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与意志的钥匙握在他的手中，只要他想，他就可以无数次地潜入最深处的水面中，自那镜里凝视他的倒影。他的印记闪闪发光，残缺的一笔提醒着我他所选择的道路。他既不能相信自己，也不能彻底抛弃原先从我这里得到的知识，虚无的路标蛊惑着他，使他一次又一次地用使命与责任蒙蔽自己，用净化的事业掩盖他的记忆与怨恨。

辛克莱想要我的性命——他需要重新变得完整。失去了印记的耻辱一直刻在他的心上，不断提醒着他的残缺。我不禁有点同情他，为他一直挣扎于自我与毁灭的行为而感到些许怜悯。他既没能成为英雄，也并非软弱的懦夫，一切都只是在不稳定的认知中白白蹉跎着。倘若他能够对他自己的力量怀有坚定的信念，就不会把我当作他唯一的标准，不会一直希求那虚无缥缈的祝福。

他显然对我的态度很不满，在经历了无休止一般的战斗后，在罪人们终于抵挡不了连续的攻势后，他站在高地面对着我，观察着我的身影。我并不恨他，也不害怕他的力量，对可能发生的一切，我都已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只等他降下宣判。

“摸摸你自己的额头吧，德米安，”他拎着那把沉重的武器，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那是你的罪、你的错误——是你把我抛在黑暗之中，是你造成了这一切！”

我不想反驳他，他的情绪很激动，戟刃上还沾着我的血。在地狱中往返的滋味并不好受，我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被钉子刺穿的地方好像内脏也要流出来。我明白加入这家公司等同于将我自己送入坟墓，可是行驶在永不到达的前往地狱的路上，我却知道当初驱使我签下协议的不是别的，正是命运那低沉的回声。那天我也是这样流着血，我母亲为我包扎了伤口，什么也不对我说，我知道她也看清了那厚重的流向，感知到了向我袭来的庞大的洪流。

“去你应该去的地方吧。”她说。而我也知道我应该如何再见到一切的源头。金枝在辛克莱身后闪着耀眼的光芒，他身上沾满了罪人们的血，狂热的情绪占据了他的脑海，使他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头由原始欲望支配的野兽。我太傲慢、也太沉默了，面对终亡的大门，从未想过反抗，从未想过伸出手。星体在我眼前流过，坠入天穹、燃烧殆尽，面对这萌芽中的末日之景，我只是全盘接受，毫无作为。

我的佩剑掉在地上，而我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捡它。金枝的光芒照亮了我的视野，在有如朝阳一般喷薄而出的澎湃金光中，我看着辛克莱转身向金枝走去。

“如果你想要我的生命，你可以拿去千百次，千万次。”我喃喃自语，我知道辛克莱他听得到，“壳已碎掉了，辛克莱。只是你迟迟没有勇气钻出壳去。”

我的话一定令他想起了他最不愿想起的事情，因为他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我，面容因极度的狂怒与悔恨交织在一起而扭曲。他没能认清自己，将永远只能在残缺了的诅咒中踟蹰独行。我明白我的罪过，也知道我必须面对他。绝望与嫉妒撕碎了他的理智，他一定觉得受到了羞辱——因为我在怜悯他，因为我事到如今仍在不断提醒他已失去了的资格。

生活已磨灭了他的意志，将他塑造成一个冷血又强硬的领导者，可他一直没能逃脱自我的囚笼，一直没能触摸到那最本质的真谛。他在金枝的光芒中浑身发抖，为我的忤逆而深深疑惑与愤怒，时间已经到了，齿轮转向设定好的位置，在一瞬间的命运感召中，他拔下金枝，最后嘲笑般地看了我一眼，将金枝插进了自己的胸膛。

所以这就是结束了。我低下头，看着那阴影如何在我面前拉长变大。巨物的阴影笼罩在我的头顶，在遮天蔽日的扭曲的羽翼下，我知道那就是他所渴求的最本真的样子。纯净的肉体、最纯洁的希望，生长出的肉体能够帮助他扫清一切障碍，当然也能够帮助他吞噬一切。还能行动的罪人纷纷拾起武器迎上去，我伤得太重，仅向前两步就被他掀翻在地。

那原本是辛克莱的存在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的下半身已成一摊蠕动的肉体，腹腔大开着，长满利齿的血口朝着我的方向张开。我再没有力气反抗他，也没有力气逃走，我的下半身深陷在堆叠着的尸块里，他人类的上半身立在我的头顶，大睁着双眼盯着我。

“辛克莱。”我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他对我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好像终于达成了某种夙愿一般。我听到但丁的鸣笛声，祂一定发现了我在这里。但是太迟了。

从辛克莱腹中伸出的干枯的血手轻轻刨开我身下的尸块，把我从堆叠着的肉体中解放出来。然后它们抓住我的脚踝，缠上我的腿与腰，把我向那张血口拖去。我一直注视着那打开的巨口，它与辛克莱的体内相连，利齿后的咽喉中一片黑暗。那就是我的坟墓。我撑住他的身体最后抵抗了一阵，不让我的下半身完全被拖进去，辛克莱弯下腰来看着我，他的目光充满欣喜，好像即将达成他最深刻的夙愿那般，我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疲惫地叹息。

很快我就看不见他的脸了。我倒在地上，在一瞬间的挤压感后，眼前陷入永恒的黑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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