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幻兽酒馆二楼

“所以，您邀我到您的房间，是想让我和您聊什么？”

年轻人端端正正坐在床沿，怀里揽着他的法杖，姿态像在等着胡子雪白的尖帽子老师来上课。加隆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慢悠悠看那份招募令，也没急着搭话，过了半晌抬眼问起另一个问题。

“你还要用这种态度糊弄我多久？想成为我的同伴首先该拿出点真诚吧——谁叫我们的初次见面就是在假话和借口里。”

“……哈哈，真敏锐啊。”年轻人似乎没想到他的表述如此直截了当，干笑了一声，手指下意识地摩梭着自己的法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线里少了在人前伪装得天衣无缝的单纯，透出一种更纯粹的、明亮的稳定，“我的全名是米罗·科基纳（Κόκκινα），实际上，我刚刚才看见你的委托，而我也确实想接下它，所以——

“所以才紧急写了份应募单塞进卡萨的废纸里？”加隆挑了挑眉，打断对方的解释。

“可以这么说。”

“你的意思是，你在我和卡萨都没发现的情况下，抽走了一张应募单写完，还有闲心加上魔法印记显出自己的小像，然后又走到我们身边，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单子放了回去，再跟我们打招呼问好？”赏金猎人说到最后几乎要笑起来了，仿佛在轻嘲年轻人又一次的欺骗，“也对，我甚至没听见你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对方听了他的推论也没生气或慌张，大大方方地承认：“不需要那么麻烦，这种东西，我两秒钟就可以造出来。”随后年轻人朝桌上抬手，辅助施术的几枚指环似乎闪了闪。加隆顺着对方的指向侧头去看，一份应募单就这么大剌剌地躺在桌面，名字一样、印记和信息一样、毛边磨损撕裂的破旧一样，就连小像上微笑的弧度都如出一辙。

要说不惊讶，那必然是自欺欺人。加隆行走多年也跟不少所谓的“大巫师”碰过面交过手，没几个能在让人感知不到魔力波动的情况下如此迅捷地塑造一样东西，除非他根本没用上魔法，而眼前的人……脸太嫩，说是骗子、变戏法的都比拿着法杖戴着戒指可信，这世界上可以有天才，但哪个天才不声名大噪，抛下各方抛来的橄榄枝到荒野的破落酒馆里和一个职业上不了什么台面的猎人面面相觑，未免有些可笑。

“至于速度，或者说听不见我的脚步声……你就当这是我的一点点长项吧。”年轻人倒是有所保留地笑了笑，“在战斗中，总得有所倚仗不是吗。”

“这些都解释得很不错，我兴许可以相信。”加隆捏着下巴，饶有趣味地弹了弹应募单，“但这上面——”

赏金猎人故意拖长了调子：“写着你是女——巫——哦？”

看，再一次的欺骗。加隆本打算以这种方式讽刺年轻人漏洞百出的闹剧，劝对方早早退出歇了靠他换取什么名声的心，没想到年轻人拿指节点着自己的法杖，认真地反问他：

“女人可以成为巫师（μάγος），男人为什么不能成为女巫（μάγισσα）？”

“……什么意思。”

加隆被这样理所当然的言辞震撼得短暂失语，他端详米罗，身着长袖长裤而不是长裙——典型的男性行装，就算眉眼间依然保留青涩，脸颊还未突显太多棱角，高挑的身形和磁性的嗓音也绝不会使旁人将其错认为女性，而他面前的男性在问完这句话后居然比他更困扰，小声嘟哝了一句。

“唉……人们不懂的地方还是太多了。”

“不懂什么？你刚刚的话，不就跟男人可以是女人、女人可以是男人一个意思吗？”加隆把年轻人的所有言行完整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反而愈加不解，“等等……名字是中性也就罢了，你怎么连姓氏都是阴性的？”

“所以我说了……大家对巫师和女巫的观念可能有些，”米罗叹了口气，费力地想找一个合适的描述似的顿了顿，“有些偏差。你应该见过或听过很多‘女巫’吧？无论是把蟾蜍蜥蜴丢进坩埚里搅拌的那类，坐在帷幕后将手搭在水晶球上测定运势的那类，还是在阵线后吟唱咒文施放术法的那类。”

加隆点了点头。

“其实，她们说是女巫，更确切的叫法应该是‘女性的巫师’，真正意义上的女巫是巫师的反面？互补？镜像？”年轻人对本该论断的概念稍稍有些辞不达意，也可能之前就没怎么想过解释的问题——反正从来都是他一个人行动，没跟谁组过队搭过伙，“总之，女巫的职责、任务什么的，是求索宇宙的本质，向内里不断挖掘规则和恒定，而巫师相反，是向外不断延展魔法的表象，所以你会看见某位巫师使用的术法五花八门，但追溯下去可能都源自一个本质。”

“唔……这样倒说得通，你是个男性的……女巫了。”加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尽管他完全、完全没能接受这套说辞，“我有些好奇，你是怎么成为她们中的一员的？”

“首先我需要强调一下，‘女巫’这个词仅仅是‘巫师’这个阳性词的阴性对照，不带有任何性别意味的区分，就像使用魔法的女人也可以自称为巫师一样。真正的女巫不一定是人类、或者说拥有人形的生物中的女性，她们有可能是一株母树、一段巨兽的残骸、一柄依然光亮的刀锋，只是她们比起巫师的数量的确太少太少。”年轻人尽可能用简明的话语来阐释这前所未有的全新观念，可惜对他的理解收效甚微，然而米罗喝了口水作为中场休息，还是接着讲了下去，“说到底，可能没有多少人会对宇宙啊本质啊这种宏大到没边的东西报以热切的关注。至于你的问题和我想说的第二点，女巫何以成为女巫，靠的是‘飞升’——你要探索什么首先得走到某个边界的终点，然后才能小心翼翼地往前探出一步吧？总之就是突然了悟、冲破一直以来的障碍什么的，具体解释起来很麻烦，因为我对自己的飞升也不明不白。”

“听上去，女巫是理论派，而巫师是实践派？”

“呃……这么说也不是不行。但女巫里也有热衷于将探索到的本质投入进一步探索的？这算是实践，吧。”

宇宙、飞升、女巫和女性，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观念随着米罗清晰但晦涩的表达涌进脑中，于是加隆决定放过自己的认知，跳到自己最想了解的部分。

“那么你探索的本质是什么？”

“之前不是告诉你了吗。”年轻人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这似乎是他在表达委婉时的小动作，“我以为我的自我介绍已经很全面了。”

“……容我猜测一下，米罗这个中性名应当是你对你自己的定义，你的本质，或者该说‘头衔’，是原先被我忽略的姓氏——”年轻人的哑谜有点拙劣，加隆都不需要怎么回想，张口便说出了对方的姓名，“科基纳、阴性的科基诺斯（κόκκινος）……你的本质，是‘猩红’？”

“好聪明，”年轻人双眼微微一合，毫不吝惜地向他吐露夸奖，似笑非笑的样子就像好心放人一马的梦魇，“我想我真的有些喜欢你了。”

“因为你的隐瞒真的不怎么样。”蓝色头发青色眼睛的男人竟然是猩红女巫，说出去谁信啊。加隆不太客气地评价道，“猩红，感觉不太像一种能打的本质？”

“啊哈哈，是吗。”年轻人的语调有些玩味，像布下又一道谜题般再次反问他，“一提到猩红，你会想到什么呢？”

“颜色，夕阳、酒、玫瑰和果实（你都用‘米罗’作为名字了，加隆暗暗扯了扯嘴角），庆典、王权、爱情，温暖和生机、血，诸如此类。”

“是啊，血。血是猩红的，温暖和生机是猩红的，酒和夕阳的色泽是猩红的，”米罗提到自己的本质像在抑扬顿挫地念诵什么咒语，“这些都是猩红的表象，如果让一个巫师借它来施术，也许能让雾气蒙上神秘的辉光，或者在地上画出放亮的法阵，只是一种颜色，能有什么威胁呢。”

“——但我能将这种本质消除或复现。”就好比，人的血液是猩红色，对吧？作为女巫我当然能把它连带着你的血一起从宇宙中褫夺……然后放逐到你够不着的地方。袖摆下那截戴着指环的手指轻轻一动，加隆立刻敏锐地察觉到应该少了些什么东西，他环顾四周，拿过桌上那份应募单和手里的一比对。

“红色的字迹，消失了。”没有任何涂改的痕迹，也没有任何魔力的波动，那些用红墨印制的标题，就像从来没有存在、从来都是空白一样消失不见了。他的眼神落到米罗的指尖，一片指甲悄无声息地覆上了墨水一样陈旧的红色，经由本不明亮的烛火映照后显得比毒物的瞳仁更危险，他寒毛耸立，却又因这种对视而隐隐升起了一丝兴奋，“……原来这就是你所说的‘够不着’。如果你不通礼节，我该在墙上看到它；如果是我的血，你不会用它装点你的手，而是放到世界，不，说不定是宇宙的另一端。所以其实法杖和戒指也是你的一种装点，为了成为人们能明白的‘巫师’……如果你真的是女巫而女巫又诚如你所言，是数量稀少的职业或族群。”

“所以我说我喜欢你，你比我遇到的猎人、巫师、骑士……所有一切都要有趣太多。”年轻人眨眨眼，抛洒直白如爱语的词句目光却似稚子澄澈，他口中对“加隆”这个人的喜欢大概并不胜过对扑火飞蛾的喜欢。而米罗面对他从始至终的质疑不置可否，毕竟是他一直发问却对自身守口如瓶，所以年轻人交付无数谎言也属正常，可对方只是凑近他的面庞，他借此看清那双瞳孔中燃烧的一点幽微红色，“本质前繁冗表象必将剥离，我发誓言之万物皆真实无所饰，如果你想要证明——”

“我知道你寻找的‘海洋之星’是什么，也知道你自己并不知道它是什么，至少，你现在不知道。你成为赏金猎人，也是为了从茫茫的、数不胜数的珍奇和族类中寻到它的踪迹，而你的血液已呼唤它太久太久，即使血液也不知它在何处。”

年轻人说得轻盈且笃定，加隆，我无法指引你的方向，但我觉得为此做你的同伴并不坏。

这番话语质而不野，竟让他联想到猩红本身，第一个人类睁眼时看到的旭日、最后一个人类回首时所见的烽烟，同时古老同时新生，同时残忍同时浪漫，就和米罗本人一样，用稚气浅显的外表说着那些深邃无边的大话，糅杂了一切矛盾却统一真挚得不可思议，令他在茕茕寻找中快要告竭的心微微跳动。于是他的言语也跟着心而松动半分。

“……我可以信你一回。但只要你有半分欺骗，我会在你运用本质前杀了你。”

“当然、当然。”对方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我知道你有多厉害，上周你才打败了国王陛下的宫延术师长。而且我也没成为女巫多少年，各种地方都还不成熟。”

半是真心地奉承、有分寸地卖出破绽，他想他会很快适应对方的小小圆滑，而米罗进一步试探他：

“所以，我是你的同伴了吗？”

这个时候否认也太迟了，加隆收起那两份缺了字的应募单，应了一声。

“是啊，和一个身为男性的女巫（他刻意加重了这个词作为某种他说不清楚的回敬）结伴寻宝，希望不要太过无聊。”

没想到他面前的人蓦地扣紧了十指。

“怎么说呢，既然是女巫，”米罗慢慢扬起嘴角，笑容中却反常地显出上楼前的那种难为情，直视着赏金猎人的青色双眼亮亮的，“我也可以是女性。就像那些女性的巫师，也能做男性的事、享有男性的地位和力量一样。”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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