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岁的时候，时光总是显得无比漫长，好像日复一日经历那些同样的事并不能勾起太多健屋对生活的热情。她承认自己和其他同龄的孩子相比，早熟了一些，不过这样并没能让她变得比同龄人更快乐。健屋看着在停车场里围着学校巴士叽叽喳喳的人群，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了一丝烦闷。

“……怎么了？”

再一次想到未来几天可能都听不到这种悦耳的声音，健屋的脸显得更加阴沉。但是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回过头看着和她处在同一片阳光下的白雪巴。今天的健屋家女主人并没有穿着华丽的和服出门，反而是换了一身休闲的打扮，时尚宽松的质感衬衫充满了成年女性的魅力，同色系的高腰阔腿裤显得她的腿更加修长。原本一直束在脑后的头发披散下来，被光线衬得发亮。

她今天还似乎穿了高跟鞋……健屋不太敢低头看，只是用余光扫了一下。高挑的白雪巴静静站在车旁，自然而然吸引了这片区域中的注意力，她能感觉到不管是自己的同学还是老师，甚至于其他陪同而来送孩子的家长，都在若有似无的向这边投射目光。

令人不快。

健屋皱着眉转过身，也不管自己的身高是不是能挡住白雪巴，她放低了声音说：

“没什么……巴さん今天不是还约了朋友吗？我自己过去就好。”

这是另一个让她一大早就心情不好的原因。

早晨久违的在厨房见到了白雪巴，还不等她开心多久，对方就将一缕头发绕回耳后，眼神飘忽地说：

“等下我……送你去学校吧。”

“诶？”

“正好我有事要出门，约了一个朋友……顺路。”

健屋这才意识到对面这人居然换上了她从未见过的打扮，甚至还化了精致的妆……朋友？好几天不见她，在自己要去休学旅行的当天说要去见朋友？还打扮的这么好看？什么朋友？从来没也送过她去学校，怎么这次就要顺路了？真的是朋友吗？越想越气的健屋反而笑了出来，有些阴阳怪气地开口：

“阿啦，真好呢。巴さん以前的朋友吗？怎么之前没有听说过呢。”

“嗯……你也见过的。在葬礼上……”

白雪巴说了一半突然止住了话头，转过身去继续做饭。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健屋解释自己去见谁，毕竟她们两个人之间并不需要互相报备不是吗？健屋快速思索了一下，想到了当初叫住白雪巴的那两个人。是去见其中的一个？虽然生气的感觉减弱了点，她依旧脸色难看地坐在了椅子上，并没有像前阵子那样跑过去黏着做饭的白雪巴问这问那。似乎是察觉到背后突如其来的低气压，白雪巴皱了皱眉，一边把汤盛进碗里，一边轻轻说道：

“……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

“如果有事，记得随时给我打电话。”

“嗯。”

“……”

这孩子怎么还闹起别扭了……白雪巴反而觉得有点好笑，明明一开始的时候都不愿意见到自己的脸，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像这样黏人的小动物一样？将早饭端到桌子旁，白雪巴看了看坐在那里低头阴着脸玩筷子的小孩，腿还在不安分的晃来晃去，实在没忍住微笑了一下。健屋刚一抬眼，就看到那张漂亮的脸正对着自己露出笑容，虽然嘴角只是微微上翘，却让她整个人都明媚了起来。而在那眼神里，怎么似乎还透露出一种……宠溺？心情又突然被拉高的健屋开始懊恼自己刚才的小脾气，站起身从白雪巴的手里接过自己的碗，低头嘟囔：

“……谢谢，巴さん。”

“吃饭吧？吃完我们一起去学校。我开动了。”

健屋一边往嘴里扒着米饭，一边又觉得忿忿不平——

她绝对从白雪巴的语气里听出了笑意，还是对着宠物的那种！

久违见到这么多人让白雪巴有些不自在。她从车的另一边绕到健屋身旁，看了看拖着行李箱，一脸阴晴不定的“女儿”，内心的疲惫感再一次涌了上来。她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和以前表现得截然不同的健屋。如果这孩子还是讨厌自己的话，也许事情都不会如此让她感到这么棘手。既然已经安全的送到了学校，自己也该离开了。

“那我……”

“巴さん！”

尽管自己那样说了，可看到那人真就毫无迟疑什么也不说地转身想要去开车门，健屋一早上积累起来的各种愤懑在她的脑子里炸成了烟花。她猛地往前迈步，想也不想就抬手拉住了白雪巴的一只手。

“诶？？”

成年女性那有些发凉的纤细手掌和分明的骨节带给健屋微妙的触感，她把自己的小手塞进一时间有些发愣的白雪巴手心里，身子已经靠了过去，另一只手索性环在了那纤细的腰肢上。

“巴さん……”

健屋的声音微弱的几乎像是贴着身体传达到白雪巴的耳畔，她有些慌张地望了一眼前方不远处的人群，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原地。不是没想过要推开这个孩子，但这样岂不是会给健屋在学校里又创造流言蜚语吗？想到这里，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不要有太多的变化，而是抬手轻轻拍了拍健屋的背，说道：

“突然怎么……”

“巴さん，我会想你的。到了地方我也会给你发消息，但是……你会想健……不，没什么。走吧……”

她又一把将白雪巴推开，隔了些距离，用水润的眼睛从下往上看着白雪巴，很是勉强地笑了笑。也许是出于本能吧，在现在的场合，即便有些心慌，白雪巴也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她的眉眼依旧温柔，轻轻点了点头：

“一路平安，我等你的消息。”

说完也不等健屋走开，几乎像逃走一般钻进了车里，指挥司机离开，再也没有看一眼健屋花那。看着远去的白雪巴，健屋只能再一次大大的叹了口气，转身向着嘈杂的人群走去。

“呜哇……诶，不管什么时候看到你的继母，都觉得她好漂亮啊。亏你忍得住。”

“……别烦我……”

健屋一把夺回被星川强行摘下的耳机，有些赌气地嘟囔着。不过她并没有把耳机重新戴回头上，而是按下了音乐的暂停键，将脸扭向了窗外。今天的天气很好，大巴车正经过一片开阔地，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将一切的色彩都照耀得格外鲜艳。一上车，星川就自顾自地挤到了健屋旁边的座位，现在路程过半，周围的同学们都昏昏欲睡，汽车开动时的轻微噪音掩盖了一些她们低声的对话：

“你又怎么了啊？我都看见了……啧啧，多好的母女情啊，恋恋不舍的抱抱，真好~~啥时候能让我也抱一下啊？”

“……想都别想。还有，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

“啊？”

“哼……我才刚走，她就跑出去见朋友，打扮得那么好看也不是给我看的。”

“哎呦喂，我们这是经过哪里了啊，怎么空气里弥漫着酸味。”

扭回头瞪了星川一眼，健屋不想反驳了。除了白雪巴承诺的奖励之外，她最终决定来修学旅行就是想知道一件事：自己如果真的一周都远离白雪巴的所在，还会和以前一样吗？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说道：

“你怎么老提她啊，她又不是你妈。”

“行行行，不提了，我尊敬的健屋大小姐，诶说起来你看那篇文了吗……”

星川倒是向来转换话题很快，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最近新刊的BL小说和自己常去的美容院又多了什么新品。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很开心的跟星川讨论，而此时她却只觉得嘈杂。嘴上不提，眼睛也见不到，可是那个人的脸，那个人的声音，那个人身上的气味，像一层又一层的绳索捆在了她的身上。

巴さん……巴さん……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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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

“巴——”

长长的金发在清爽的上午划出一道痕迹，紧接着，金发的主人就像一头小狮子般扑到了白雪巴的身上。出于本能地张开双臂紧紧拥抱自己久未见面的好友，白雪巴的心里或多或少有些酸楚。当初发生了很多事……她本以为自己会彻底放下过去的人生，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失去自己的工作，失去自己最好的两个朋友，失去一切。可没想到，不管是文美还是路易斯，都从未曾放弃过她。吸了吸鼻子，她笑着拍了拍还粘在自己身上撒娇的路易斯：

“我们还在外面呢……不要抱来抱去。”

“这有什么的嘛。”

虽然这样说着，路易斯还是乖巧地放开了白雪巴，笑嘻嘻地打量起来：

“这样才对，这样才是我记忆里的巴~”

“这身衣服吗？”

“嗯——不，是你的笑容。”

——你的笑容。白雪巴弯起了眼睛，是啊，这句话是以前路易斯经常会对她说的。

刚进大学的时候，她也曾经是那么的阳光，甚至带着傻乎乎的气质。白雪巴对路易斯的第一印象来自于大一新生们的闲言碎语：就读大学二年级的一位漂亮学姐，身材火辣，归国子女，混血，和很多男人都不清不楚，完全无法融入，甚至还有些更难听的话。白雪巴非常讨厌自己的同学们这样在别人背后说些没有根据的谣言，但又不好反驳什么，只是悄悄留意起了“路易斯·嘉米”这个名字。直到有一天，被热浪蒸腾的她决定去学校的游泳馆凉快一下，在已经能闻到水池气息的距离，有一个金发的身影一闪而过，身后还追着一个风评不佳的学长，正在大声喊叫着。

察觉到不妙的白雪巴皱起眉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跟了上去，果不其然在那个男生抬起手的刹那，她挡在了金发女孩子的面前，将那个呆愣的身影抱进怀里。几乎是同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也飞来了一个排球，不偏不倚地砸在那个男人的脸上。

这是她们三个人第一次相遇的故事。根据路易斯后来的讲述，当时看上去凶凶的棕红发色学姐站在那里怒斥后辈的样子就像神明一般高大；而明明自己也在发抖，却对着怀里的路易斯笑着说会没事的白雪巴，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笑容。

“巴？巴！你怎么啦？”

白皙的手在发呆的白雪巴眼前晃了晃，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白雪巴摇了摇头，笑着说：

“真是太久没跟路易斯见面了……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

“还不都是巴的错？什么消息都不回……真的怕我把你绑架到国外去跟我结婚吗？”

“哈……我是怕自己真的会去哦。”

真好啊。不用再去束缚自己，和以前一样随心所欲的说话。白雪巴制止了自己再想下去的念头，将碍事的头发拨到身后，说道：

“不是说要带我去一家店？我也好久没来这里了……变化好大啊。”

“是啊，大学搬走之后这片地方就荒凉了很多，不过没办法嘛。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了，第一时间想找你和文美来庆祝，结果那家伙说什么有事要忙，哼。”

“文美前辈……她最近好吗？”

“好得不得了。都已经两天没给我打电话了！也不知道要忙些什么鬼，每天都呆在她那个神社里。对了，今天的计划！我们先去好好吃早餐~然后去逛街~然后……”

白雪巴跟着路易斯一起往她推荐的店走过去，边走边听着身旁朋友兴奋的语调，内心充盈着说不上来的感觉。她越是觉得这样像以前的生活快乐，便越是觉得呆在健屋家的每一天都像是折磨。一开始的时候，她斩断了自己所有的过去，就是因为，不希望自己陷入这样的情绪之中。可现在所有的变化似乎都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啊，到了！我跟你说，这家店是我那天来面试的时候偶然发现的。很小，看上去也很旧，可是不管是咖啡还是甜品都超级好吃的诶。”

“欢迎光临！请问是两位吗？点餐在这边哦！”

一个中音听上去元气十足的声音从柜台后面传来。白雪巴抬起头，看到收音机后面站着一个女性正冲着自己和路易斯微笑，栗色的头发打着卷，被她随意地扎在侧边。不知为何看着有点眼熟？就在白雪巴愣神的功夫，对方似乎也有点惊讶。路易斯走上前去娴熟地打着招呼：

“哟！早上好！”

“喔喔，这不是小路易斯吗？恭喜入职，谢林都跟我说了，很期待你的表现哦！”

“嘿~~那路易斯今天有没有奖励松饼可以吃？巴，我上次在这家吃的松饼很好吃诶。”

“哎呀呀，今天的还没有出炉呢。可能还要再等一小会儿。要不然先坐一下？要喝什么？或者还有别的想吃吗？”

看着路易斯投过来的期待目光，白雪巴仰头仔细看着挂在墙上的菜单，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她有太久没有仔细思考过【自己】很想吃什么了。似乎是察觉出了自己的茫然，收银台那里的人爽朗的笑了笑说：

“这位客人如果没什么特别想吃的，要不要试试咱家的推荐啊？”

“嗯？啊……好啊，如果是您的话，想必要比我专业得多，麻烦您了。”

“哎呀哎呀不要这么客气。”

白雪巴笑着点了点头，对方似乎对自己的这个笑容颇有些惊讶，不过那情绪一闪而过，在招呼完自己坐下之后又风风火火地跑进了后厨。白雪巴看着一脸期待的路易斯，笑着说：

“你跟店长很熟吗？”

“你说走姐啊？她不是店长啦，只是偶尔兼职过来帮忙。”

“刚刚你们说的谢林……”

“是个没用的侦探——兼我的老板，走姐的老朋友。唉，现如今怪盗真难做啊，居然还要给侦探打工做前台接待。不不不，应该叫，刺探敌情，嗯嘿嘿。”

看着面前的成熟女性露出和大学时一样纯真可爱的笑容，白雪巴实在忍不住了，和路易斯一起大笑了起来。没过一会儿，路易斯口中的走姐端着盘子走了过来。美式松饼的那盘有三四张的样子，叠在一起散发出烘焙特有的芬芳；而给她的则是一个生奶油草莓蛋糕，旁边还放了一些水果。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这一份生奶油看上去额外的多，几乎要把蛋糕全遮住了。

“哟，路易斯小可爱的拿铁，这位客人……”

“叫我巴就可以了。”

“啊啊，这杯是巴小姐的咖啡，这边有额外的奶和糖，如果觉得不够甜的话可以再加。”

诶……？她怎么记得自己好像没有说过不能喝黑咖啡这件事……

“哈哈哈，走姐你怎么会知道我朋友不能喝黑咖啡？”

“……就当做是服务员的直觉吧？你看，我们对每个客人都是这样的。”

完全不能让人信服的谎话，白雪巴突然皱了下眉，仔细的在脑海里思索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送完餐品，还不等她询问，对方就说：

“那你们慢用喽，我后厨还有事情要做，先失陪了。”

错觉吗？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看上去更加的欲盖弥彰。

“巴，你今天总是走神诶，在想什么？”

“有点奇怪……咖啡店的店员光看脸就能知道我不喜欢黑咖啡吗？”

“也许只是误打误撞。诶，你爱多想的毛病又犯了哦？她不就是额外给你拿了糖和奶嘛。你以前见过她？”

“只是觉得很眼熟……”

“所以喽。呜哇……这个松饼，果然不管什么时候都觉得好好吃！”

刚煮出来的咖啡配上糖和奶，入口温润又香滑，生奶油的蛋糕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甜，反而充满了浓郁的奶香，让白雪巴的心情变得非常好。她也就暂时放下了刚才的疑惑。这时，吃了一半的路易斯突然想起了什么，咬着叉子问道：

“之前一直想问你……可是文美总是拦着我。我真的很好奇，巴，你现在究竟是为了什么才留在健屋家呢？”

“………………”

好容易才把健屋两个字抛诸脑后的白雪巴此时放下了勺子，端着咖啡杯一言难尽。过了半晌勉强喝了一口，说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了。一开始的理由……你和文美都知道的。”

“嗯……虽然我们很反对，但站在我们的立场，也没办法阻止你。虽然我依旧觉得当年要是直接把你绑架到国外跟我结婚更好，另外我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文美的表情真是太可爱了。”

“噗，是呢。但是我不会讲英语。”

“咳咳……所以呢？是为了健屋家的那个小女孩？”

“那个孩子……”

提到健屋花那，白雪巴刚刚神采飞扬的样子瞬间荡然无存，眉宇间再一次挂满了愁容，看得路易斯也憋闷了起来，连忙道歉：

“抱歉，我不是……”

“不，你也许是对的吧。于理来说，那孩子已经没有了双亲，如果我这个时候再离开她，未来她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真的不清楚。于情……”

“于情？”

看着路易斯挑起眉毛一脸警惕的样子，白雪巴哂笑地隔空戳了戳她，有些苦涩地说道：

“你想什么呢。这个情指的是……她毕竟是那个人的孩子。即便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没能放下……”

路易斯不说话了，低头喝起了她自己的咖啡，表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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