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火堆在广场中央燃烧着，火焰的热度即使相隔甚远也依然炙烤着皮肤。堆叠起来的残肢在火中爆开冷色的电光。一切有如地狱中的实景，然而，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这里原是镇上的中心广场，午后天气晴朗的时候，广场中央的喷泉会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泽。

我原是外乡人，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尚不足以与镇上的原住民缔结深厚的羁绊。途径镇子外围的路上时偶尔会出现尚有意识的义体，半个身子倒在路边，认出是我后，他们的电子眼也只是闪烁几下，也许是对我的归来感到诧异。造成这一切景象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几年前在一个燃烧着的夜晚出走、又在毕业典礼上回来给人们留下噩梦的辛克莱家背叛了的末子。埃米尔•辛克莱已经成为了这教团中最高位置的存在，他一定想抹消他的过往，毕竟对他而言，过去在这里的一切都如虚假的谎言那般，是对他纯净人生的污蔑与羞辱。

我没有接受义体改造，也不相信钉与锤的教义。那日晚上被他毁坏了我的印记后，伤疤就一直留在我的头顶，既没有褪色，也不会痊愈。我的一部分失去了，灵魂不再完整，印记的形状变成了暗沉的疤痕，现在所有人都可以轻易看到它。那之后我并非再也没有见过辛克莱，我回到学校，带着那不断流血的印记，在所有人怀疑的目光中继续完成了学业，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度过了我的高中生活。辛克莱再也没有回来上学，属于他的位置也永远空了下去，只有在举行毕业典礼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人群中。

他现在的样子已与以往大不相同——青黑的眼圈上载着疲惫却残忍的一双眼，浑身充满了对这世界的怨恨与轻蔑。他的灵魂不再闪耀，羽翼不再轻盈，柔软蓬松的发丝也变得暗淡黏连起来。现在，他看起来不像一名学生，而像一名真正的领导者——那是只有长期指挥与命令他人的人才会有的一副神情，只有长期站在众人之上、长期在人群的仰视中才会有的傲慢与焦虑的神情。

我的回忆到这里就被打断了，因为有一名高大魁梧的男人杵着长钉站在那里。他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身上的铠甲在火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怎么了？大锤。”

从广播里传来了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扬声器安装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定有很多个，因为声音是从四周环绕着传来的。从那广播里传来的正是辛克莱的声音。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比上学的时候低沉了、也稳重了很多。在他还没有选择这样一条道路的时候，他常冒失地跑到我的班级门口找我，音调在不自觉的羞愧中拔高。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为大门后隐约显现的黑暗而感到惶恐，在柔光的照拂下对自己的前路犹疑不决。

“没什么，执握者。”被称作大锤的男人恭敬地说，“只是先前路上遭遇的异端来到了这里。十三人，其中头部义体的是他们的领袖。”

“……是之前的那群人吗？”辛克莱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是的。”

大部分罪人不明白眼下的场面，我却知道他要说什么。如我所料，辛克莱在广播中说出了我的名字。

“德米安。”他呼唤我。

我没有回应他——不仅因为没有那个必要，广播不可能向他传达我的声音，也因为我没有什么要对他说的。我周围的罪人纷纷看向我，也许是在好奇我与这位可能是我们敌人的人的关系。用朋友来称呼他或许已不合时宜，但我心里却不愿将他当作敌人。

“我知道你听得见。”他说，“到老地方来吧——你一定也想见我，不是吗？”

他知道我不会回答他，广播关闭了，不再传出声音。他并未对大锤下达阻止或是攻击我们的指示，那个魁梧的男人看了我一眼，随后就转身离去了。我认得他，他一定也记得我，他是那个夜晚将钉尖指在我脖子上的男人，那时只需要一个命令，他就能刺穿我的咽喉。

我并不怕死，也不怕在这里走向终结。辛克莱失去了他的一部分，他不能得到完整，也就不能找到那登上天穹的力量，困守在内心那纠缠的笼中。他需要我，而我也必须面对他，命运的水流在我耳边缓缓流过，渴望重新圆满的愿望，不仅回荡在他的心中，也同样感召着我的精神。

“德米安，那是你的朋友吗？”

罗季昂问我，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她，只是告诉她：

“曾经是。”

大锤离去后我们就继续向前。镇上一片烧焦的光景，地面已成焦土，四周一片死寂，偶尔有微弱的哭喊从远处隐隐传来。这里是辛克莱的故乡，孕育了他前半生的地方，他大概想把与他过去有关的一切都烧毁，就像烧毁他从前的家。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人说话，罪人们似乎都对这种炼狱般的惨状选择了不约而同的沉默不语。路上一直是由我在带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是我曾生活过的地方，而这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我有关。

我没费多少时间就来到了那个地方。这栋高耸的建筑，从它那焦黑的边缘似乎可以发现昔日精美的屋檐与石雕饰品，然而经过了彻夜的焚烧后，一切过去的光辉与荣耀都掩盖在了漆黑的尘土中。朽烂的大门前挂着一个已破碎了的徽章，它的外形破损不堪，已经不能辨认曾经的形状。这地方我很熟悉，这是辛克莱的家。尽管如今它已被毁坏得不成样子，已成了那净化中的牺牲品的一员，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里确实是少年辛克莱曾安居过的地方。我曾与辛克莱在他家中共进过晚餐，那天夜里我也是在这里被抠下了印记的。那疤痕隐隐跳动着，令我感到疼痛，一种预兆从我心中升起，不可言说的沉重命运，在道路尽头对我露出深不可测的微笑。

我一站到那庄园的门口，就感知到了辛克莱的存在。没有事先提醒，我脱离队伍，独自走向庄园深处。他果然在那里等我——属于执握者的制服穿戴在身上，比高中时长得更高也更强壮，坚硬的盔甲披在他的肩膀上，使他看起来已熟稔于居于高位、习惯于操纵权力与暴力本身。他长大了很多，并且也完全适应了那个他所选择的世界，从他面容中所流露出的气质，已变得和所有流连于那充满着权力斗争与宗教狂信的世界中的人一样，让我感到惋惜。

他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等到我走近了，才对我发出一声嗤笑。我理解他——如今我已是公司的一员，臣服于都市的规则，而他大概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这种反差，这种如同逆转过来的身份上的差距，让他开始轻视我。

“所以你还是回来了。”他说。

“因为你需要我，”我说，“而我也需要见你。”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罪人们追着我的脚步来到了这里。辛克莱一看到我身后的罪人们，看见了站在我身后的但丁，就闭上嘴什么也不再说了。他恐怕以为我已经愚蠢到宁愿接受一个义体人的领导，以为我受了蒙骗，加入了一个不洁的队伍。就和当初的他一样，他的心在漫长的岁月中蒙尘，他不能用心去看，而只能依赖于他的眼睛。

那天的毕业典礼的最后他用钉子抵着我的胸口。四周一片狼藉，闯入礼堂的审判官把一切装有义体的人都刺穿了，剩下未接受过改造的人们则哭着跪在他们的脚下，乞求得到教义的怜悯。那里只有我还站着，而他显然不打算放过我，但直到我们目光对上的那一刻，我才发现他的眼中不止愤怒与憎恨。

“你找到了那条道路吗？前往新世界的道路？”我问他，“你把自己交给了信仰与权力，却不敢睁开眼睛真正地审视你自己。辛克莱，你想要用虚假的东西继续粉饰你自己吗？”

“我那天本应杀了你的，德米安，如果你对自己的罪心知肚明，就应该立刻闭上嘴离开这里。”

“你不会的。”我闭上眼睛，感到他那把戟的利刃搁在我的脖子上。他的力气已经足够强，能够毫不费力地挥起这把沉重的戟，“因为你还需要我。你认为那完整的印记还在我身上，你还想要前往新世界。”

我必须面对辛克莱。正如分离的两块碎片会渴望着回到整体那般，我与他也都渴求着回归整体。辛克莱认为他所必需的那一部分依然留在我身上，我没有给他认可，没有给予他所希求的那个祝福，他便寄希望于从我这里夺走它。然而他本不需要我的祝福的——能够认可他的只有他自己。这只可怜的雏鸟、折翼的雀鹰，直到现在也没有明白，他之所以拼命地试图否认我的选择，正是由于他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谴责与怀疑。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动摇，也就把一切过错归到我的身上，毕竟责怪他人比责怪自己更容易接受，也更让人轻松。

他终究没有挥下戟刃，把那沉重的武器从我颈侧移走了，随后就消失在摇摇欲坠的建筑里。不需要担心这建筑是否会垮塌，因为我们所要寻找的金枝位于地底下，位于深处的地下室里。辛克莱也在寻找它，并且已经比我们先一步发现了它的位置。如果边狱公司想要收回金枝，就必须与N公司麾下的钉与锤战斗，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难办的是这里是辛克莱自己的家，他对于地下的结构显然比我们更了解，而我只是凭着在他家做过客的记忆，与公司下发给我们的路线图而带着罪人们前进着。

这地下室里充满着各种人体实验的痕迹，扭曲的人体与同异形融为一体的审判官令我身边的有些人感到不适。我没有心情顾及这些，只是迫切地希望到达终点。也许是我的严肃实在太明显，与我平时所表现出的样子大相径庭，一直对我的行动持默许态度的但丁突然来到我身边，询问我的状态。

<你今天很反常，德米安。>

“时间快要到了，”我望着远处微微闪烁着光点的门缝，“很快一切都将迎来终结。我已经看过了预兆，知道等待着我们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但丁。”我轻声呼唤祂的名字。祂的脑袋转了过来，示意祂在听。

“如果我在这之后的战斗中走向毁灭，还请不要执着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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