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地下室的台阶上一直散发着潮湿的气味，然而，越是沿着台阶往下走，从深处反而越是传来一股温暖的怀旧气味。这气味让人想起燃烧的壁炉，或是砖墙后亮着的灯光，一阵随气味封存起来的怀念感包含在嗅觉里。

下面隐约亮起了红光。鞋底踏上坚实地面的那一刻，德米安发现地下室似乎并未受到大火的烧灼。墙壁仍然完好、地面仍然平整，包括那些堆积在墙角的杂物也保持着它们被封存之前的样子。时光在记忆的角落里被抽成真空，在缺氧的怀念里，遗忘与憎恨未曾磨损它们。他当然记得，也不会忘记，他的记忆就和辛克莱的一样，每当深夜他们因为共同的伤痛无法入眠时，漂浮在空气里的总是共同的梦境——几百个日夜的悔恨与反省、爱慕与憎恨，还有隐没在强迫的遗忘下尘封的漠视，命运的铁钉把这两个人的肉体钉在一起，伤口一直流着血。从分离的那一刻起，没有人比他们更深刻地明白他们共享一枚命运的果实。

这个道理他们明白得太晚了，等到意识到时，果实的创口已经氧化，露出枯黑的痕迹。地下室的深处一直亮着隐约的红光，温暖的金红色光束一直从道路尽头放着诱人的暖意。那就是金枝的信号。这枚众生渴望的树枝生长在文明的遗骸上，人们都想要它，德米安的任务就是协助边狱公司取走它。但他知道辛克莱不会把他带向那里——他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取走它。

“是金枝。”他说。

“嗯，是金枝。”辛克莱眯起眼睛，有些痴迷地打量着那道路尽头的光芒，“它长在肥沃的土壤上，你知道吗，它吸收着死人的营养，所以才能有这么温暖的光。”

他打开墙上的一道门，这道门由实木雕成，刻着细密的花纹，不应该出现在阴暗的地下室里。然而，当他推动它的时候，从门扉上传来一阵欢快的响动，风铃在沉滞的空气中发出无谓的脆响。门后是辛克莱家装修严整、富有历史气息的大厅。虚妄的阳光透过莫须有的窗户射进来，在门扉上镀了一层轻浮的外框。

“即使不去折下它，它的力量依然足够强大，能够实现人的愿望。”辛克莱握着门把，欣赏着门另一侧的景象。

“跟我来吧，德米安。”他说，“今晚就在这里留宿好了。”

他看起来反常的平静，甚至带了些邀请的意味，仿佛在扮演着什么。这种屈尊降贵的神情很明显与他如今的身份不符，然而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为德米安打开了通向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幻境的大门。

通往过去的大门敞开着，一切都没有变。祖先的画像挂在墙上，在雕花画框的包围下沉默地注视着两个擅自闯入回忆的年轻人。气温开始反常地升高，盛夏的虫鸣从地底直击心灵地震荡起来，鸣声直抵天际，穿透脑海，在静寂中震起无形的波浪。所有的景象都与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毫无区别：只要见过一眼这由幻境拼接起来的景象，任何亲身经历了那段时间的人都能够瞬间回忆起那个月色明亮的夜晚，以及拖长影子的地面上的余温。湿气攀上脚底，在脚印里留下彻骨的寒意。所有过去的景象像巨浪般排山倒海地向他们袭来，直到带路的前一人先一步在回忆的拷问中难以忍受地停止。

“你为什么不说话？”辛克莱站在前面，背影停在通向二楼的楼梯前，“难道你也良心不安、怀疑自己的选择吗？”

“——我忘了你从不做选择。”紧接着他登上台阶，头也不回地往上走，“你只会接受命运带到你怀里的东西。命运叫你抛下了我，于是你悉听尊便，诚实地听从它的呼唤——是这样吗？”

他喃喃地、像自言自语一样说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只有德米安知道他其实先一步被这为他量身打造的幻象迷惑，直面心底愿望的真相使他不堪一击。可怜的执握者还没有意识到金枝已经实现了他的愿望，带他回到了他心底最眷恋的地方——那一切尚未发生的时日、未被摧毁的生活、以及还愿意为他停留的阳光与假期。不存在的枝叶在窗外对他们摇动臂膀，引诱着踏入陷阱的旅人逐渐落入圈套。树叶的阴影投在德米安脸上，他的一只眼睛盖在阴影里，窗外一无所有，只有不断反射的旧日的回声。

“别再往前走了，辛克莱。”

“你在挽留我吗？”

“表象就和你在半清醒时见到的梦一样，你知道梦境同肥皂泡一样易逝——不要用你的眼睛去看，而应该相信你的心。”

“我一直相信我自己——难道你没有发现一切都是顺着我的心意来的吗？我希望带你参观我的房子，所以才带你来了这里。难道你不能有哪怕一秒抛开你现在的身份，纯粹地用朋友的角度同我说话吗？”

德米安沉默了，没有用最终的残酷答案再刺激他。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带着别的身份。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最坏的结局。幻象越发无懈可击了，连记忆中的细节也一一刻画细致，最清晰的细节恰恰反映出这记忆的持有者如何深刻地把它们烙印在脑海中，连最细微的细节也不曾放过。

辛克莱。他开始怜悯他。时至今日，他也不曾说服过自己，困守在良知的牢笼中。德米安深知辛克莱不能停下脚步，否则就会被迷惘与自我拷问吞噬殆尽。因此他必须责备他者，把这份迷惘用其他东西代替、包裹起来。这种替代品曾经是领袖的责任，而当他见到德米安后，这份偏执的逃避自然而然地会因记忆的复苏而更迭。

辛克莱终于找到了他的目的地。他停在那扇熟悉的门前。门上挂着木鸟，他把手按在把手上，轻轻拧开门。

“一切还不迟，你明白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悲伤，“德米安，我祈求你，我以最诚挚的敬意邀请你，请你施舍我一个祝福吧。”他用几乎是悲悯的语气请求德米安，

“趁一切无法挽回之前，收回你的审判，把我俩一同从罪孽中解放，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重新变得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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