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知道我有一位年長四歲的哥哥，也知道我稱呼為父親的人是從哥哥那裡借來疼我的，我所有的一切都不真正屬於我，也不屬於我的母親。

我不姓蘇枋，也沒有正氣凜然的名字。父親甚至沒在我面前提起過你，唯有母親偷偷地向我灌輸關於你的事情。

母親希望我有朝一日能見到你，能被你這位哥哥喜愛，轉而庇護在你的羽翼之下。我的指甲總是配合母親的願望，修剪的圓圓的沒有稜角，避免哪日傷到重要的人；母親對父親也是這樣要求著自己。

我的外表與母親十分相似，金色的翹曲鬈髮、滿天星般的雀斑還有薄透的琥珀色瞳孔。旁人最常對我母親說我與他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父親似乎也很滿意我與母親相像。

兒時的我不懂父親對母親的感情是什麼，只知道母親每每看到父親總是流露出特別柔軟、特別美麗的神態，舉手投足都綻放著光芒；我想這就是愛情的模樣吧。

然而好景不長，母親在我六歲之時過世，我也被父親接回蘇枋家。倉促間，我不再是冠母姓的榆井秋彥，而是落葉歸根的蘇枋秋彥了。

「秋彥，我不在家時，要好好聽哥哥的話，知道嗎？」見我點頭，父親便牽著我的手來到一處院落，輕輕推我進去。「進去吧，你哥哥會護你周全。」

我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我該如何尊敬他，該如何告訴他我不會搶走父親，該如何讓他知道我會當一個乖巧的好孩子。

蘇枋隼飛。

與我有血緣關係卻又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挺直背脊的站姿儀表堂堂，與父親相似的眉眼有著我最夢寐以求的蘇芳色眼眸。

聽到動靜的哥哥轉身，我頓時手足無措，喉頭艱難許久才發出聲音。「兄、兄長大人……我叫秋彥，請多多指教……」

他朝我微微一笑，眼睛瞇起的幅度那樣的溫柔。「秋彥，往後你就住在我房裡的偏間吧？我會負責照顧你。」

「之前知道我是你的哥哥嗎？」他這麼問我，還伸出手握住我的手，安撫我不安的心情。

如果我跟你坦誠，其實我好早、好早之前就知道你了，你會不會覺得噁心、會不會覺得我這個情婦所出的弟弟在覬覦你的位置？

我搖搖頭，撒下漫天大謊。「前幾天才知道……」

撒謊的罪惡感使我垂下眼不敢看他，他卻蹲下來用很溫柔的語氣告訴我。「知道的太晚也沒關係。」

我本以為他會拒我於千里之外，畢竟哥哥的母親十分厭惡我的存在。蹲下身的他視線水平與我一致，眼睛那樣的真誠，他張開手擁住我，在我耳畔說：「秋彥，哥哥會好好疼你，你什麼都不用擔心。」

哥哥，我唯一的哥哥，我真的可以什麼都不用擔心就擁有你這位哥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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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光荏然，九年光陰替我驗證，哥哥不僅待我很好還體貼入微。他是我謹小慎微的人生狹窗中投射進來的光束，照亮我周身，也指引我前路。

我很佩服他寬廣的胸襟，也很驕傲他是我的哥哥。

※

是日我待在書房裡讀書，照顧我起居的貼身女侍神神秘秘的用雙手奉上一本菊八開冊子。「小少爺，請您翻閱，這是大少爺的相親對象。」

「怎麼會是拿給我呢？」我連看都沒看就揮手請他撤下。「快趁母親大人沒發現前送回去。」

女侍遲疑半晌後說：「小少爺，這是大少爺請我拿給您，說是請您掌掌眼。」

「請我？」我滿腹疑竇，將讀到一半的書籍夾入書籤，接過冊子後掀開，一名氣質出眾的女性躍入眼中。說起來，哥哥再過幾個月就要成年了，有相親對象並不稀奇，可我的心卻感到疼疼的、酸酸的，無所適從的感覺。

哥哥與我有著雲泥之別，能與哥哥匹配的女性肯定家世顯赫，各方面都很好很好吧。我將冊子闔上後起身遞還給女侍問。「你知道隼飛哥哥人在哪裡嗎？」

「回小少爺，在起居室休息。」女侍恭敬回答，我吩咐他留在書房整理，便頭也不回的走到起居室。

哥哥有個習慣，會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假寐。我朝他走近，輕輕喊他數次都沒醒，正愁著也許他是真的睡著而傷腦筋時，哥哥張眼與我對視，用指腹摩挲我的臉頰問。「秋彥，送到書房的新書還喜歡嗎？」

我點頭，回答還沒看完但已經很著迷了，接著另闢話題。「哥哥，你知道嗎？書中有提到一個關於洋人渡過聖誕節的浪漫傳聞。」

「我可能沒那麼清楚，秋彥願意同我展開說說嗎？」

「嗯嗯，書中提到外邦國有種植物叫做槲寄生，洋人會在聖誕節前幾日將其裝飾起來，由此衍生兩種歧異說法——…」我比出二的手勢，繼續對著哥哥侃侃而談。「其一是經過槲寄生之時要彼此親吻，其二是在檞寄生底下親吻的伴侶會永浴愛河，哥哥覺得這個傳聞浪漫嗎？」

哥哥挪移手指，在我的下頷處游移，勾起嘴唇說：「秋彥想驗證看看這個傳聞嗎？」

「我又不似哥哥有相親的對象。」我抿嘴 ，眼神迅速下墜後打起精神看他。「說到這個，哥哥為什麼讓我替你掌掌眼，是你將來的妻子又不是我的？」

「我想聽聽看你的想法。」哥哥的眼神驟變，既深沉又晦澀，我一時感到口感舌燥。

「可是哥哥，你的相親對象是母親大人定下的，我怎麼能隨意置喙？」我唯唯諾諾，將哥哥的母親當成擋箭牌，不敢說出真正的心聲。我比誰都清楚，哥哥不會陪我一輩子，他將來會結婚生子、延續血脈。而我或許會遵從父親的安排，與某個家世不錯的女性共結連理，從此與哥哥分家，僅憑血緣關係維繫兄弟情緣。

「秋彥，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你不能滿足哥哥的請求嗎？」哥哥瞇深足以懾人心魂的蘇芳色眼眸，一字一字放慢速度，咬字清晰地說給我聽，使我無法婉拒。

「我……我其實不想哥哥那麼早結婚……」我再度眼神下墜，盯著扭在一起的手指傾吐相對安全的答案，這樣我就能多待在哥哥身邊幾年了吧，或許我就能滿足了、或許我就不會那麼遺憾了。「哥哥，我是不是過於頑劣任性了？」

我抬眼看他，他早已綻放好看的笑容，流轉著光芒的眼睛彷彿也凝聚著笑意，和剛才晦澀的眼神大相逕庭。他輕聲問我。「秋彥捨不得離開我嗎？」

「嗯。」

「那我就回絕相親吧，嗯？」哥哥笑得溫柔，話裏行間都在徵求我的同意。

「可是母親大人那邊……」我感到不安，哥哥的母親怎會允許哥哥做出這種影響人生的決定，父親恐怕也不允許哥哥自毀前程。「哥哥如果回絕這門相親，說不定會被女方家族責難，也會被母親大人責備。」

「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快不快樂、喜不喜歡，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哥哥鬆開我捏得死緊的手指，輕輕呵氣、搓揉，把我當成還尚年幼的弟弟疼愛，我忍不住低喃。「哥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知道你已經十五歲了，但有些事情我還是想替你做，這是我身為你哥哥的權利對嗎？」

這是哥哥拒絕我長大的意思嗎？還是他認為我尚未成年無法自立呢？我揣測完他的心思後說：「哥哥，你當然有權利照顧我、管教我。只是、這幾年你無微不至的照顧我都不覺得辛苦嗎？」

「秋彥，哥哥呢……沒有一次覺得辛苦過，也沒有一次覺得你來到我身邊是錯的，無論你長到幾歲，哥哥都想照顧你。」哥哥牽住我，眼神好像又溜過一絲憂鬱。

「那我未來的嫂嫂肯定要生氣了。」

「秋彥，你再提莫須有的事情，就換成哥哥要生氣了。」

我安靜的閉上嘴，暫且不提必然會發生的事情。哥哥見我不答話，拉我坐到他旁邊，問我想不想過看看書中提及的聖誕節。「離聖誕節還有一個月，應該還來得及準備你說的槲寄生，屆時我會在家裡陪你過節，好嗎？」

「嗯。」我捏著哥哥的衣角鬱鬱寡歡的點頭，答應他的邀約。

※

聖誕節前幾日，我的貼身女侍興奮地捧來一束翠綠色、結著白色漿果的植物，我定睛一看，模樣很似書中看到的插畫，想來就是槲寄生了吧。

「小少爺，您瞧，這是大少爺託人帶回來的。」

哥哥向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對此不感意外。「我讓你提前買的紅絲帶在哪？」

「回小少爺，已經放在起居室了。」女侍尾隨在我身後，跟著我穿越迴廊，來到起居室的門前。我對他吩咐，他便手腳俐落的取來矮梯，在底下扶著協助我。「小少爺，您可千萬當心，別摔著了。」

起居室是哥哥最常待著的地方，我站在矮梯上把綁好紅絲帶的槲寄生倒掛在門楣上，轉頭問女侍好不好看。

「好看，小少爺真有品味。」

「不過是借題發揮罷了。」我擺弄槲寄生的葉子，在心裡想著，如果哥哥知道我的動機不純，會不會因此感到生氣。

「夢子，哥哥的相親對象，過幾日真的會造訪這裡嗎？」

「這……按理說尚未成婚的外人是不能進到這裡，但夫人似乎認為這門親事不能推卻，仍舊瞞著大少爺約了對方過來……可您明明用不著蹚渾水，弄髒自己不說還白白糟蹋大少爺的心意。」女侍對我推心置腹，半點虛言都不曾對我說過。

「你不說、我不說，哥哥便不會知道母親大人找過我的事，更何況來訪者也未必知道槲寄生的含義，說不定看了以後只是笑一笑就走了呢。」我苦笑，捏著自己的手腕傷心。我也不懂，為何要逼自己將珍視的哥哥往外推。

「小少爺，不如您就跟大少爺打開天窗說亮話，反正夫人也白眼您好幾年，不差這次。」女侍苦口婆心的勸我。

「夢子，我當然希望我的哥哥只是我的哥哥，不是別人的丈夫，不是別人的父親，就只是我一個人的哥哥而已。」我對著女侍鬆懈心房，談著遙不可及的夢。「但我不能為了一己私慾，破壞哥哥的婚事。」

「小少爺，大少爺如果知道您的真實心意肯定會很感動的。」

「嗯，但願哥哥此生往後都平安順遂、無病無災、盡享喜樂之事。」我淡淡的說出結語，讓女侍扶著我下矮梯，離開了起居室。

※

聖誕節的前一日是洋人俗稱的平安夜，我如常坐在書房內，靜靜沉浸在書中世界。這般愜意的時光也許就快結束，待女主人入住後就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

「——…彥、秋彥！」

「哇？哥哥，你什麼時候進來的？」我嚇了一跳，把手上的書籍摔到地上。

「是你讀的太認真了，我喊了你好幾次。」哥哥一如既往的輕笑，穿著輕鬆的居家和服，招手讓我過去。

我離開椅子靠近哥哥，他便指了指垂掛在角隅書架上的槲寄生。「秋彥，這種植物應該不侷限於只掛在某處的門楣上吧？」

「是不侷限，但什麼時候……」那分明是我垂掛在哥哥起居室的那束槲寄生。

「剛剛，我親自綁上去的，所以我說你讀書讀的太認真了。」他哈哈幾聲，心情顯見愉悅，是因為今天相親順利嗎？在我浮出這個想法時，哥哥轉頭看著我說：「秋彥，以後不要理會我母親說風就是雨的辦事態度，也不要答應我母親去做你感到不開心的事，好嗎？」

「哥哥怎麼會知道……？啊、不是的，我是說……哥哥怎麼會這麼說。」

「你有什麼心事我都看得出來。」

「現在換我問你，你前幾日跟女侍說的話為何不親口告訴我？」哥哥輕捻我的臉頰。

沒想到我的貼身女侍會將此事轉達給哥哥知道，我慌張解釋。「那、那只是我的胡言亂語，不算數。」

「是嗎？秋彥，既然你對你說的話很有自信，應該要看著我的眼睛大方說出來才是。」哥哥把我逼進角隅書架處，面上雖然帶著微笑，看向我的眼神卻很複雜難懂。

「……就算那是我的願望，我也不能強迫哥哥替我實現。」我的背抵在垂掛槲寄生的書架上，和哥哥的距離只有一步之差。「唔，哥哥你不要一直靠過來，藏書說不定會塌下來砸到你。」

可哥哥充耳不聞，徹底壓了過來，把我釘在狹小的空間內。他的臉頰離的好近好近，吹拂出來的呼吸好熱好熱。他說：「我能替你實現很多很多事情，包括只做你一個人的哥哥。」

「如果我能實現你的願望，你是不是也能實現我的願望？」

哥哥從未這樣對我說過話，也從未開口要求我替他做什麼，我對他點頭，輕聲詢問他想要什麼願望。

「不要把我推向素不相識的人身邊，我只想要你，秋彥。」

我突然讀懂哥哥看我的眼神，正如父親當年看母親的眼神，那是專屬於男人的眼神、是他渴望我親近的眼神。他的指尖若有似無的碰觸我，彷彿在徵求我的同意。我可以答應他嗎？答應他略帶侵略性的意圖。

我撇開眼，渾身燥熱地說：「哥哥，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槲寄生傳聞嗎？其實我本來是想……是想用在你跟你的相親對象上。」

「我知道，也知道你今天刻意躲起來不見客。不過秋彥，哥哥不是跟你提過，我會回絕這門親事。」

「哥哥，我不是想跟你討說法，我只是想著一定要跟你坦承完才能答應你的提議。」我深呼吸一口氣後，重新對上他的眼睛說：「我還特別小氣，沒辦法容忍哥哥一心二用，哥哥如果日後還想跟別人相親，就不能給我無謂的希望，我會很難受 、很難受的。」

哥哥失笑，捧著我的臉說：「哥哥的心上人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那就是你，秋彥。」

「可我是男孩子，還是你的弟弟啊？你怎麼能喜歡我呢？」哥哥喜歡我的事實讓我歡喜也讓我難過，我眨著快要掉下眼淚的眼睛說：「如果父親知道，說不定會怪我，怪我扭曲你的性向，怪我毀掉你的前程，怪我讓你無法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秋彥，撇除其他因素，你自己呢？想和哥哥在一起嗎？」他抹掉我的眼淚，輕聲細語問我。我朝他連連點頭，他便摟住我的腰，再度確認我的意願後親吻我。

假如槲寄生的傳聞為真，請承諾我、請承諾我，讓我將哥哥永遠據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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