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预设过自己再次见到睦的反应，在她们刚刚分别的前几年，这种想象除去疼痛之外也带来希望，是驱使她努力维持正常生活的安慰和支撑。再后来，可以想象的场景越来越少，频率也因此渐渐降低到几个月都不会出现一次。到如今，祥子不再练习自己的反应，思考应对台词，或睦会说些什么样的话。她很久没有预设了，只是偶尔会想起睦。

这种想起是冷不丁的，突然出现在她放空的思维当中，像一阵无法预料的静电，只是刺她一下，但不会疼。她习惯了不需要寻找那种可能性也能度日，她的能力足够解决遇到的任何问题，每一天都很相似，乏善可陈。这不是说她丧失了热情，她仍然笑，闲暇时弹奏钢琴，看喜欢的乐队演出，会见朋友。只是她已经二十七岁了，缺乏体力与好奇心，不能再像青春期那样，对所有事拥有巨大反应。时间让一切都趋于平静了。

祥子站在葬礼入场的大门口，来参加祖父告别仪式的宾客就要来了，她作为继承人得露面迎接。尽管上了一些淡妆，但昨晚通宵守夜还是让她看起来有些疲惫。距离开始还有一些时间，身侧只有法师们确认仪式的窃窃私语，她闭上眼睛，不准备睡觉，只是偷空放松一下精神。松懈了一小会儿而已，就是这时候，她突然想起睦来。

睦会来吗？她们毕竟是表亲。她从来没有预设过这种情景。

手臂被人碰了一下，祥子立马站直了，睁开眼睛。宾客已经来了，在门外列队，正等着入场。

人那么多，祥子还是瞬间就认出了她，她低着头，似乎在寻找什么。和祥子有过的所有想象都不同，血液像流经心脏的时候被强行暂停了，让那里停跳一拍，然后下一秒又冲破那道堤，直冲她的大脑，让她失神了一秒。

睦的脸有抬起的迹象，她迅速低下头，身侧的大哥又碰了她一下，她想，睦对视线还是那么敏感，又或者她看了不止一秒，因为他也认出睦来了。

“我知道，没事。”祥子抬起头，快速简短、低声回答了一句，而后同靠近的亲朋一一握手、拥抱，彼此安慰。她知道自己脸色看起来不会太好，但这是葬礼，所以没关系。

睦在靠近，这让祥子越发躁动起来，与宾客交流已经夺走她仅剩的余裕，她好些年没有这么紧张过了。睦看起来没怎么改变，还是和七年前一样瘦，似乎长高了一点，脸上的神情和从前一模一样，平静到像没有波澜的湖面。她穿着肃穆的黑色，更显得皮肤像雪一样白，让人错觉，她看起来很怕冷。

祥子开始担心空调的温度。她没再看睦，因为她察觉到睦从刚刚抬头开始，似乎就一直在盯着这边看。越来越近了，她的余光已经能瞥到睦垂下来的头发，她的肩膀僵硬到发麻，失去知觉。睦最终还是站到了她的面前，她的喉咙突然肿痛起来，难以发声。

“若叶小姐。”祥子还是开了口。她什么时候这样生疏地叫过睦？她甚至不知道这称呼是否逾矩，或许睦已经不再是若叶小姐，而是xx太太，毕竟，她们二十七岁了，而且已经七年没见。

睦像其他人一样倾身靠过来，抱住了祥子。

这个拥抱也很怪异，既陌生又熟悉。她们过去常常抱在一起，但没有哪次是这样的距离——睦只是轻轻地拢着她的肩膀，她们中间隔着宽阔的空隙，泾渭分明，这是个礼貌的拥抱，礼貌到让人心痛。

“节哀。”睦在她的脸颊边耳语，瘦削的下巴硌痛了她的肩膀。

“谢……”话只出口一半就突然停住，因为睦很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耳朵，祥子不确定那是故意的还是意外，但心跳骤然失控，她感到耳廓整个烧起来了，睦吐气，低声喊她。

“祥。”

什么？祥子恍惚，幻觉般的昵称。

“我回来了。”

什么意思？祥子没有回应，只是推开睦的肩膀。睦退了半步，站直了，她们终于对上眼睛。

世界好像停止了，像是按下静音键，身边的声音突然全部消失，只有睦的视线雪一样沉寂地飘落进祥子的眼睛里，好凉，祥子忍住眨眼的冲动，不肯率先露怯。睦好像笑了，太微弱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祥子看到她的嘴唇微动，但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祥子也听不到自己的，她再次尝试开口，声带终于发出了震动，“谢谢你今天能来。”

“祥，”睦看着她，重复，“我回来了。”

“……嗯？”是在等她说欢迎回家吗，睦的家又不在这里，她们之间早就不存在可以一起回去的“家”了。

“祥，”睦今天好像格外话多，一直在叫她的名字，“我不回去了。”

“什么？”

“我不回去了。”

“……”

“祥？”

她应该说些什么？时间堆砌的成长在这一刻统统退行，她又回到了七年前，甚至是更早的时候，也许是十六岁，那个一直在下雨的年纪。

“我还有事要忙，先进去吧。”

“我等你。”睦点点头，转身走掉了，汇进宾客之中。

她等她，意思是，等会儿见，我会等你，等到你不忙为止。

祥子叹口气，睦和从前一样缠人，听不出别人语句中的话外音，她对此很熟悉，也对自己总会妥协这点心知肚明。

七年了，她已不会再为过去神伤，可潮湿的记忆倒回，她再次嗅到了咸味。好久不见，祥子目送她的小小的背影远去。

让我们来讲这个故事，将时针拨转倒退，从被眼泪与绝望浸泡，束手无策的七年前开始。

有时候默认会和某个人一直在一起是一种习惯，无需特地去想，理所应当，毫无逻辑的真理，如果像她们一样几乎从出生就待在一起的话。这种惯性让人变得迟钝，因为从未考虑过分开的可能性，于是也从未思考过，在一起的另一种含义。

演技是睦的特长之一，再加上长相，常会作为女主角被邀请去拍摄其他歌手的mv，偶尔也有正式剧本递来。出道第三年，成员升上大学，睦和祥子先后成年，这似乎变成某种讯号，睦的工作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祥子大发雷霆，把剧本摔在桌上，质问是谁不经她允许，擅自更改剧本。

片场寂静无声，管理着眼下最红的乐队，祥子作为制作人的含金量不言而喻，因而无人出声质疑。所有人都耳闻过她的专制，但没想到居然到了这么一点细节都不能接受的地步，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改动，居然也要过目不可吗？

睦摇摇头，示意其他人先出去，化妆间的门合上，只剩下她们两个，祥子的脸色缓和下来，仍有些不满地开口：“他们居然敢给你加吻戏……还不通知我。”

“要不是我今天来探班，我都不知道，”祥子气闷，“你也是，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也才知道。”睦回答，看她的眼睛，突然笑起来。那是个很微弱的笑容，不知为何却让祥子感到心虚，虽然，只有一点点。

“……笑什么？”祥子看她一眼，脸板得更沉，拿起剧本狠狠划掉了那行碍眼的字，“我现在就要把剧本改掉……”

“祥。”

睦喊了她一声，她抬起头，“怎么……”

话语被截断了，睦的脸近在咫尺，她来不及反应，只感觉到下巴被抬了起来，唇上被柔软地贴了一下。她眨了眨眼，睦已经退开。

“一定要拍吻戏的话，第一次，想跟祥一起。”睦一边为自己的行为做解释，一边观察祥子的表情。

祥子沉着脸，但睦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像是笃定她不会发火。祥子放下剧本，朝睦走过来，脸上的表情风雨欲来。她在睦面前站定，忽然按住睦的肩膀迫使睦后退，腿弯抵到障碍物，睦晃了一下，跌进沙发里。祥子压下来，手臂撑在她两边，把她困在了怀抱之中。她抬起头，被祥子捉住后颈，吻落下来。

来不及思考，睦下意识打开牙关，她总是和祥子那么有默契。这个吻比刚刚玩笑般的贴近要像样得多，祥子的吐息很热，呵在睦的鼻尖，有点痒，她凑得更近了一点，用鼻子蹭了蹭祥子脸颊。祥子吮了下她的唇瓣，舌尖抵进，好奇地碰了碰那些温暖而柔软的地方。

摸索着亲完一次，两人分开，两双相似的眼睛都湿漉漉的，对视之后祥子抬手碰了一下睦的眼睑，在她闭眼的时候忽然低下头，再次轻轻贴了一下她的唇角。

退开之后祥子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睦抱着她的腰，脸颊红红的，“祥。”

“嗯？”

“你在笑。”

“是吗？”祥子摸了摸自己的脸，热度很高，她想，得再过五分钟才能开门。

“嗯，”睦握了握她的手指，“我也很想笑。”

“那就笑，”祥子好笑地用手指提起她的两边唇角，“这种事还要跟我说？”

“我心跳好快，”睦开始说一些很可爱的话，她反问，“祥也是吗？”

祥子按住她的脑袋，贴在自己胸前，“你自己听。”祥子说话的声音在胸腔里震动，合着鼓动的心跳，睦确认，祥子跟自己一样。祥的声音好温柔。她微笑起来，心跳声也是，是全世界最温柔的鼓点。

现在想来，那时她们都很傻，傻得冒泡，乐此不疲用幼稚的游戏确认彼此的心意。也最自然，没有告白，没有说喜欢，轻而易举从亲友过渡到恋人。她们之间向来是不需要说这些的，因为除了你，还会有谁呢。只有你，也只能是你。无需惊讶，一切早已书写完整，只是静待发觉。

接吻这件事熟练得很快，她们会在任何空隙里抓紧时间接短暂的吻，世界暂时停转，这几秒里她们不属于观众，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彼此。

巡演的时候她们总是分到同一间房，虽然成员都是女孩子，怎么排列都无所谓，但所有人都默认她们应该住一起，这种安排从未改变过。恋爱后的第一次巡演，她们在房间放下行李，睦躺倒在床上，长发散开。祥子在另一边床上收拾行李，睦趴着看她忙碌的背影，发觉她耳朵正泛着红。

衣服一一摊开，很快堆满了床面，祥子带的衣服都是容易皱的材质，她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感叹，“都没地方睡觉了呢。”

睦难得笑成这样，祥子转身，耳朵红得更厉害了，按住她抖动的肩膀，气急败坏地压上来，“……不许笑。”

睦抱住她，她们没头没脑地亲吻，掀开彼此的衣角，祥子这时候想起来了，“别担心，”她吻睦汗湿的鬓角，把睦的裙子揉成一团扔到床脚，安慰道，“来之前我问过了，这边可以熨衣服的……”

“……”睦又在笑，被祥子掐着腰抵进深处，睦难以承受地喘了两声，绞紧祥子的手指。她望进祥子眼睛里，漂亮的金色瞳孔里装着包容和让人羞怯的直白的爱意，以视线耳语交付：不需要理由，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她总是很乐意配合，有时甚至相当大胆，向祥子袒露自己的一切秘密：舒服时就会出声，太喜欢了就会抱住，主动在祥子从小腹吻下去的时候分开双腿。她会忍着快感撑起手臂，在祥子含住她腿心的时候认真注视，即使害羞，仍然不会移开对视的眼睛。我很乖吧，睦的含义简单直接，所以要奖励我，爱。

太幸福了，所以变得很贪心，这么好的东西，她居然现在才得到。祥子有时候会想象，在更早的时候，她们因为漫画书或八点档言情剧感到好奇而尝试亲吻。在身体发育的时期向对方分享这奇妙的变化，她们总是彼此秘密的头号读者，胸部会痛，好像长了什么东西，睦也会吗？得到一样的答案就觉得安心。可不可以看一看，可以碰一下吗？我也会做的所以别害羞。

她应该要在更早的时候使用这些早晚会到来的权利，早日习惯这些让她的心跳失衡的事情，免得她总是因为欲望失态，被睦取笑。能习惯吗？她表示怀疑，时间堆叠起来的感情浓到质变，似乎已没有降温的余地。

那时她们还以为，永远是一件触手可及的事情。

“嘭”地一声之后，彩带在欢呼声里落下来，灯光反射在上面，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闪闪发亮，祥子站在光芒的正中央，二十岁，她们已经成功到无奖可得。聚光灯下，祥子转头去看睦，睦也正看着她，万众瞩目的时刻，爱人就在她的身旁，陪她一起经历这一切。她们明明还那么年轻，但好像已得到全世界。

所有人都知道她们关系很好，青梅竹马，最默契的队友。狗仔总是拍到她们一起出行，如影随形的目光让人不自在，她们决心在难得的假期里一起人间蒸发。

睦的父母早年在轻井泽买了房子，她们就决定出逃到那里度假。那真是段又短又美好的日子，她们只是在虚度时光，每日钻研厨艺，挑选影片，提前预习老年生活。后来祥子想起来的时候，总觉得一切都像预兆，是她们不会有未来，所以才提前预支了那种生活，以充想象，原来她们是不能一起变老的。

照片送到面前的时候，那种冷就像在寒冬被雪水淋了满头，祥子浑身冰凉，听见祖父的安排。

有一家小报纸买到了睦的母亲名下房产的名单，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找到了离自家报社最近的轻井泽，没想到居然遇上这样的大新闻。他们胆子不够大，这种舆论也没有先例，于是把照片卖到了全日本最大的新闻社。

祖父很生气，讽刺祥子真够胆大，不仅是个女人，甚至还是她的表亲，比她父亲更能败坏家风，苟且的时候至少拉个窗帘吧。祥子沉默不语，他笑够了，吐露最后的决定。

丰川家出钱，利用睦父母积累的人脉施压，打点一切，撤下这条新闻。睦不会有事，她们都不会有事，以此为交换，乐队过家家也该玩够了，祥子要回家，学习怎么做个继承人。睦有她的事要做，她父母会安排，你们以后也不要见面了，对你们都好。

这是祥子头一次充分体会到，她还没有足够强大。她没法反抗，也不能，因为那会毁掉睦，毁掉乐队，毁掉她们的梦想，无辜的人太多，她没有任性的权利。她沉默地接受了一切，她和睦没有再见到面，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件好事，因为她没法想象睦的表情。后来听说睦出了国，她不想再做艺人了，被送去那边念书，离祥子足够远，她父母也很满意。她头脑一直很聪明，应该会读得很好吧。她会上什么学校，学什么东西呢？祥子想，还好她们一起学了做饭，外面的食物应该吃不惯。

出道第五年，乐队无限期暂停，成员各自分开活动，粉丝哗然，这和解散没差，只是体面的说法，但似乎也可以理解。五年的乐队已经算得上长寿，该拿的奖都拿到了，大家确实也该发展个人事业。对此，若麦的反应最大，明明一开始是最希望有个人工作的人。祥子的邮箱塞满垃圾邮件，全是若麦干的，祥子无心和她玩笑，很久之后，她才传来一条干干净净没有广告的简讯。“我知道你们的事了，睦子告诉我的。好吧，这次我承认是你们比较惨，那喵梦大人我只好一个人先去征服娱乐圈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多好的祝愿。祥子关上屏幕，在堆成山状的文件夹上一一签字。

大哥是祖父收养的孩子，来自旁支，本来是预备做接班人的，因为祥子无论如何也只想做乐队，要靠乐队建造自己的王国。现在祥子回来了，他的身份变得很尴尬，祖父不愧是商人，早就想好了大哥绝妙的用法。

祥子不被允许颓废，假设她不够努力，那么就会被人取代。她一开始对此相当不屑，但祖父总有办法让她就范。你可以不当这个继承人，我知道你也不想，他说，我会用最严厉的方式考验你，如果你做不到，就让你大哥来做。当然，他眯起眼睛，你们会结婚，得稳固直系的血脉啊。

她必须要长大了，她必须做，不仅现在，为了能够拥有自由，她必须一直做下去。只要她做得比祖父更好，谁也不能让她妥协。

七年，她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没怎么睡过好觉。她总是平静地入睡，然后喘不过气醒来，脸上湿漉漉一片，那些无法记住的梦里她总是在流泪。祥子，从不允许自己软弱的祥子，连眼泪也只在梦里流。

然后就是现在，她和大哥站在一起，但够格配戴主家徽章的只有她。祖父去世，她接手整个丰川，她终于拥有了自由，在翅膀折断了整整七年之后。

葬礼流程走到尽头，宾客都领到了一支花，要在致辞结束后献给祖父。睦排在人群最后一个，那支小雏菊被放好，今天所有的事情宣告结束。

睦抬头看着祥子，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离开。隔着暌违已久的时光，同一切尚未结束，一切刚刚开始的那个时候一样，看着她，等待她做出选择。

“为什么？”祥子看她，她们总是每个时候都一样，经历一样的事，拥有一样的体验，所以她明白，睦应该跟她一样，现在正感受着恐惧。那是对新生活的恐惧，也是对旧日难平痛苦的恐惧。为什么你还是出现了，难道你不怕吗？祥子确信，睦不知道她的近况，甚至不知道她没有和大哥结婚，不会有人好心告诉睦的，她们的现状就是这样，无法得到任何人的祝福。

睦立刻就懂了她在说什么。开始落雪了，睦抬起头，雪落到她的脸上，融化成水滴。即使看起来比雪还要冷，但她是拥有体温的，祥子比谁都更了解这一点。

“为什么不？”这是睦的答案。

回到祥子的身边，这件事比想象中要更难。

她不是个合格的作品，在母亲眼中，那五年创造的价值只勉强为她挣来一个机会。她被送往国外，一家有名的疗养院。那儿专精记忆疗法，她的病历作假，顺利入住。

那里费用高昂得吓人，没有虐待，她只是总要吃药，或是在一个房间里睡一觉。床品很贵，躺着很舒服，医生会跟她说话，那是种类似催眠的疗法。她被种下心理暗示，某天医生取出一段视频，画面里她和几个人站在一起，她觉得视频里自己脸上的表情很陌生。

“你对她有什么感觉？”医生指着其中一个人问。

“她是谁？”睦问道，“视频里我看起来好像认识她。”

“疗效很成功。”医生满意地点点头，睦欲言又止，医生已经把视频关掉，她只好把后半句话咽下去。

睦想问，她叫什么名字？

视频里她们看起来很高兴，看着那个笑脸，睦也衷心想要微笑，她想她应该是认识这个人的，但不知为何又把她忘记了，她隐约感觉到这是件不能被遗忘的事情。在疗养院期间她不被允许使用电子设备，还好因为治疗，她也忘了该怎么使用这些，并不觉得无聊。她分到一小块花园的空地，她很擅长种东西，医生鼓励她做这种运动复健，听说对她的恢复有帮助，虽然她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偶尔会有人来探望她，她总要花些时间才能想起来那是母亲，母亲很温柔，很有耐心，她常对睦说，会从头开始再次教导她。

疗养院里不常来新人，睦是这儿最年轻的。某天有个人被押进来，比睦要年轻许多，大喊大叫的，一直吵着要出去。熟悉的语言被使用，睦因此关注到她，她们是同一个地方来的。她看到睦的时候惊讶得瞪大了眼睛，都忘了挣扎，被医生塞进拘束衣里。睦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自己这么乖就是因为不想穿拘束衣。

“小睦！”她兴奋地喊了一声，“你是小睦对不对！”

睦偏头看了看她，“我认识你吗？”

“不不不，你当然不认识我。”确认了是睦，她高兴地被塞进了禁闭室，临走前喊出最后一句，“我很喜欢你们的！”

你们？睦云里雾里。

语言不通，医生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这个小插曲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后来她们成了朋友，那女孩总是躲着医生，在大家都没注意到的时候偷偷溜到睦的身边，“我真的很喜欢mujica的音乐！”

“mujica是什么？”睦问。

“你真的病的很重啊，怪不得你们会暂停活动，”她擦了擦眼泪，“mujica就是小睦你们的乐队啊！”

“我的乐队？”

“是呀是呀，你是吉他手，初华大人是吉他主唱，喵梦亲是鼓手，海铃是贝斯手，祥子大人是键盘手。”

睦静静地听着，“你可以跟我说说乐队的事吗？”

“当然啦！”

她再次认识了祥子，从别人的描述里。

藏起药片，藏起真实的感受，她演出疗效正常进行的样子，原来她还有演戏的天分。她要出去，然后搞清楚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她的记忆没有消失，只是埋在了很深的地方，为了得到它们，她加倍经历了十六岁时的所有噩梦，在没有祥子在的情况下。她终究还是做到了。她开始看医生，治疗焦虑和恐惧症，直到现在……七年后。

睦只在视频里看过她的样子，那些取回的记忆后来想起都不真实，像是上辈子的梦，遥远又虚幻，因为太好了，像假的一样。她停在门口，身前是起伏的人流，祥子就在里面，她低头看自己鞋尖，她来找她的梦了。

看到祥子的瞬间睦就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不然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不能呼吸，类似本能的反应。她确认祥子注意到她了，也确认祥子没有忘记。

她站在祥子面前。

不在一起或许真的会比较轻松吧，可是我已经来了。

所以为什么不？

你会不知道吗，我们从来就没有其他选项。

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呢？祥子握住睦冰凉的手指，下意识拉到唇边呵气捂暖，久远的习惯轻易复苏，她还是习惯照顾她。

她发觉自己此刻才真正体会到，她失去了这种触感那么久，而她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这个画面的预演，对于失而复得，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放弃了，原来没有，她只是想象得太多，于是想无可想了。

她没有爱过别的人，十七岁，二十七岁，三十七岁，这份感情有无关年龄的深刻，让她再也没有机会爱别的人。

原来不管睦在不在，“永远”也一直都会在。

心上那道一触即痛的倒刺，终于被连根拔下，疼痛难忍，血流不止，开始愈合。

采访里若麦手腕贴着膏药，骄傲地展示给镜头看，“都怪祥子，我都跟她说了，我太久没打了不要写那么难的谱，她偏要说是我老了缺乏锻炼，人家明明还是个青春少女！”

“若麦！”背景音有人在喊，“说了多少次东西不要让海铃帮你拿！”

“嘿嘿，抱歉抱歉，队长在催了，我先走啦，后会有期！”若麦向镜头飞吻，握紧鼓棒跑走，背影确实像个女高中生。

记者强忍眩晕，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被选上了独家，她颤巍巍地在手稿上写下第一行字：时隔七年，曾经的传奇Ave Mujica再次重新启动，成员全员重聚，发行专辑……

后会有期，这难道不是全世界最好的祝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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