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蘇枋帶走後，榆井在地獄生活了6年之久，外表也產生了變化，他認為可能魂體也會隨著年齡長大吧。這天他趁著蘇枋出門時迅速揹起隨身包包，躡手躡腳從後門逃家，一路利用各種交通工具跑到地獄最繁華的商店區內。地獄說起來與現世無異，該有的樣樣不缺，也用地府發行的錢幣交易。

「就是這裡了吧？」楡井推開老舊仲介所的玻璃門，小心翼翼往內望。他好不容易存滿傳說中的金額，厚厚一沓裝在信封內。

「歡迎光臨敝社，貴客有何需求？在下可為您誠摯服務。」留著鯰魚鬍鬚、穿著唐裝的仲介商熱情接待他。

「咳……」楡井清清喉嚨，安撫焦躁不安的自己。「聽說這裡能搭精靈馬回到現世，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仲介商雙眼放光，用看大魚的眼神接待榆井。他拿來古褐色籤筒，在他面前演示一遍後請他抽取。「請貴客先抽一支籤。」

榆井不明所以，抽出長長的染色竹片，上頭寫著他看不懂的漢字與符號。「請問這是什麼意思？」

「哎呀、哎呀這真是……」仲介商詫異，馬上又轉成商人慣用的表情。「恭喜貴客，您抽到籤王了呀。」

「在下立刻為您準備專屬的通行牌。」仲介商拿來通體發紅的金屬牌子，油嘴滑舌地介紹著。「這是敝舍鑄造的最強通行牌，只要帶上它，甭管上天下海、飛天遁地，要去哪就去哪，現世算什麼！」

榆井退縮，覺得自己準備的金額肯定不夠，萌生退意想去探探其他家仲介所的行情。仲介商馬上按住他的手，擺出今日大優惠的表情。

「在下立志良心事業，貴客初次利用敝社的服務自然有打折服務！」

「那、那是多少……？」榆井詢問，又看見仲介商拿出另一枚他打聽過的通行牌樣式。

「不多不少，同價格，但效果更強，包君滿意，用過的貴客都說好。」仲介商比出兩個大拇哥。

籌劃返家計畫已久的榆井兩眼一閉，交出他存了許久的信封，換取他唯一的希望。

※

再度躡手躡腳回來的榆井關上後門，打算走進書房佯裝整日都在閱讀新進的推理小說。他剛走進去，就發現書房緊閉的窗戶已經打開，心中不免警鈴大作。

「去哪了？」蘇枋冷淡刺骨的聲音刺穿榆井的心臟。

被逮了個現行犯的楡井自知理虧，別開臉倚在窗邊垂下眼睫不看他。剛修剪完後緣髮尾的頸側光潔地袒露在蘇枋的眼前，未減幼態的曲線立著細細的寒毛，似春雪傾覆，染著瑩瑩碎光。

氣焰漸消的蘇枋伸手輕撫楡井的頸後說：「為什麼不回答我剛才問你的問題，心虛嗎？」

楡井微微回頭，眼神蘊含不解之色，他在開口說話前往旁邊挪了一步，拒絕蘇枋放軟的示好。「我承認我私自出門，可我為什麼事事都要跟你報備？蘇枋先生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我把你當成什麼樣的存在？」

蘇枋瞇深左眼再度逼近，急促縮短的距離顯得壓迫，把楡井籠罩在深深陰影內，正如蘇枋重新復燃的陰沉心情。

「我就是不明白！」

「蘇枋先生有曾經跟我分享過你的過去，或是親口告訴我你需要我嗎？」楡井抬眸正視他的臉，儘管相敬如賓多年，他還是無法習慣蘇枋對他的異常執念。「我現在就能替你回答，以上你都沒有做過！」

「你只是想管控我的自由，清理我周圍的關係，把我當成你的隨身物品，你在哪我就必須在哪，太窒息了！」

「小楡……」

「你現在不要喊我，也不要認為把我堵在這裡我就會妥協。」楡井紅著眼圈低低吼著，順勢推搡蘇枋厚實的胸膛，幾下過後他扭頭看向敞開的窗戶，趁隙回身伸長手臂撐著窗沿，企圖金蟬脫殼，逃離這場沒有終局、沒有結論的爭執。

「當心——…」蘇枋將準備一躍而下的楡井攔腰抱起，把他按進懷裡控制住。以往乖巧的楡井鮮少表現出牴觸的模樣，蘇枋一時半刻還思索不出對應的方式。

「我果然還是討厭蘇枋先生……」楡井失望透頂，他不懂蘇枋為什麼不同意他出門，他只是想騎精靈馬回去現世。

「吶、小楡，為什麼不來找我商量，反而去找底細不明的無良仲介商？我不值得你信任嗎？」蘇枋這番話，顯見他已經調查好榆井的去處與目的。

楡井垂頸，盯著下方的地板說：「跟蘇枋先生商量？那我恐怕連去找仲介商的機會都沒有了。」

「那他們有跟你提過，你的雙親認定你仍活著，縱使你動腦筋騎精靈馬回去也無法順利返家的事情嗎？」蘇枋緩緩說出他反對的實情，原本壓在楡井小腹上預防他脫逃的右掌心下移至他的右手牽著。

「小楡，你想回去我可以帶你回去，但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情。」

「……」楡井陷入沉默，蘇枋於他而言是殘忍的鬼神，光憑當年的所作所為，楡井就無法聽信他的說法。「所以，這次我需要支付什麼代價。」

「是我雙親的壽命？還是我雙親對我的回憶？蘇枋先生，我永遠記得你對我開過的條件有多不講理。」

楡井悲從中來，扳開蘇枋牽著他的手，用言語表達他的疲憊。「我累了，我想回房間休息。」

蘇枋默不作聲，釋放屬於楡井的自由，目送他離開書房。

※

現世一年一度的盂蘭盆節正盛大舉行著，時不時有地獄居民通過地府發放的官牌搭乘親屬為其製作的精靈馬返回現世過節。也有部分居民透過仲介商買取私鑄的通行牌回去，那些居民泰半親屬已無祭拜，或像楡井一樣隸屬於失蹤案例。

楡井穿著薄香色棉麻對襟衫褲裝，帶著前幾日預定的通行牌返回位於巷弄深處的仲介所。他推開嘎吱作響的老舊玻璃門，站在玄關處朝內喊。仲介商認得他的聲音，卻不若初初見他時那樣熱絡，反而露出鬼見愁的表情。

「哎唷我的小祖宗呀，您要返家省親的事怎麼不先跟他商量？」

「你口中的『他』是指……誰？」

「您可真會裝傻，他是誰您會不清楚？他都找上門來了，還讓在下務必等您上門時親自向您解釋。」仲介商姿態扭捏，剛進門光線昏暗所以楡井沒看清楚，他開了燈才顯出鼻青臉腫的模樣。「都怪我沒跟您解釋清楚，依您的情況可以搭乘精靈馬回去現世，可基於您的雙親沒有為你舉辦過喪禮亦沒有供奉過牌位，就算回去也無法進到家門內。」

「你那時候不是那樣說的！」楡井著急，手裡捏著唯一的希望。「不是能回去現世嗎？只要我能回去說不定就能——…」

「抱歉、抱歉、真的抱歉，這其中的風險在下沒跟您提過。拿著敝社鑄造的通行牌固然可以強行穿越現世，但會因為您本身的因緣淡薄決定您能不能長留，最差的情況是會變成遊蕩的孤魂野鬼。」

「還記得您初次光臨敝社時，在下請您抽的籤嗎？」見楡井點頭後，仲介商才繼續往下說：「籤會暗示您的因緣淡薄程度，好讓在下評估風險。畢竟拿鬼錢財、替鬼消災，總不能讓您有去無回。」

「只不過像您這樣因緣盡斷的貴客，在下前所未見啊！」仲介商將楡井交給他的信封原封不動退回。「還請貴客將通行牌歸還，否則您的伴侶定不會輕饒在下！」

「他不是我的伴侶！」楡井微惱，出聲反駁。「我是迫不得已才跟他住一起。」

「哎唷不管您跟他什麼原因鬧彆扭，都不關在下的事！」仲介商做出催促的手勢，催促楡井速速交出通行牌。待楡井翻找出來後立刻抽走確認，仔仔細細裡外三圈檢核完就將楡井往外推。「好啦好啦，慢走不送，可別再來添亂了！」

楡井為之氣結，眼睜睜看著仲介所掛上休息中的牌子。他想著這家不成總有下家，不料接連吃了數個閉門羹，這才氣沖沖地返回住處，打算興師問罪。

※

「哈——哈——…」楡井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明明已經是靈魂了，卻還跟擁有肉身時一樣不經累。

他想找的事主好整以暇坐在起居室喝茶，讓他更來氣。「蘇枋先生，是不是你警告那條街的仲介所不接我的委託？」

「哦，你今天已經去認清事實了嗎？」蘇枋放下茶杯，瞇起偏紫的蘇芳色眼眸，盯著敗興而歸的楡井。

「請你先回答我的問題！不要用問題回答問題。」楡井鼓起勇氣抗衡，刻意站在門口，方便待會兒脫逃時能走得順利些。

「我只有提點賣你通行牌的仲介商，多餘的事沒做。」蘇枋所言屬實。仲介商的圈子不大、消息四通八達，逐客令一出，自然不待見楡井。「倒是你，還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我才要問，為什麼蘇枋先生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阻饒我？」楡井為之氣結，握起雙拳在胸口前晃著。「蘇枋先生討厭鬼！」

「那就繼續討厭下去吧。」蘇枋起身，邁著輕快的腳步追上逃脫失敗的楡井，在他耳後低語。「我就在這裡，不問問我開的條件是什麼嗎？」

「……」楡井的內心有些鬆動，交纏手指一會兒後說：「蘇枋先生只能跟我索取代價，不然我寧願困在這裡不回去……」

「呵呵。」蘇枋眼神無光、笑的冰涼，用手扳過楡井的臉，俯下身啄吻他的唇，在他瞳孔放大時囑咐。「小楡，這次便這樣算了，明天早上我帶你回去。」

「我想你已聽過仲介商跟你解釋過來龍去脈，應該不需要我再冗述。絕對不能離開我身邊，這是我唯一的條件。」

楡井下意識拉住他的手臂追問。「蘇枋先生為什麼？」

「你指哪件事？」蘇枋看著疑惑的楡井，用手背輕觸他的耳鬢。

站在楡井的立場上，蘇枋從沒改變過，殘忍、冰冷、捉摸不定，有時還會做出他無法理解的事情，譬如現在。他一直以為他們之間的關係會持續惡化下去，至少楡井沒切身感應過蘇枋給予的溫柔訊號。

「還能是哪件事……」楡井苦澀回應，眼神很愁苦。

「你不是不明白你是什麼樣的存在嗎？」蘇枋挑起前天的話題，語氣裡有著難以察覺的怒氣。他說：「小楡不笨，應該能理解我的意思才對。」

楡井聞言鬆開他的手，驚恐地意識到也許對方對自己遠不止執念那麼簡單，當中還包含他不敢承受的情感。「可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你不能沒經過我同意就擅自認為我……我是你的……你的伴侶……」楡井艱難的說完，語尾像沒入大海一樣咬字不清。

「不然何時才算數？」蘇枋低低笑了聲，撇頭往楡井的頸窩處略微用力地嚙咬，留下鮮紅瘀血的印記。

「好痛，蘇枋先生你又不是吸血鬼？」楡井按住被咬的地方，眼神惶恐的看著他，他再遲鈍也感覺的出看似溫和秀氣的鬼神正怒火中燒，按天氣劃分就是暴風雨來臨前的烏雲密佈。

「小楡，你覺得我像西方世界虛無的吸血鬼嗎？」蘇枋循著他的問句反問回去，在楡井節節敗退的行徑間持續逼近，濃郁的蘇芳色眼眸緊盯著他踉踉蹌蹌地從走廊前緣退到走廊盡頭的實木端景桌前，他就這麼趁勢壓上去，雙手撐在桌沿兩側，將楡井鎖在自己的臂彎內。「我想聽聽你內心的答案。」

「…………！」楡井倒吸一口氣，很怕陰晴不定的蘇枋再度咬他或親他。他也猜得出蘇枋想要的不是前置疑問句的解答，而是更棘手、更難回答的個人評價。「誰讓蘇枋先生總在告知我之前就做了決定，我不喜歡你這樣待我，我不是物件也不是沒有主見的小動物，我是楡井秋彥，曾是有血有肉的人類。」

「更何況，我根本不清楚蘇枋先生真實的想法，蘇枋先生倒好，不檢討自己卻先來審問我對你的看法，不覺得好奇怪嗎？」

「還有呢？」

楡井想生氣，又覺得眼前的蘇枋像披著華美鱗片的毒蛇，正不緊不慢地吐著蛇信。他斟酌字句後說：「我還沒原諒蘇枋先生帶我來這裡的事情，所以你也不要認為帶我回去見我雙親就能抹掉你讓他們傷心的事實。」

「小楡似乎忘了，我也曾是有血有肉的人類。」蘇枋眼中銳利仍舊，承載著楡井看不透的深邃。「在你眼裡、心裡，乃至說話的時候，都覺得我是不通情理的妖魔鬼怪吧？」

楡井在不否認間漸漸蹙緊眉心，咬了下唇瓣後說：「就算我真的這麼認為，也是因為蘇枋先生對我不夠善良、不夠友好、不夠坦承，不是嗎？」

「蘇枋先生，你有沒有想過，如若時光能倒流，我們之間會發生什麼事？說不定我們就不會相——…」

「如若時光倒流，我會希望小楡遇見還身為人類的我。」蘇枋打斷他，下秒傾身向前封住他的唇，比之剛才還要更深入的交流。楡井詫異的驚呼聲被吞沒在雷雨落盡的汪洋裡，化成泡沫、化成縷縷支離破碎的人魚語言。

他說，希望蘇枋停一停，停在簇擁理智的岸邊讓他歇口氣。蘇枋的唇擦過他泛滿淚光的下眼瞼，使他閉上了眼。鼻尖有些潮濕地微癢，唇珠的軟肉被造訪，幾番試探後蘇枋沿著稜線重新駛入幽幽祕境。

兩人就此膠著在走廊盡頭，在推拒拉扯間拔河。楡井的身體幾乎是縮著的，侷促的雙手按在蘇枋的鎖骨處，下顎微抬，頸後是蘇枋充滿掌控欲的修長手指。他陷在困惑的漩渦裡，一遍又一遍的往下墜，又一遍一遍地瓦解防汛警戒。

蘇枋並沒有吻的很溫柔，他在一次長長的段落後將楡井抱到端景桌上坐著，用僅存的眼眸注視他僅存的依戀。他的指腹掃過他的臉部輪廓，視線停在那雙氤氳的琥珀色瞳孔上，猶如秋季月光，倒映出他的身影。蘇枋從未祈求過神明，唯有楡井應承過他的願望。

※

隔日一早，蘇枋履約帶楡井回到現世，從當年他被帶走的後山倉庫門走出來，一切那麼的熟悉又那麼的陌生。

楡井已不屬於這裡。

前路漫漫，想解除心中忐忑，只能回到他心心念念的家裡。蘇枋跟在他後方，保持適當的距離尾隨他。楡井很是懷念自己生活過的地方，偶然發現新的變化都會感嘆不已，更意識到他對這裡真的久違不已。

他並不與蘇枋交談，也不問他意見，不是厭煩他的存在，而是他需要更多的時間想一想蘇枋的定位。

楡井的家離學校略有距離，需要穿過好幾條街道，他中規中矩的停等紅燈，或者在明知駕駛看不見他的場合，仍跟著行人在沒有號誌燈的地方舉手過馬路。他走的歡快，回憶如甘霖降臨，牽引他一步一步逆流回最初的懷抱。

知了聲響徹寧靜的住宅區，楡井站在嵌有楡井銘牌的獨棟民宅前傷懷，他真的好久好久沒回家了。

「蘇枋先生。」楡井回頭喊他，喊著他本該憎惡的魑祟本身。「我真的可以不經同意就回去我家嗎？」

他不知道蘇枋動用什麼辦法帶他回來，但他本身似乎就是違背常理的鬼神，是楡井心中最神秘的存在。

「你只是回家，何須旁的第三者同意？」

楡井無聲點頭，和蘇枋穿過緊閉的大門，映入眼簾的是前院打理過的草坪和攀爬在藤架上盛開的牽牛花。楡井看見朝氣蓬勃的牽牛花，就知道媽媽沒有忘記過他。

他深呼吸一口氣，穿門踏入玄關，玄關鞋櫃立著數個相框，有捧著暑期作業牽牛花的照片、有保育園畢業照和小學入學照、有甜蜜依偎的全家福，但更多的是他小五露營時別人為他拍下的照片。

再往內走，右手邊是上樓的樓梯，筆直前進是全家人最常相聚的客廳。楡井信步向前，看見原本鮮少有裝飾品的客廳牆掛著大大小小的手寫感謝信。身處地獄的楡井曾耳聞雙親以他的名字成立基金會，今日親眼目睹才知道受益的群眾這麼廣泛。

楡井的雙親此刻不在家，他張望幾眼後退出客廳上到二樓自己的房間看看。房間保持原有的模樣，整潔中帶著稚氣，牆面掛著楡井的小學畢業證書和AI生成的畢業照。楡井媽媽不希望孩子或者自己留下遺憾，與校方多次溝通才得到這滿意的結果。

這裡的一切他都無法觸碰，只能靠眼睛感受，難以言喻的失落顯現在他肩膀下垂的幅度上。

「小楡。」蘇枋冷不丁出聲，輕聲囑咐。「你不能過度干預現世。」

「那當年蘇枋先生對我做的事情算不算干預？」楡井回頭，對他微微嗔怒。

「算是也不算是。」蘇枋回答的簡短，心有所想卻不完全傾吐。

「我不懂靈魂共鳴是怎麼回事，我只知道我們都是非自願成為現在的模樣。」楡井說完後佯裝無事發生，從窗外探出身，等著雙親回來。楡井家只有他一個獨苗，他一失蹤就帶走了這個家的所有歡樂。

楡井媽媽最先出現在楡井的視線內，騎著腳踏車滿載而歸，琳琅滿目的生活用品、生鮮食材擺滿餐桌。以往楡井都會幫忙歸位，現在只有楡井媽媽忙碌的身影。

楡井站在廚房門口，既期待媽媽能感應到他，又不希望短暫的重逢傷透他的心。

「秋彥。」

「嗯，媽媽，我在！」楡井喜出望外，以為媽媽感應到他，隨即知曉媽媽只是在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今天媽媽也買了好幾罐你愛喝的哈密瓜汽水，就放在冰箱裡，等你回來打開冰箱就能喝到最冰涼的口感了。」

楡井媽媽接著上樓，進到楡井的房間打開窗戶。「男孩子的房間要適時通風，夏天才不會太悶。」

「對了，媽媽把你心愛的玩具手機拿去維修跟裝新電池了。 」楡井媽媽目光憐愛地拿出玩具手機，鵝黃色珠光漆已褪成淺黃色。「這麼多年過去，也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喜歡這個玩具。」

「唉，你這孩子出遠門也不知道打電話回來，媽媽真的很擔心你吃不飽穿不暖。」

楡井的眼淚奪眶而出，他捨不得讓雙親體會父母健在、孩子卻已遠行的悲傷。「媽媽，我回來了，我就站在在你身邊。」他邊哭邊說，手指默默拉著身旁蘇枋的衣角。

這時的楡井媽媽起身東張西望，又走至窗邊探出好一會兒才縮回身子，臉色十分不好。

楡井抽著泣問蘇枋怎麼回事，蘇枋望著他說：「我們之所以能不經同意進來，是因為守護神擋不了我，既然守護神不在，這個家的磁場就會變弱。」

「小楡的媽媽應該是因為這個原因感應到你。」

「所以媽媽能見到我嗎？」楡井追問。

「魂的形體不行，聲音或許有機會。」蘇枋俯下身，咧開優美的唇角，趁楡井沒注意時蜻蜓點水。「我需要一點豐碩的代價。」

「你怎麼能在這時候親我，萬一我媽媽不小心看到了呢？」楡井扭眉輕哼，用手隔開他的攻勢。經過昨日洗禮，他已經不想再體會暈眩的缺氧感。

「這是暗示在地獄可以為所欲為？」

「才不是……！」楡井訝異冷淡的鬼神居然說起罕見的玩笑話，他不禁有種錯覺，有種蘇枋被封印成魑祟之前，也是風趣愛笑的少年。

蘇枋剝開楡井限制他親近的手，貪婪地汲取他的氧氣，讓楡井覺得他是最可惡的鬼神。

好不容易解脫的楡井暈乎乎的，踮著腳尖半伏在蘇枋的肩上，思考著是否要報復回去，可又怕脖子遭殃。

「小楡，我只能給你一次機會，讓你透過電話聯繫你的雙親。」蘇枋的大手摁在楡井的腰際間，讓他踩著自己的腳。他說：「想好了時機再打，在那之前，你想回來我都會陪你回來。」

「你這樣我好不習慣……我印象中的蘇枋先生沒那麼善良。」楡井忍不住吐槽。

「在你喚醒我之前，我是泯滅人性，聽命於齊藤氏的鬼武神，也是手刃無數性命的魑祟。」

「你說，我要如何善良的起來？」

「這是蘇枋先生真實的過去嗎？」楡井抬頭看他，希望他繼續說下去。

「是，是我的過去，你不害怕？」蘇枋微乎其微的苦笑，他懷裡的楡井馬上搖搖頭說他想知道事情的全貌。他說：「即將落日，我先帶你回去。」

「嗯，說好了，蘇枋先生要告訴我你的故事。」楡井自顧自做出打勾勾的手勢，晃了三下後說：「不遵守約定的鬼要吞一千根針。」

※

蘇枋出生於明治41年3月28日，於明治45年舉家搬遷到商業繁榮的東京謀生。當時蘇枋的雙親帶著不足5歲的蘇枋進入齊藤家幫傭，12歲以前蘇枋都住在齊藤家的傭人房裡，領著最微薄的薪資。

雖然他同雙親一樣只是幫傭身份，卻在某次因緣際會下結識武藝高強的師傅，開始修習力度與柔軟兼具的武藝。13歲時，他天賦異稟的武藝天份被齊藤當家發現，受聘為年紀最輕的隨扈，負責守護齊藤家的小少爺。

「等等，明治41年是西元幾年？190……8年嗎？」楡井舉手提問，顯然蘇枋不熟稔西元年的概念，他便自己查詢。「雖然早就感覺蘇枋先生比我大上不少，但沒想到是大上100歲，日後可以改稱呼蘇枋先生為蘇枋老爺爺嗎？」

「小楡，要試試除了年齡以外的地方是不是老爺爺嗎？」

皮笑肉不笑的蘇枋讓楡井瞬間收起玩心，從蘇枋對向的三人沙發坐到更遠處的斜對角單人沙發。他抬抬手，示意蘇枋可以繼續分享故事。「您請、您請，我再也不打斷您了。」

「你坐這麼遠聽的到？」蘇枋起身去撈，或者他也可以抱起楡井，貼著他的耳朵講述過去。

「我回去坐、我回去坐，你不要貼著我好可怕。」楡井拔腿就跑，蘇枋又循著他的軌跡坐在他的身邊，疊起修長的腿，佇著下巴看他。

楡井賠笑，蘇枋才不聽他解釋，逮到機會就側過臉咬他小巧的耳垂，讓前者發出軟糯的咿一聲。

「蘇枋先生好變態！」楡井伸手揉著傳來熱辣刺痛感的耳垂，為自己察言觀色失敗付出代價。「我是看你表情那麼嚴肅，想緩解你的心情而已。」

蘇枋看他委屈巴巴的模樣，便要求他坐進懷裡，縮成一顆球方便他抱著。楡井起初是抗拒的，後來禁不住好奇心妥協。他坐定的瞬間，蘇枋的額頭靠著他的背，繼續述說上個世紀的漫長故事。

兩年後，蘇枋已然15歲，擔任隨扈得心應手也頗受器重。當時正值入秋，是九月的第一天。齊藤家小少爺對建築設計有著濃厚興趣，早早敲定今天要搭著汽車前往淺草參觀淩雲閣，蘇枋理所當然隨侍在側。

汽車停妥後，一行人在外圍率先欣賞淩雲閣壯觀的西式塔型外觀，十二層高的紅磚瓦塔身十分惹眼。小少爺顯得興奮，走入淩雲閣內就張口要求用裡頭設置的電話打回去報平安。蘇枋抱著個子還不高的小少爺，看著他慢慢操作，慢慢撥出令他感到快樂的電話。

跟奶娘寒暄完幾句後，小少爺又指揮眾人搭乘電梯到八樓，再走樓梯到十二樓展望室，他要好好地眺望淺草。彼時已經臨近11點，蘇枋出聲輕勸，讓小少爺想想午餐要用些什麼，待會兒下來就該用餐了。

小少爺朝他燦爛一笑，掩不住站在高層的雀躍。他人小志氣高，有著不輸成年人的遠大志向，總想著有朝一日成為舉世盛名的建築設計師。

參觀完高層風景後，興致勃勃的小少爺希望下到七樓，預備逐層參觀內部結構到二樓，順便看看裡頭展出的舶來品有無鍾意的款式，他要挑幾款回去送給疼他的奶娘及父親。

眾人剛抵達九樓，一陣劇烈的天搖地動襲來，還來不及找掩護，建築內的所有人都被震得趴倒在地上。伴隨著轟然巨響，蘇枋感覺自己正飄在半空中，再重重地壓在殘垣斷壁的瓦礫堆下。

他在尚不至於昏迷的劇痛中，用手摸索著周圍的環境。蘇枋不知道該保護的小少爺身在何方，也不知道這場突如其來的災厄是怎麼回事。哀鳴聲此起彼落，他感到眼皮漸漸沉重，兩手一攤，昏死在狹小空間的瓦礫堆內。

等他再次醒來時，已經滿身沙塵與乾涸的血，躺在救護隊的白色擔架上，他身旁還有一具蓋著白布的小小身驅。

「小少爺……？」蘇枋乾巴的聲音如鈍刀劃過粗糙的石面，他想起身確認，發現右眼無論如何調節距離都看不清前方，人也起不來身。

「快來！剛挖出來的少年恢復意識了！」救護隊大喊，幾個軍裝大漢將他扛至救護站，為他簡易包紮治療。

他在這場地震中永久失去了右眼的視力。

災厄發生的當下正值中午，家家戶戶正在烹飪，許多走避不及的人並非第一時間死於地震，而是死於熊熊大火或是被大火產生的濃霧嗆死。

與齊藤家小少爺一同出訪的人除了蘇枋，皆喪生於這場關東大地震。

災後重建之路十分漫長，沒護好小少爺的蘇枋被革職，連帶雙親也被掃地出門，他的世界變得黑暗。

齊藤家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多項投資因地震化為烏有，或燃燒殆盡，陸續遣散許多人，富可敵國的事業一落千丈。

多個月後，眼疾好轉的蘇枋擁有一份可餬口的簡單工作，與雙親在東京郊外過著簡樸的日子。偶爾他會教導災區的居民跟孩子打打拳養生，順便訓練左眼，平衡他失去的視力。

他以為他的人生就這樣了，直到某個下著陰陰細雨的夜晚，蘇枋提著包裹著竹葉的味噌飯糰回來，穿著體面西裝的男人立即湊近他，提出願意給一大筆錢聘僱他工作。蘇枋不是見錢眼開、鬼迷心竅的人，以身患殘疾拒絕了好多次。

可對方對他十分執迷，執迷到將他的雙親擄走後威脅他就範。蘇枋無法坐視不管，按對方的要求抵達釋放地點。他在燠熱的河岸邊等候多時，終究只等到兩具早已遭到亂刀砍死的冰涼遺體。那一刻起，他信仰的良善理念崩塌。

「這是你的命運啊。」

詭譎的男人嗓音在他背後響起，怒火攻心的他準備回身應戰，為自己的雙親復仇。

「真棒的表情，要的就是你這樣情緒高漲又什麼都做不到的精神狀態啊。」

蘇枋睜著佈滿血絲的雙眼，赤手空拳衝鋒陷陣，撂倒一個又一個企圖對他不利的彪形大漢。

「瞧瞧，就是要選這樣的孩子當魑祟。」男人嗓音又如此評語，抬手一揮，數個手持南部手槍的槍手從四面八方走出，陸續將蘇枋圍堵住。

「還不快射穿他的四肢！」

一聲令下，數發子彈同時擊出，蘇枋倒臥在血泊之中。

再後來，他被關押在昏暗的房間內，手腳不能伸屈只能貼著牆壁站著。他被擊穿的四肢沒有獲得妥善的照料，傷口變成爛肉冒著蛆。

關押他的人給予的糧食與水也很少，往往透過房間上抽開的投遞口胡亂餵幾口就完事。他最後因高燒出現幻覺，感覺雙親站在奈何橋對岸喊他。

在蘇枋意識載浮載沉的期間，他被移出關押的房間，換綁在某處不知名場所的椅子上。漸漸清晰的說話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說將他獻祭後封印成魑祟，真的有助於齊藤家重回光榮歲月嗎？」

「關於這點您大可放心，小的已為眾多權貴製作精良的魑祟。」男人喀喀笑著。

「那就麻煩你處理掉這個殺害我心愛小兒子的無用少年。」

蘇枋聽出來了，說話者之一是他的前雇主齊藤當家。他咬牙抬頭，想為自己設下最後的暗樁。「你……你都不想知道……小少爺……最後的遺言是……什麼嗎？」

「想知道的話……就……就給我紙筆……」

「你搞什麼花樣！」男人氣急，被齊藤當家擋下。

一套紙筆遞到蘇枋的眼前，他用不穩的筆勁寫下小少爺最後打給奶娘的號碼，要齊藤當家好好收著。「這是……小少爺……囑託我……交給你的……他說希望我能繼續保護齊藤家的人……只要齊藤家有難……撥打上面的號碼……我定會……遇神殺神、遇鬼殺鬼……」

齊藤當家一時不信，又鑒於蘇枋是最後見過小兒子的人，將不知何時噴濺上血跡的紙張折好收進名片夾內。

「把他帶走！」

齊藤當家這麼吩咐道，蘇枋感覺虛弱的自己被運到更不妙的場所。紅光充斥整個空間，白色的繩結穿梭其中。

「雖然會有點痛，但你的右眼實際上已經廢置了對吧？只損失一點沒用的東西就獲得卓越的能力，你應該要心生感激。」

男人冰涼的手觸上蘇枋的右眼，徒手挖出完整的眼球組織，放在瓷器上當作媒介。蘇枋痛得發出慘叫聲，無法知曉自己為何要遭受如此大的惡意。

「還沒完呢。」男人扳過蘇枋沾滿鮮血的臉，從身旁服侍的人手中抽出一根又一根寫滿咒文的七寸鐵針，從他的手筋處、腳踝處深深扎入。「聽好了蘇枋隼飛，這些長命針是你的束縛，你要永遠服從於齊藤氏，永遠為其效命。」

刺骨寒意纏繞他的身軀，數個穿著白色裝束的老朽在男人的指揮下振振有詞，像在舉辦詭異的宗教儀式。承受劇痛快要昏厥的蘇枋頭痛欲裂，活活被囚禁至死，困在地獄失去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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