光滑的頸毛，她則順勢低下頭顱，頑皮地用嘴撥弄著青年的劉海。

　　「呵呵，妳真的很調皮耶。」恩諾爾親暱地拍了拍黑馬的鼻梁，就像他在雷蒙德的記憶中所看到的那樣。

❖❖❖

　　當時恩諾爾為了將不省人事的雷蒙德帶離那可怖的古堡，於是他回到先前獵人隊伍藏匿在森林中的扎營地，在那裡他很幸運地發現了幾匹尚未跑遠的戰馬，和裝載貨物用的馬車。

　　原本恩諾爾相中的是一匹較溫馴的栗毛馬，未曾想另一頭高大的黑馬搶先糾纏了上來，似乎很急切地嗅聞著恩諾爾衣物上屬於雷蒙德的血跡……恩諾爾推測這黑馬恐怕就是他的坐騎，心中不禁產生了些許罪惡感。

　　「對不起，我傷害了妳的主人……妳應該會很生氣，可是現在我必須盡快帶他離開這裡。能請妳幫個忙嗎？」

　　對於恩諾爾釋出的誠懇善意，這匹性格剛烈的黑馬咬了他的手一口當作回應。

　　雖然一開始的相識不算愉快，但在黑馬的幫助下恩諾爾還是順利帶著自己的「後裔」離開了古堡，路途上也幸運地沒有遭遇任何前來收拾殘局的獵人隊伍。

　　經過長途跋涉，最終恩諾爾他們回到了位於黑森林的藏身處。長年在外追尋仇人蹤跡的他在多地都設有據點，但這裡是設備相對最齊全，也最像「家」的一個。

❖❖❖

　　恩諾爾輕盈地翻身上馬，手掌輕拍著黑馬的脖子邊說道：「今天我們要去市區一趟，添購一些補給品。我知道妳不喜歡負重，但我保證會替妳買幾顆新鮮的蘋果……如果妳表現好，還可以多給妳一顆糖果。」

　　聽見這番提議，黑馬轉了轉耳朵，隨即發出一聲低沉的呼嗤聲，表示勉強接受這筆交易。

　　「好吧好吧，那就兩顆糖果。」恩諾爾無奈地笑了笑，語畢，他輕輕一夾馬腹，黑馬便如風般奔馳而出。

　　當他們越過清澈的溪流時，恩諾爾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已經隱沒於樹林間的藏身處。對於這裡的隱匿性，他還是有些把握的，除了設下的結界外，附近的森林裡還棲息著一群凶猛的野狼——連他自己都曾吃過虧。只要他足夠謹慎，這個隱匿之所應該能暫保安全。

　　令恩諾爾苦惱的，是那遲遲不肯甦醒的「後裔」。

　　恩諾爾緩緩收回視線，思緒不由得飄回那個令他傷痛的夜晚。那一夜他失去了父親，也斷送了認識血族力量的管道，導致他只能艱困地自行摸索學習。養育他的奧森神父雖然熟悉「彼岸」，對於血族奧秘之事他的認知也僅止於皮毛。唯一一個奧森神父有提及的祕法，便是名為「血裔（Vermilion Ascension）」的儀式——血族可以藉由吸盡他人血液後，再以自己的鮮血賦予對方新生，使其重生為忠於自己的眷屬。這是血族用來「繁衍」後代的手段之一，也是與其對抗之勢力最為忌憚的力量。

　　恩諾爾並不熟悉這種術式。他僅憑模糊的理解，衝動地犯下了禁忌——當他將鮮血滴入雷蒙德的口中時，他渴望看見對方在詛咒的新生中痛苦掙扎。

　　但雷蒙德沒有掙扎，他甚至沒有醒來。

　　恩諾爾的復仇成為了一場荒謬的笑話，不僅沒有得到復仇的快感，反倒多了一個甩不掉的累贅。而真正讓恩諾爾煩惱的，是「血裔」契約的精神影響——他開始會在夢境中體驗雷蒙德的記憶。

　　最初，那些夢境只是些支離破碎的片段。但隨著時間推移，它們逐漸拼湊出一個完整的「靈魂」——雷蒙德的性格、過往，乃至他深埋於心的情感，全都毫無保留地向恩諾爾敞開。恩諾爾無法拒絕這些記憶的入侵，甚至不自覺地對它們產生同情與困惑。他內心的憎恨，似乎正逐漸被某種不該有的溫情所蠶食，他發現自己竟然想要與這個沉睡中的靈魂對話，想要去理解對方……

　　恩諾爾對因孤獨而渴望交流的自己感到可恥，卻又無法停止。他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因為仇恨而讓雷蒙德存活，還是因為某種隱約的共情，將其視為「同胞」在照顧著？

　　「我究竟在做什麼呢……」恩諾爾在心中暗暗自問。

　　現在他唯一確定的，就是看守著這個沉睡不醒的「後裔」，等待著他睜眼的那一刻——只是到時候，自己又該如何面對？

小说相关章节：《破曉之路-The Way to the Daw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