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當茜色的天空染上靛紫之時，街道兩側的屋台早已整備就緒，攤販的吆喝聲此起彼落，熱情招呼著往來的遊客。燈下成排旋轉的風車，空中飄浮碰撞的氣球，路上男女繽紛多樣的衣裝，將原本簡樸的街景妝點得繁華起來。躍動的色彩，伴隨著食物的香味、爐炭的炊煙、人群的喧鬧，一同擴散在仲夏的空氣裡。

　　那是一種DIO從未感受過的溫度，不同於他認知所及的任何一種美，卻蘊含著鮮活的生命能量，極富感染力。

　　在七月剛步入下旬的時候，他完成了年底那場展覽的企劃和預算書，並將內容傳真給了喬納森。而在這段等候委託方審閱資料的空檔，承太郎向他提出了參加月底煙火大會的邀約。黑髮青年故作淡然地表示，趁此機會小小放鬆一下、自我犒勞，說不定能獲得新的創作靈感和動力。

　　……那小子，裝出一副了不起的模樣，但那雙綠眼睛裡湧動著的，彷彿中學生般興奮迫切、叫嚷著“想要約會”的期待勁兒，根本藏也藏不住。

　　經過一番討論，兩人決定煙火大會當天順道回空条邸看看，在那裡用餐、換裝，並住上一晚。而接到承太郎電話的荷莉，甚至表現得比他們還要積極。

　　“浴衣那些就交給媽媽來準備，請好好期待唷！”聽著話筒裡傳來的笑語，他完全可以想像電話的另一頭，棕髮女子那副俏皮地眨著眼、欲作神秘卻難掩雀躍的模樣。

　　而空条荷莉“準備”的結果，就是此刻他身上大紅色的浴衣。衣服的剪裁合身，質地柔滑輕薄，穿起來很舒適，染印的圖案也相當精緻，看得出是費了番心思挑選過布料、特別訂製的──明豔的紅底之上，金色的邊線宛如莖蔓一般延展開來，與各式花卉錯落有致的排列，營造出一種繁簡適中、自然且典雅的美感。圖樣與留白的相互交織，甚至在衣料被身形撐起之後，變得更加協調。

　　……果然，空間配置的調度，永遠是視覺美感中的關鍵因素，這點無論在平面或立體的設計中，都是無可置疑的圭臬。某建築與室內設計聯合事務所的負責人如此想著，思緒卻不期然轉回了當他整裝完畢，由宅邸女主人挽著手臂走出更衣間時，合夥對象的評語。

　　“喂，婆娘，妳有沒有搞錯？”面對猶如獻寶般展示打理成果的母親，黑髮青年先是一愣，隨即不悅地瞪了過去，但那本應鋒銳的視線，卻因為眼底明顯的動搖，變得毫無威懾力：“這明明是女式浴衣吧。”

　　……確實，金髮男子事不關己似地在心裡笑道。姑且不論下擺、腰帶之類的樣式差異，光是這身大紅底色與花卉圖樣的搭配，別說像他這樣曾特意鑽研過日本文化的人，就連一般的觀光客，也能輕易地看出來吧。

　　“有什麼關係嘛！這麼漂亮的衣服，不是很適合DIO君嗎？”荷莉聞言不服地嘟起了嘴，但很快便收緊勾著兒子的手臂，故作落寞地低下頭：“……難道DIO君這樣打扮，承太郎不喜歡嗎？”

　　儘管有些隱晦，可當時的他仍能清楚看見，各種複雜矛盾的情緒在那張撲克臉上輪番湧現，最終化成了一個壓下帽沿別過頭去的動作，以及一聲嘆息：

　　“……真是夠了。”

　　啊，這小子很喜歡。事務所負責人心底的笑意又深了幾分。

　　他當然沒有錯過，在與荷莉一同跨出更衣間，走向承太郎的時候，對方彷彿時間暫停般，震顫、僵直住的那一瞬──

　　原先還於不耐中躁動，卻暗暗蘊藏期待的綠眸，在那瞬間像是被凍結似地睜大、凝止，然後一點一點地融解，恍若沁入了溫潤的春水般，流光晃漾。

　　他們走過一個又一個攤子。在炒麵攤前，被噴湧而來的鹹香熱氣撲個正著；在棉花糖機旁，細細研究糖絲如何被旋轉著的機臺吹出、一點一點積聚成雲朵般的形狀；在為刨冰選擇淋上的糖漿時，理所當然選擇了對應各自衣色的口味──藍色夏威夷和草莓，分別嘗過後才發現味道其實差不多……

　　承太郎說，享受屋台市集的熱鬧，也是煙火大會體驗的一部分。青年稍稍吐出舌頭，向他展示被刨冰糖漿染出的顏色，卻在自己準備做出同樣的動作時厲聲阻止，僵硬地別過臉去。

　　確實，DIO心道。早在他下定決心，要在日本與承太郎共同創業後，便開始系統地研究這片土地的方方面面。政治、經濟、社會、歷史，乃至那些更加隱微的大眾心理和審美傾向，如今他都已經瞭然於胸，關於祭典文化的一切，自也不在話下。可直到書頁屏幕間的語彙字句、圖像光影，具現為燻燙鼻尖的蒸氣、包覆掌中的溫度與迸入齒頰的甜鹹軟脆，他才發覺環繞四周的音聲色彩，竟有著遠超自身認知的鮮明瑰麗。

　　……又或許，就只是因為，這是與承太郎一同欣賞的風景。

　　髮間椿花造型的簪飾，芯部墜珠隨著他的步伐，一下一下地晃動著。空条邸的女主人在協助他著裝完畢後，還為他梳了個簡單的髮髻，化上淡妝。金髮男子想起自己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那嬌小的身軀像顆陀螺般，繞著自己忙碌地轉來轉去，最終和他在鏡中臉貼著臉，露出燦爛的笑容。

　　宛如，一張母子的合影。

　　“天哪，”棕髮女人的神情無比溫柔，可那歡欣雀躍的語調，倒更像個收到芭比娃娃做禮物的小丫頭：“DIO君真是漂亮極了。”

　　……想想也不奇怪。荷莉‧喬斯達看著就是那種粉紅玩偶屋中的小公主，從小透過洋娃娃的換裝遊戲，幻想著未來要如何打扮自己的孩子。只有承太郎一個兒子，肯定讓她少了很多發揮空間，難得碰上像他DIO這樣男服女裝都能輕鬆駕馭的異稟之人，不免躍躍欲試。姑且陪她玩玩，滿足對方小小的裝扮欲，也沒什麼損失。

　　況且，真正的男子氣概，是不會因為服飾妝容的限制，而有半分減褪的。只要具備足夠的知性、品味和魅力，自然能夠消解其中蘊含的性別符碼，重新予以定義，使之轉為彰顯一己特質與個性的堅甲利器。

　　“……我一直都是如此相信的，父親。”腦中響起初流乃輕柔沉穩的嗓音。遙想第一次飛到那不勒斯，陪那孩子歡度生日的當夜，少年就是在那座特別為他打造的服裝展示廳裡，笑著將手上的仿希臘式薄紗長裙，遞到自己面前。

　　毫無疑問，初流乃是正確的，今晚的屋台之遊也──第無數次地──證明了這點。幾秒鐘前還操著一口九州方言與鄰攤閒聊，抱怨“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沒有男子氣概”的章魚燒老伯，一見到他登時變了態度，滿臉堆笑往兩人紙盒內多塞了半盒的份量。路經的某個攤位，甚至免費招待他一根特大號的巧克力香蕉，只是沒來得及送到嘴邊，就被承太郎搶去，狼吞虎嚥地幾口吃完。

　　然後是整晚已不知重演多少遍的熟悉場景：他一邊啜飲手中的彈珠汽水，一邊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黑髮青年，將又一組過來攀談、邀約同遊的女孩，凶神惡煞地嚇了回去。

　　而當DIO笑著調侃對方，對待女性應該要更紳士時，他的小設計師皺了皺眉，隨即不著痕跡地將他拉近，悶悶嘆道：

　　“你太引人注目了。”

　　……你也是啊，金髮男子心想。事務所開張至今，為了承太郎一再登門造訪的女性顧客始終絡繹不絕，而他也樂得以這枚香餌釣著她們，持續賺進大把的鈔票，順便欣賞合夥設計師各種有趣的反應。

　　今晚那些結伴上來詢問的女孩，肯定早在行動之前，就預先分配好了各自的“目標”。交談過程中，他總能感受到對面投向自家搭檔的視線，興奮、羞赧、曖昧、露骨……各色互異的情態之下，卻湧動著同等激切、無法掩藏的熱意。

　　直到幾個月前，他都還深信不疑，總有一天，承太郎將會擁有自己的家庭。那小子將和某個被其評論為“聒噪婆娘”，實則愛得要死的女人共結連理，產出更多帶有喬斯達血統的小崽子。

　　是的，正如他DIO不會成為第二個達里歐‧布蘭度，承太郎也不會成為第二個空条貞夫。那些形成自父親長年缺席的歲月間，逐漸蔓延、滋長的空白，他那生於光明的鏡像靈魂，將會在和愛侶攜手建立的新家庭裡，以自己成為父親的方式來填補。

　　而他早已做好了規劃，確保這位獨一無二的合夥人，永遠無須在家庭以及彼此共同的事業之間，做出任何抉擇。

　　他會展現十二萬分的魅力，將承太郎的妻小也攏絡到自己這邊。他會透過扮演能隨時支援空条家各個成員的友人，透過配合孩子年齡逐步改建的幼兒房與圖書室，透過假日的旅遊及逢年過節的禮物，慢慢地、潛移默化地，將事務所的日常融入她們的生活。

　　他將在空条家的晚餐桌上，與承太郎的妻子分享白天工作上的趣事，再一起調侃鄰座低聲抱怨著“真是夠了”的當事人；他將給承太郎的小女兒──沒什麼根據，只是直覺猜想應該會是個女兒──送去她人生中的第一部腳踏車，然後在社區街道的夜燈下一路牽著她練習，直至駕馭自如。

　　──最重要的是，只要能讓事務所成為整個家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那麼承太郎就永遠無法離開了。

　　而在知曉自家搭檔的心意之後，要留住對方就變得更容易了。一個甜蜜的輕吻，一個溫柔的擁抱，一個恰到好處的誘惑眼神，一場激狂熱烈的銷魂情事……這副身體裡裡外外的每一寸，只要是承太郎想要的，他都能給。

　　……不，省省那些自欺欺人的說詞吧。被這個男人打從心底愛著、渴望著的感覺，只要嚐過一次，就再也戒除不了。如今的他，或許已經無法再如先前那般自然地，想像承太郎與別人相戀，共組家庭、生兒育女的情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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