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自打金生彻底服帖后，康掌柜反而失去了兴趣，再不肯给他花心思了。他把自己关在暗室摆弄一堆表单，没两天就怒气冲冲地把金生撵了回去。老金觉得他许是腻了，姑且先让娃子在家呆着，试试新琢磨的“玩具”，等过两天再送回去。毕竟——虽说用在娃儿身上有点怪——小别胜新婚嘛。

晌午，金生扛着农具锄草。半月不在，家里扬二翻天垃圾遍地，院子里的蒿子窜得有人那么高。他正把野草抱到筐里，康掌柜来了。

“你姑父呢？”

“里屋睡觉呢干爹。”

康掌柜看了一会金生干活，汗珠子伴着飞扬的尘土流淌，顺着黝黑结实的小腿滑到脚后跟，积在粉色的拖鞋里，走路有些跛，不过干活还算利索。他仔细地打量，而后一声不吭地推门进去。

金生拎起竹筐走到门外，身体嗖地被人拽到一旁。

“快！”小白急吼吼地说，拉起金生的胳膊就跑，“快走！”

“怎、怎么了？”

“掌柜的要卖了你！”

“啥！”

“等下，前面有人——”

两人一路躲藏，几分钟后赶到了村口的石桥。金娃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呆望着村外，身子竟像石墩一样沉重，身后仿佛有数条无形的铁链，“——走啊！”小白推了他一下。“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

“可是——”

“你不说你想学你们老师吗？你不说不想成你爹娘那种人吗？”

“可，你咋办——”

“我命硬，用不着你操心！”

“你们俩干啥呢？”

桥下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猴子背着书包看着他俩。“嗨，金生。我还想着过两天找你呢。”

“猴子哥，快帮我说他！”

小白跳下斜坡，刚讲了开头，小猴子就警觉地把两人抓到桥洞下，拉过野蒿挡住身体。

“啥时候的事儿？”他迅速说道。

“就刚才，掌柜的一进去我就把他带出来了——”

“金生，”小猴子严肃地说，“你要是不想逃，我们也帮不了你。”

金生解开裤带，“跑不了多远的。”只见大腿内侧有一排针孔，“前两天俺姑父整的。脚上也有。”

“这是啥啊。”小白瞪着说，有点儿嫌弃又有点同情。

“他说这叫针灸。”金生放下裤腿，“先烫一下，然后给针头通电……反正走道走不了多远。”

“那我背你。”小白说。

“别傻了。”金生说。

“要不找你们班主任？”小白建议，“或者校长？”

“不行。”金生说，“不能给老师添麻烦。”

“不是麻烦不麻烦……”小猴子托着下巴说，“按村里的话讲，你是『金家的东西』，打死，干活累死，卖了那都是家事，外人没道理管啊……”

“即便他是老师？”小白道。

“正因为他是老师。”小猴子正色道，“只要你想活在哪个圈里，就不得不遵守一套规则，不管是明面的还是背后的。除非让老师付出更大的代价，用更多钱去赎他，一千块两千块——”

“不。行。”金生立刻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该劝你听话的，”小白内疚地说，“因为你服软了，所以掌柜的就对你没兴趣了，上午债主上门他直接就想到了你。他还想两头通吃，跟你家里说找到了买主，但要交保证金，赚两回。”

“又是钱啊。”金生抱住脑袋，狠狠地抓着头皮。

“出村不难，”小猴子继续说，“关键是后面的藏。你要面对地毯式搜索，接着是断水断粮，要一边前进一边躲……不敢睡觉，很快就会精疲力竭。”

“要不，让他去后山躲躲？”小白建议。

“后山会是第一个被找的。”小猴子说。

“那，我记得往大西边儿有个煤仓，挺大的——”

“离村子太近了。”

“或者，小哥有没有哪个同学家可以——？”

“小孩是一回事，成年人是另一回事。不能让他冒这个险。”小猴子捡起一根树枝，在土上划下几道痕迹，似乎在复盘村字的地形。

金生把脑门贴在石柱的裂缝上，用凉意让自己冷静。以他对姑父的了解，贪婪、被拿捏，肯定会痛快交钱，帮着把人赶上车，他忽然想起了那个梦，一群看不清面孔的孩子，脸上扣着锈迹斑斑的铁笼，他打了个寒颤。

“俺不去。”他哑着嗓子说。

“没错……你先藏我宿舍吧。”小猴子慢吞吞地说。

“行吗？”小白不安道。

“这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小猴子闭上眼睛，隔着口罩揉捏鼻梁，“先到我床底下躲两天……”

黄昏。老金在门口踱步，时不时提起烟嘴抽一口，壶里的东西早没了。

“跑-跑哪儿去了？偏是用着他的时候呐！总这样，一天到晚瞎逛！也不知道有啥可逛的！等回来——最后一次，一定要收拾够了！”

门前走过一个穿着校服戴口罩的娃子，他有点印象，但叫不出名。

“哎！那个娃！对，就是你！”

“咋啦？”

“看见我家金生没？”

“没有啊，怎么，你又把他打死啦？”

“滚你妈蛋！”老金想起来了，之前就是这小子在院子里大喊大叫，害得他找医生的，当时好像还花了钱呢。

他举起烟斗想砸小光脑袋，对方却一溜烟地跑了。

深夜。小猴子沿着村子绕圈回来，宿舍已经熄灯了。

“快点。磨磨蹭蹭的！”看门大爷喝道。

大门在身后咣当一响，随后是缠上锁链的声音。小猴子摸着墙壁回到宿舍，轻轻拧开门。

“你回来啦。”鬼从被褥里钻出乱糟糟的脑袋，冲他傻笑，“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在你被窝里悄悄撸了一下！嘿嘿，对不起！”

“待会有人要来……”

住宿生们在楼道里跑来跑去，倒洗脚水，上厕所，涮拖布。湿哒哒的拖鞋声，叫喊声，歌声络绎不绝，约莫一刻钟后，大爷敲锣打鼓招呼睡觉。屋门陆续关闭，小猴子光着脚，在黑暗中蹑手蹑脚地穿行。推开尽头的铁窗，那里已经有一个小黑影等着了。

“进来，小心……”

金生在宿舍里藏了下来。晚上躲到床底，白天出来活动一下腿脚。饭小猴子和鬼从食堂偷，上厕所是个麻烦。因为不管有人没人大爷都爱在走廊里走圈儿，他索性便不喝水了。

“……怕你无聊，给你带了本书。”鬼把书包扣在床上。“看，这么多。再多就塞不下了。”

“谢谢，外面怎么样了？”

“老样子，那俩老笨蛋还在满世界找，”鬼咧嘴一笑，“猴子放消息说有人在火车站看见你，今早他们带人堵去了。”

老金在村里人缘不怎么样，毕竟大部分人看他就是个笑话，但康掌柜不同。在一些聪明人眼里，人家在城里有人脉，有灰色收入，认识的都是危险的厉害的人，没准黑白通吃呢。正所谓笑贫不笑娼，帮他准没错。康掌柜带着一帮村民，先把后山翻了个底儿朝天，之后是麦地，垃圾场，煤仓，甚至几公里外的一家破庙。

另一方面，老师们也向学生征集线索，一个曾目睹金生在院子里劈柴的男孩被认定为最后的目击证人，成了大家羡慕和交换意见的中心，孩子们惊叹着他的消失，努力回忆从前是否有过预兆，以及自己也想来这么一回。“——说真的，有时候我也想跳上牛车离开这个鬼地方。”“再多一节数学课，我也要变成金生了。”在这种光环的加持下，金生的一切都镀上了神秘色彩，和他单独说过话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当时就知道不对劲儿！现在想想，原来是这样啊！”每当听到这样的对话，小猴子和鬼总是小心地不去看对方的眼睛。

“小辫子让我告诉你，他想你了，晚上熄灯后在操场等你。”小猴子说。

“嗯。麻烦了……”

“小哥！”

小白蹦到金娃身上，快活地在草丛里打滚，热乎乎的小身体压在金生肚子上，显的格外有劲儿。

“哎呦——！俺也想你了！你还好吧！”

“当然没事儿！”小白笑着说，“你们学校真大！我找宿舍找半天！”

“掌柜的没难为你吧？”

“没有，我感觉他知道跟我有关，但是他也没办法！都以为你出村儿了！”

两个男孩在软绵绵的草地上躺下，抬头仰望，群星恰如旧夜的食杂店后院。

“这里的星星更亮。”小白把手指头绕成一个圈，放在眼睛上，“周围也没有墙。好吧，我知道你为啥愿意上学了。”

“有墙的，只不过离得远。”

“你姑父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跟在大屁股后面抻着脖子找你。”小白揪了一根野草，衔在嘴里嚼。“我跟他们去了一家寺庙，那里的小孩都光着身子，和尚们只在腰上缠个破布，祭拜时就把小孩的屁股放在台子上。”

“你为啥不逃呢？”金生问道。

“逃……没啥意思。”小白抠抠耳朵。“习惯这儿了。”

“真的吗？”

“掌柜的肯养我就是因为他喜欢小男孩，不然这世道，谁闲着没事儿添个累赘养？你姑父不也是找屁股操才留你的么？”

“他已经不那么喜欢操了。”

“嗨。至少摸鸡鸡的时候那些人会对咱好一点儿。”小白无所谓地说，“离家是迟早的事儿，等我的保质期到了，不想走也得走。不过那是将来的事儿了。”

“好吧……”

“再说了，就我这身板，出去还能上哪。无非再找个喜欢小孩的大人，上人家家里赖着——运气不好的话还不一定找得到。”

“小白，你家是哪里的？”

“没家。吃百家饭过来的。”

“那你跟康掌柜……？”

“跟他是学斗棚认识的。跟了两年班子散了。功夫没学到，屁眼儿倒白不刺拉的了。嗯，你知道啥叫斗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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