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沉浸在这个由无意义小发现所蔓生的无意义思考之中，埃德蒙的一声疑惑的哼声把我拉回了现实。

“怎么了？”我隔着防毒面罩发出我自己听起来就很滑稽的声音。

“……你递给我的是啥啊？”狼扭过头来看着我，摊开自己的爪子给我看。

一根看似漆黑，但随着观看的视角变化变幻出无数隐秘的色彩的，大而坚硬的羽毛静静地躺在他的爪心。望到它的一瞬间，我感觉世界猛然一颤，荒诞的色彩在额叶扩散开来，我的精神紧绷着，伸出的双手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费勒你确定这根……看着像鸦类的羽毛，是你从工具箱里掏出来的吗？”

“……我不知道”我失神地回答道，“把它……给我，埃德蒙……”

“……”

灰狼看了我一眼，并不明白我的意思，但是还是将那根羽毛塞到我的手心里。随后便转身回去忙他的事了。指尖接触到鸟羽的一瞬间，像是有一股电流，裹挟着一根针狠狠地刺入我的指肚，随后一阵毛骨悚然的触感自指尖划过我的全身，在耳根处诡异地汇合，将我耳道处的绒毛尽数刺激，耳边喧嚣的雨声恍若以亿倍速度呢喃相逼，尖锐难当，就像要刺破我的耳膜，捣穿我的头颅。在令人头疼欲裂的混乱噪音中，我几乎用尽全身的意志去获取洪流之中我所一直渴求的那样东西，我知道这是我的唯一的机会了。

然后，一切离散的声与型在头颅内挤压成型，我的后槽牙快要被我压碎了。他说的是什么？我将这个问题在短暂的这一瞬间撕心裂肺地问了无数遍。

熟悉的声音，我的亲人，鸟，他虚弱地说道：“冬天来了…先躲起来……”

“……往北方的北去，带着它……”

声音消失了。

羽毛静静地躺在我的肉垫上，没有任何颤抖，啸叫，崩裂的模样，除了被我的汗浸湿的羽毛，就是一根平平无奇的鸟羽，就像我所争取得的那些谜样的信息都只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结果。意识到这点之后，我恍然变得相当惊恐，我害怕这些稀少的信息很快就像我自小而来的绝大多数梦境一样很快就以不知不觉的方式消失。我恐慌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发狂一般冲入室内，在抽屉内撕扯出一张纸片，颤抖着记录下刚刚的话语。

我感到窒息，看着这几句话，似乎目光要在这丑陋的字迹上剜出淋漓的血与肉来，闭上眼，纸片从手指缝间滑落，飞到了柜子的底下。我将羽毛放入我的裤兜，强力压着自己的心脏平静下来。门外传来埃德蒙疑惑的呼唤声。

我回到他的面前，他似乎已经很习惯我一惊一乍的行为，但还是选择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好支支吾吾地回答，但说实话，我并不知道我应该回答什么：“……我，呃……”

“埃德蒙，我感觉，没有风在吹了……真少见啊……”

灰狼的耳朵抖了抖，眉毛皱了起来：“还有这种事……”

什么尖锐的声音响起来，但它的来源的方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声音从就连在厨房的忙活的耶塞也皱着眉头跑出来，在客厅听这个声音。在记忆中，似乎这个声音只响起来很少，很少的次数，我反应过来，这是兰德城的城市预警广播。

“……市民，请注意，在兰德东方向检测到异常低温气象灾害，请所有市民立即远离玻璃窗，阳台等位置，前往楼体内部或者靠近楼体内部的房间躲避灾害冲击。并尽可能地快速收集大量的衣物，燃料，食物以及饮用水以应对寒潮……”

“目前气象监控发现，灾害规模尤其庞大，灾害等级前所未有，灾害抵抗尤其困难……请市民，尽己所能……维护生命财产安全，兰德国家方面将以最快速度，投入到……”

“……”

“……预计冲击将于15分钟后抵达兰德东四环，在30分钟后覆盖整个兰德东半城，在45分钟后……”

“……数据修正，预计冲击将于3分钟后抵达兰德东四环，在10分钟后……”

“……数据修正……”

可怕的雨幕之中，像是坏掉的机械广播音重复地刷新着错误的数据估计。

我咽了口唾液，声音颤抖地说道：“埃德蒙，我们的位置应当位于……东三环来着……？”

“数据修正……预计冲击将于30秒后抵达兰德东四环……在70分钟后掠过兰德城全境……”

我愣着神，气流的啸声不可忽视地在楼外，延伸的街道尽头升腾而起。机械地，我扭动着脖子往那边看去，雨幕就像短暂地变得稀薄，透明，就像原本应当循此路径往下坠落的雨滴都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般，我得以看清远处，兰德的十字狭间什么东西正咆哮狰狞，愤怒无垠地奔袭过来。那是一片脏污，阴沉的白，像是溶剂里晕开的浓稠乳液，正迅速地填满一切楼的间隙，吞噬楼的身体，并迅速地接近我们的方向。

玻璃应声破碎，建筑迸然开裂的响声如同潮水一般密集地拧成一头猛兽，先于白色的天幕冲过我们的面前。

埃德蒙立即站起身来，抓住我的手腕，拉着我就往室内跑去。我立即反应过来，用尽全力迈动双腿蹬着地面，但我和灰狼都很快发觉了异常，并不是我们没有使用力气，而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拖拽着我。短暂地回头望一眼，之间刚才还能看得清外界的阳台，我们的视野，依然被一片稠密的狂奔着的纯白代替了，在之中万千飞过的碎片，被高速拖拽成水平方向上万千条狭长的银线，闪烁着在白茫一片中尖啸。冰晶迅速地在阳台的地面铺展开来，就像倒泻的牛奶，抛洒的油漆，有什么沉重的，大团的重物不断在面前掠过，似乎不断砸在阳台栏杆上，金属碎裂的声音传来一阵之后便不再悲鸣。

在气压的作用下，整间室内的东西都缓缓地往窗户的方向移动，试图挣脱引力的一虎一狼就像在飓风之中迎风前进一般艰难，此时，我发现耶塞正躲在一侧的房间内，朝我们吼叫着伸出了一跟临时的结绳。灰狼敏捷地抓住了绳端，正想接力移动到耶塞所在的地方。

所有的玻璃终于到达承受的临界值，轰然破碎。一瞬间，作用在我们身上的吸力增大了数倍，客厅里的各种柜子摆设都被掀翻，器件在地上滚动直到落入白色的深渊之中。寒气正悄无声息地填满了房间，冰霜覆盖满了天花板和墙面，白色曲张的脉络在地上爬行，冻结一切接触到的物体。

“我操……不能再暴露在风中了！”耶塞焦急地在房门处喊道。

“你们快抓紧，我一口气把你们拉进来。”白熊将双腿分开，在门框两边找到着力点，握着绳结的双臂青筋暴起。

埃德蒙此时在爪心所施加力气几乎要将我的手腕直接捏断了，我感到一股几乎能把我甩起来的力气忽然将我全身一丢，我几乎是滚着摔进了房间内。作用在身上的横向的引力一下子消失了，我失去了平衡感，无法稳住身形，在天旋地转之中直接撞到了房间的墙壁。

但预想的剧痛并未发生，我扶着头站起来，看见我所撞击的地方原本正好堆着大量的衣物。

埃德蒙刚站起，就冲向房门的方向将还在那里的耶塞一把扯进屋内，随后重重地将门关上。

“妈的，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想被冻死吗？”灰狼一边将在墙壁一旁的木质书柜推动，一边朝一旁帮忙的白熊骂道。如同死神一般的白色冰晶在门框附近蔓延开来，及其微小的门缝中吹进来无比刺骨的寒风，一瞬间，门前地板一片扇形的区域铺满了霜痕。书架将门堵住之后，埃德蒙又迅速的抱起大堆的衣物，填充阻挡在一切可能的缝隙上。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埃德蒙紧张地抬头望着被堵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门。

白熊终于缓过气来，侧眼望着狼：“……我没那么容易冻死的吧”

但室内的温度仍然不断地下降，我逐渐无法忍耐，其他两人显然也逐渐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跑到一起，取着衣物慌忙地套在身上，尽管几乎都不合尺码，这些看起来似乎是埃德蒙的衣服。

“…不，还不够……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们必须还得做些什么，暖气还能开吗？”我发抖着问道。

“应该不行……外面那个阵仗，估计所有暴露在外边的供暖管道都已经没了……找点啥来烧……”他环视了一眼室内，忽然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一下子忘了，这里不是我的杂物间嘛……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埃德蒙在房间内稍作搜寻，终于在角落的一张貌似床的怪异物件的下面翻出三个纸箱，在三个纸箱稍微大的那个里扔出许多看不出用途的小物件，最终拿出了一个花瓶状的金属器件。并且在下方掏出一个破碎的袋子，里面掉出一些方形的乳白色的固体块。

“……这是什么？”耶塞和我挤在衣服堆里，看着埃德蒙和他突然翻出来的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白熊看我发抖得厉害，伸出手臂将我抱住，长长的颈毛几乎将我的脸盖住。

“炉子……我之前，去雷亚考察的时候被骗了买的，还附赠酒精块。”

“什么？被骗了？多少钱……不，不重要了，赶紧点了……”白熊皱着眉，抑制住盘问的

……

忽然，房间内的灯光闪烁了一下，变得昏暗，短暂地恢复了之后，啪的一声熄灭了，带着再也不会复明的意味把我们抛进了一片漆黑之中。

“看来电路已经撑不住了……我倒是好奇，这到底是什么灾害……不会是隔壁雷亚放的气象武器吧……”

“你能不能把炉子点起来再念叨……”白熊不耐烦地说道，他的声音直接通过胸膛在我的骨头里响起。

片刻之后，一朵橙红色的光亮起，照亮了房间，浸满了冰寒的漆黑褪去，房间内原本各物的形状与轮廓重新以一层薄薄的绯红的形式显现，我感觉到热量缓缓地往我的方向飘来，耶塞也缓缓地放松了手臂，但是却还没有将我从怀里放出来的意思。

“……呃，你很冷吗？”我听见耶塞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并不是问我的。“你小心点，凑那么近，别被炉子烫着了……”

“……哈哈，还好我被骗了，不然现在我们就只能用耶塞来取暖了……”

渐渐地，室内的温度稍微回暖了些，耶塞把我放了出来。我望着在视野内变得朦胧的唯一的光源，魂魄似乎仍然游离未定，没有任何的言语和情绪愿意此刻展现，就像一块木头，直到自己莫名其妙的泪水从脸颊滑落，它无法润湿脸上的短毛，径直落下，敲打在衣物上发出一声微小空洞的声响。我面目随之狰狞，焦急地在衣物之下翻找，就连耶塞都有些惊恐地望着我，我把裹在身上保存身体热量的布条甩开，腾出我的手，终于在裤兜内找到了那根羽毛，它没有在这样的混乱之中被揉坏，仍然是直且硬躺在手心，散发着微微的热，仿佛并不是真实中有之物。

周围实在太黑了，羽毛的黑色几乎和昏暗的环境融为一体，与它较大的外表不一致的是它并没有任何的重量，这让我很心焦，好像下一秒它就会跌落在某处的黑暗消失不见，或者被轻微的话语气息吹飞一样，我赶忙将它死死攥着，放在我的胸膛前。

少了原本套在我身上的那些衣物，寒冷再次裹挟了我，我站着，如烛火一般残破地颤抖了起来，打了一个很重的喷嚏。

“……费勒……你…你真是……”白熊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他的眼神里闪烁着火光。

“彻底疯了……”

……

…………

我在想，懵懂稚子到以目光观察世间的转换，是否也有一个子宫，在众人都不知不觉中完成这一阶段的孕育和诞下。如果有的话，我很好奇这一诞育落在今日的那一代，他们会认为世界是青绿的，还是纯白的……

“……在过去的十天内，我们的国家，整片大陆……世界的面貌，在一场有史以来都未曾观测的……神迹之下被变更。”

“……新的历史开始了。”

“兰德的文明会找到自己的方向。”

阴冷的房间内，埃德蒙费力启动的老式收音机慢慢地吐出混杂在电流噪音里的它接受到的信息，在过去的几天内，我们没有办法接收到外界的一切信息，几乎是成日地依偎在一起取暖，火炉散发着微弱的热，即使有埃德蒙临时拼凑出的空气清新装置，室内的空气随着时间推移正变得浑浊，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如此的缺氧的原因，我的一天大多都在较长的睡眠之中度过，每次都是由耶塞把我摇醒才发现应该到了进食的时间。我每次睁开眼，首先模糊中率先对上的都是他感情复杂的眼神，他似乎很害怕我不会再醒来，又忌惮着我诡异的行为。

埃德蒙手里的铁块不灵了，只剩下嘈杂的电流噪音，他将它从尖耳旁移开，在手心拍打了几次，但这使得它失去了一切反应。灰狼扶着额头，无奈地朝我们说道：“这广播是由皇宫方面直接发出的，听着这么说，似乎外界的情形并不乐观。唯一的好消息是，风暴似乎已经结束了……”

“我们可以出去了。”

我们正头脑昏沉地交谈着，忽然房间的某侧传来一声令人难以忽视的响声，就像是什么脱落了一样，扭过脖子，那似乎是书架所在的地方，但那儿的书已经大部分被我们取下，撕成纸片，塞在各处用于隔热。出乎意料的是，那件事就那样摆在三人眼前，不需要我们去找寻。只见书架背后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裂缝，裂缝中央已经膨大成一个不小的孔洞，破裂的墙纸碎片悬挂在空洞的上端，摇曳着，让那束过于刺眼，突兀的外界的亮光一闪一闪。

“呃，这是什么？”耶塞挠了挠头。

“……似乎，这面墙的外面，确实也是楼的外面……操……难道，这墙被风剥透了吗？”

“搞什么……”

三人一同卖力将堵在门前的书柜挪开了，虽然耶塞出了大部分的力量，在挪动的过程中，冰棱和柜体破裂的响声噼里啪啦地传来。门也被冻得很硬，但是最后，我们还是将它推开了。光亮和寒气一瞬间灌满了整个书房，我站在前面，望着眼前的景象无比惊恐，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如果我开门之后下意识地迈出了一步的话，大概已经跌下去被冰棱和暴露的钢筋贯穿串起了。

……

虽然我很不屑，但是在这个“冬天”来临之前，兰德人所在的这个时代，也已经算是这个国家的民族信心最为膨胀，最为饱满的时代。在享受着红利，成为着红利的所有人的眼神之中都闪烁着火焰，是焚烧一切陈旧，挑战所有自然，决心达成文明所需要的一切的火焰，他们亢奋，他们骄傲，他们认为时代的潮头在千年的历史里选择托他们而升起。今天，他们失去了一切，但好歹，比起世界上其它地区的人们，他们能比较大程度的保住自己的命……至于荣耀，骄傲之类的……

“冬天”笼罩了整个北半球，让版图变成了奇妙的白色。它发生的太快了，以至于现在，在灾难结束之后，居然都没有人怀疑为什么兰德的科技无法预测，文明中最鲁莽和聪明的人都已经吓昏了头，群体在潜意识内将其定性为神的愤怒，这必然是神迹，必然是神罚，否则无从解释，当然，如果是神所为的话，就无需解释。种族已经低下了头颅，不敢高声语。

兰德城的城体遭到20%的损坏，得益于它如同堡垒要塞一般的城建，这已经是世界上所有城市中最好的成绩了。

从时间上来计算，现在应当是秋天的末尾，但是在寒潮之后，环境的温度下降到了零下二十度左右，就这样，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但我并不在乎。

……

埃德蒙此处的房子遭到损毁，我们已经无法再次居住了，必须寻求新的住地。考虑到灾后政府会暂时处于混乱的状态，这也意味着我所遭受的威胁也有所下降。埃德蒙说在一环内，他在政府里工作的地方提供了住所，但是显然无法带着我和耶塞一起，那么现在需要解决的问题就只剩我和耶塞要何去何从。

“……呃，我们之前有住过的，莱昂的宅子……”我在回忆中找到一个地点，试图当成方案之一提出，但很快我自己都觉得不现实，毕竟那儿在高层区，估计早就被掀飞了。而且现在全城水电暖的供应尚未修复，大宅子显然不适合成为庇护所。

耶塞开始着手联系分布在城内各处的柯琉松人，选择新的住所。但我却隐隐约约感觉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办法，至少，不是我想要的。

于是我们依然暂时地以埃德蒙的书房为据点，埃德蒙即使不放心也得离开，灾后，他的工作一瞬间多了许多。白熊这几日累得不行了，今日他忽然想起来一个很重要的事，他忘记给他的家里通电话了，但是地表几乎所有的信号塔都遭到破坏了，他说要打这一通电话，必须去城内重新开启的有线电话集中处来打。

我似乎未曾听耶塞提起他的家人，如果他的族群存在的话……那应该……

“……嗯，在北极圈内。”白熊点点头。我裹着完全遮掩我面貌的围巾，跟在耶塞的身后，在人群之中行走，和其它的同样在寒冬内求生的人们并无不同，被发现的危险几乎没有。

“……嘶，北极圈啊……”对于我而言，这简直是遥远得过头的词语，即使我已经认识一头北极熊如此的久了。

“嗯，我没记错的话，是在一座叫塞桑斯莫斯的山脉的背面。我刚刚问埃德蒙，他说卫星记录上北极圈位置没有遭到风暴影响，但是北极点附近有异象……不管有事没事，我还是得去确认一下好。”

“……我可以问吗？”我戳了戳他的手肘。

“你要问什么……？”

“我记得你不是已经一百多岁了吗？那你的家人，岂不是……”

“呃，我的母亲比我大三十多岁而已，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没什么。”

白熊少见的露出了紧张的神情，直到他在电话大厅内排完队，拿起那个很陌生怪异的笨重机器上的听筒，接通了电话之后眉头才舒展开来。我在一旁等候，我有意想听懂他的通话，但可惜，我发现他换了一种极其陌生的语言在对话。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柯琉松语。

“还好，没事。她说家那头根本不知道有啥事发生，温度也没变化，我跟她说了外界发生的事她还以为我在恶作剧呢？”耶塞脸上带着笑意向我转述道。

“北极点的异象呢？”

“……你在开玩笑吗？即使在大陆最北最北的地方，离极点也得好几百公里……不过她倒是说，最近海面上风有点大，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捕不到鱼了。”

“……诶？你说温度没啥变化，按照正常的晚秋季节，那边现在的温度是多少？”我注意到一些小小的细节。

“我离开家一百多年了……不过，这个好像还真的有点印象，似乎还没现在这里冷呢……不过对我来说，差别倒不是很大。”

“……”

“怎么了？”白熊见我沉默，疑惑地问道。

“那我们，似乎直接去你老家住也没问题吧？”

……

埃德蒙还是会抽时间回到旧住处和我们一起吃饭，给我们带来固体酒精块和一些现在已经难以买到的食物。围坐在火炉的附近，耶塞用爪子打开一个又一个罐头，我很饿，但并没有什么食欲，埃德蒙倒是如同饿狼一般。我将去北极的想法告诉了他。

白熊愣住，开罐头的动作停了下来。狼也愣住了，嘴里的食物并未咽下，皱着眉头看着我。

“……费勒，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要到北极去，在那边生存虽然也确实可行，但是我不是说了吗？我们现在没有办法到那里去。兰德的公路被山脉阻挡了，只能在海岸线处绕一大圈才能到北极圈内。第二，我们没有能支持这样长途行进的载具。第三，目前并不知道那样的寒潮或者局部的小规模寒潮还会不会发生，什么时候发生，在哪儿发生，我不允许让你的生命遭受这样的风险。”

“但是……”我想说些什么，却被打断了，狼将腮帮子内的食物咽下，若有所思地开口道，“……不过，好像还真的可以。”

“……？”耶塞有些无语，他似乎不想埃德蒙掺和这事。

“……兰德城的供暖系统不仅要修复，估计还得升级一下。但现在环境过于恶劣，我们取暖的方式估计要采取更原始一点的那些了……没错，就是烧东西。”

“在建城初期，大概一百多年前吧，克里森特发动了大建设运动……一切的动力，一切的燃料，就来自于煤炭，恰好的就是，勘测队在北方，也就是塞桑斯莫斯地区发现了非常丰富的煤矿资源。随后，一条贯通南北，甚至贯穿群山的铁道被修建了出来，就是为了往首都运送煤矿资源……我确实收到消息，这条沉寂了数十年的铁路，要重新运作了……”

“当然，那不是运人的。但是，那也不是他们说了算的。”灰狼笑道。

但耶塞似乎对他说这么一大通并不满意，有些生气地交叉着手，盯着我看。

“我建议你……”

“我无论如何也要去，我自己去也要去……其实现在，那个我始终没有想通的问题——你们为什么要救我，现在看来也不必想通，莱昂已经死了，我的价值原本就约等于无，我也没必要留恋什么，也要去要留也是我自己的决定，耶塞，你不需要有太多负担的。”

“而且…你不觉得自己有些过于自大了……？”我用带有嘲弄意味的语气挑明道。

“……你为什么觉得我的命不由我而由你呢？”

我的手放在背后，攥着的黑羽似乎隐隐地发着热，只感觉胸口下有一摊淤浊的愤怒在升腾，我直面耶塞原本带有责怪意味的目光，反倒有些恶狠地盯着他，倾泻着混沌诡异的情绪。

“……”耶塞听完我的话，脸色一下子变得可怕，他颤抖着，手上原本捏着的罐头滑落跌在膝边。

“……费勒……你……”耶塞低下了头，话音模糊颤抖。

埃德蒙震惊地望着我。

“……”

“……是的，你说的没错……”

他抬头，望着我，我能够看清楚他的眼神了。但意料之外的，那并不是震怒，不是憎恨，没有悔意，他发狂地颤抖着，失去原本的一切神态，他把眼睛瞪得前所未有的大，让我彻彻底底地看见他瞳孔的寂静的灰色，他的身子比我高大许多，但却止不住地想要仰望我，他的眼球也颤抖着，就像坏掉的机器。

“那我的命由你……可以了吗？”他的声音很微小，很微小，只剩气息的声音。

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恭敬地捧到我的面前，从他的掌心滑落，落到我盘起的腿上。

……

带着我们周密准备的物资，在埃德蒙的安排下，混进了一节勉强可以待的车厢内，因为这原本也只是运煤矿的火车，因此并不会有其他的人员，我们并不需要承担被人发现的风险，但是不要真的弄出那么大的动静。

耶塞没有再谈那一晚上到底时发生了什么事，准确的来说，那天之后他几乎没有再跟我说过话，即使有也是很简单的回答。他跟着我一同上了列车，默认了我往北去的行为。我看的出来，他试图避开我，但是仍然对我放心不下，想要照顾我，因此我总是能发现他在和我有一门之隔以外的地方踌躇着。我看着他，感觉心很痛，但既然是鸟的意思，我只能相信了。

没有人的时候，我将那根鸟羽取出来，盯着它，然而它并不怜悯我。

列车的噪音吵的我夜晚难以入眠，只能在早上筋疲力尽地睡去，在傍晚再次醒来，发现耶塞在角落缩成一团不断地发出我难以听懂的呓语，额头布满冷汗。我在想，这一趟去了北极，我们可就没有办法回兰德城了。自始至终，我似乎都在遵循着一个莫名其妙存在的指引，到头来，如果真的是我在犯癔症的话，那真就害死人了。

我摇摇头，苦笑着。

病本来就会害死人，我没必要自责。

我回想这一切，只觉得被无力感完完全全裹挟，扼住咽喉。一切都毁了，不管是不是和我有关的，经不经过我主观的。我的过往，我的杉纪，我的莱昂，我和耶塞的关系，我和埃德蒙的关系，这个世界，这个国家，一切都在瞬息之间被摧毁的体无完肤。我发觉到现在唯一存活于胸膛以内的意志，就是一种寻死的意志，我在幻想着当一切毁坏得触及至暗时，生门才会敞开。

如果事实并不如此，那我该怎么办。

我想将那只乌鸦从离于地面的悬空抓住扯下，将它的莫名能够说话的器官用尖爪捣碎，将它充满了谗言和诡计的喉管咬断，将它邪兆一般的黑羽全部在滚水中剥下，啃食其肉，嚼烂其骨……

我把羽毛握在手心，举起来，用尽力气捏它，直到我自己的血滴下来把我吓了一跳。但是黑羽甚至没有沾上一点我的血。

“操你妈的……”

……

五天之后，列车停了下来，我还以为我在做梦。但是当我跪在地板上试图用耳朵听见那个日夜不停的引擎声和器械啮合声时，发现这并不是梦。今日耶塞醒的很早，他淡淡地朝我点了点头，“一百年了，我都已经忘了该怎么面对这片土地……”

“看来应该是到了，但是……”

“火车终点站离我家附近还有点距离，我把地图带来了，接下来我们需要徒步穿过覆盖厚厚大雪的原始森林……老实说，这一段才是旅程中最危险的部分。”

“该带的装备都带了，应该问题不大吧。而且我记得其实总长也不远，看着现在外边像是刚清晨，如果我们脚程够快的话，应该日落前就能到了。”我一边穿着一些第一次穿的雪地行进装备，一边回答道。

“……是这么说，但是费勒你有但凡一点的这样的经验吗……这可是原始森林，危险多得本地人都不敢贸然靠近……”

“那……还好你来了？”

“……唉。”

“快走吧，等会这车开始装货了，到时候这附近人会多起来，我们两个要是被发现了当作可疑人员，那就有些棘手了。你身上有带武器吗？”我问白熊。

“只带了小型的，尽量还是不要遇敌。”

但出乎意料的是，山里的积雪并没有耶塞以为地那么厚，而且一路上也没有发生什么事，降雪几乎没有，视野一直保持在相当清楚的状态，因此我们在天色微微泛黄的时候就走出了大山，一道下坡往前延伸开来，目光越过无数挂着冰棱和雾凇的光秃枝丫，我望见了山的皮肤，斑驳雪迹之下的黑色皮肤，望见了山的臂弯处是黑色的滩，黑色的沙外面飘荡着蓝色的海，海的上空是缥缈的天空，耶塞指向的纯白色的村落渺小地堆积在山的掌心。

一切都很纯净，万物似乎蒙着一层与我格格不入的，象征着辽阔的缄默的薄纱，海蓝和土黑和雪白层层分明互不相沾，我愣了神，发觉这一切倒映在我的眼里只是一道捉摸不到的灰色。

我扭头看向耶塞，看向白熊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感叹道：

“耶塞……北极……是一种血脉吗？”

“……我听不懂你的疯话。快走吧”

在村子里走的时候，我见了这辈子都没见到过的那么多的北极熊，我们经过时，那些熊都会停下手里的事，好奇地看着我和耶塞。但奇怪的是，他们并不像认识耶塞的样子，同样的，耶塞也低着头，似乎没有想要打招呼或者点点头的欲望，并且，经过我的观察，完全没有见到任何看起来比较幼小的幼兽人，但是鉴于他们是长生种的原因，我暂且保留了我的判断。于是一虎一熊没有理会村里的任何人，径直穿过整个村子，穿过寒冷空气中的鱼腥味和藻类的气味。最终在村子的末尾，靠近山脚的位置遇到了一座比其它房屋都要稍微高大些的住宅。住宅门口用雪砖围起来了一个简陋的庭院，并不栽种植物的破旧瓷盆堆在一侧，数个竹架子上晾晒着寥寥的黑色海带，散发着浓烈的盐渍气味。

耶塞站在房前，直到我开口以前，都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他似乎在害怕着什么。我靠近他，戳了戳他的手肘，想把他从自己的思绪中喊醒过来。但就在此时，反而是面前这幅，犹如凝固的回忆的屋宅先主动地变化了起来。

山后面的杉木不知道被什么扰动，整块的雪从树枝上滑落了下来，却只发出了于看起来那么壮观样子所不符的闷闷的细微的雪声，屋子的门打开了，跟随在一声迅速的尖锐吱声之后。我望过去，门后站着一位穿着朴素衣服的与耶塞几乎一模一样的熊兽人，即使隔着很远，我似乎都能一眼看出来那是同样忧伤且缥缈的灰色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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