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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卷 上,2

小说:平沙葬雁平沙葬雁 2025-08-31 08:45 5hhhhh 6570 ℃

二人行至山下,已有些个赶早的苦役候着。苦役见关飞雁一身囚袍,人人慌惊,不敢正眼觑他,躲的远远的,低声细语起来。关飞雁早受惯了他人诽辱,不欲在意,不想飘来几句粗鄙,实在腌臜,不由眉毛一拧,冷呔一声,骇的苦役寒毛倒竖,再无作声。余小十见状,扯了关飞雁袖口:“莫与他们一般见识。”关飞雁笑笑,拍了余小十背脊。余小十便跑开,寻了熟人去了。未几,锣声起,丁举领着差役前来。差役见着关飞雁,个个诧异,心中无定,交头接耳。唯丁举视若无睹,吩咐下去,众人便散了。关飞雁只以目谢过丁举,也上山采石去。幸有这囚衣,再不须袒露胴体示人,日烈如炎,亦得护住脊背皮肉,免遭烫疮,心中舒畅,便连采石也生了乐趣。转眼已至午时,关飞雁缴的石多,换的窝头多,更是喜幸,寻了个阴凉地坐下,立时吃了起来。正吃的爽口,忽见一消瘦苦役,惶恐恐走来,不禁皱眉。那苦役骇了个哆嗦,捧起个窝头,挤出一丝笑来,道:“大侠,您吃,您吃!”关飞雁如何不明白那苦役心思?一时又哀又恨,正欲推拒,不想余小十抢来,接了窝头道:“你是个机灵的,你去罢。”不忘朝自个挤眉,只得按下怒气默了。那苦役忙忙道谢,赶紧走了。余小十一回头,正见关飞雁一张脸,冻了冰似的,当即笑起来:“关大哥,你又恼甚么?”关飞雁冷道:“你若不讲分明,从此便不是我兄弟了。”余小十坐下一旁,无奈道:“他送上门的道理,关大哥明明晓得。”关飞雁哼一声:“我自是明白。”余小十又道:“那你可明白,若你不拿这个窝头,他会如何?”“他就自个吃了,少饿几分。”“可他肚里饱了,心里却怕,后半日干起活来,总是悲愁,还怎的过活呢?”余小十见关飞雁不语,又道:“你拿了这窝头,他就指你作个仰仗,旁人见了,也不敢欺他。”“可谁知他不会去欺旁人?”“那被欺的自然也没个依靠,自然也来寻你,你只瞧日后有无便是了。我瞧他这般瘦削,不似心歹的。”关飞雁听罢,深深叹气道:“阿十,不瞒你说,我出师门已有三年,可与你比来,我才知这三年浑浑噩噩,竟都虚度了,半分不曾入世。”余小十道:“关大哥,你只是太善良。”关飞雁摇头:“他今日献窝头,只以为我使了官差好处,换了衣穿。这些见风使舵之徒,我最是憎恶。可这铁炼山中,若不看人脸色,阿谀求容,只会吃尽苦头。我却罢了,他们如何受的起?每每念此,我便不痛快。”余小十听了,亦露愁容:“大伙也只是讨口吃食罢了。”关飞雁叹口气:“但愿有我在,不须他再转舵罢。”余小十惑道:“关大哥这话,我却听不懂。”“无妨,许是我多虑了。你快把这窝头还去。你若饿了,我这有余。”余小十笑道:“自不用你多说,吃口你的我便去。”关飞雁也笑道:“这方是我的好弟弟!”

日入将殆,采石场传来收工锣响。关飞雁缴了钉锤,领了窝头,都怀揣着,独自回牢屋去。路至半途,远远望见一人候在屋外,只以为那位日日送食的差役,半喜半疑,忙赶了过去。看官可知这是谁人?但非瘦瘦小小,却是瘦瘦高高,分明是那先前二次唤他见万太平的衙役。衙役瞧着关飞雁,还未张口便笑起来,待他近了,提了提手中食篮,只闷笑不语。关飞雁站定,问道:“大人来此何事?” 衙役道:“无事,四处瞧逛罢了。你既来,我便走。”关飞雁不禁沉脸:“慢走。”衙役听了,扭身就走。关飞雁也不回头,只在屋口候着。果不其然,那衙役没走些远,又折回来,指着关飞雁道:“你这找打的夯货,今日不吃了?”关飞雁道:“不知大人所指何事。”衙役盯了关飞雁半刻,又气又笑,道:“休得小爷面前扯谎。丁大人都与我讲了。你倒有口福,日日得这些馒头吃!”关飞雁一听,只得坦言:“丁大人嘱咐,不许与外人知。恕无礼了。”衙役点头:“你是守口的,难怪做些义气事。”却不肯把篮与他,率进了屋,左右打量,道:“这屋虽破,倒还收拾的干净。”又拾起瓢,舀水来看:“这水也清。”关飞雁只得跟去,道:“水是日日打的。”衙役听了,又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人也是个体面的,只是衣裳短了,可不难受?”关飞雁见他无事招惹,又被找个没趣,自然不快,按下道:“不知原来的大人不来,是有事了?”“那兄弟家中有事,告假回乡了。这几日的差事,便由小爷代他。”关飞雁作揖道:“大人再来时,只把篮藏草垛中,也不必候我,省的大人工夫。多谢。”不料那衙役寻个地坐了,毫不理他送客之话,掀了篮盖,取出馒头来吃,边吃边道:“站着作甚,且一同吃呀。”关飞雁见他这般没脸没皮,顿时闷气横生,相对坐下,亦不客气,只管吃起。衙役吃了四五个便饱了,见关飞雁吃的不歇,道:“你这一条大汉,端的能吃。”见关飞雁不理,又道:“方才你话里道个藏,怕人瞧见,便是这儿还有别人了。”关飞雁这才止口,道:“有个来往的朋友。”衙役戏谑道:“可惜作了朋友。若作了相好的,怎的也要分几口。”关飞雁闷道:“君子言而有信,既蒙受恩情,便是打我杀我,也不会说。”衙役笑道:“你做了君子,可念过你朋友饥饿?”关飞雁本就不悦,又触及最是内疚之事,当下意冷心灰,再吃不得了。衙役见他又不吃,又不语,满脸悲瘁,愣了半刻,才觉约摸说了错话,忙道:“快吃净了,省的浪费。”关飞雁那里还有胃口,道:“小人饱了。大人若不嫌弃则个。”“小爷又不似你肥胖,那吃的这许多。”“大人既不吃了,容小人收着,明日再用。”关飞雁说罢,捡起剩下的馒头,扒开草垛,与怀中窝头一齐,都埋了去。那衙役瞧着篮中空空,一时寻不着话头,只道:“哎,小爷我姓柴名放,唤我一声柴大哥,小爷日后偏袒你几分。”关飞雁道:“柴大人慢走。” 柴放摇头:“这蠢鸟汉。”提篮出屋,转眼远去了。

说回屋中,关飞雁悒悒不乐,无心浴洗,兀自坐地神伤,半刻闻得步声渐起,才强打精神,起身接迎道:“阿十,你来咧。”此时才入黄昏,残阳似血,余小十一抬头,正望见关飞雁候在门口,不由问道:“关大哥,你怎的了?”关飞雁摇头笑道:“你来的快,我还赶不及洗。”余小十见他笑难掩悲,又不知悲从何来,生怕触了他愁肠,只道:“那我明儿再晚些。”就进了屋。二人相对坐下。见关飞雁亦不张口,只愣神神望着自己,余小十只觉多生了两只眼,看他不是,不看他也不是,肚里存了话,念也不是,不念也不是,一颗心七上八下,真作是恶水狂风里条虚舟,叫浪涛儿搅去掀来;又过半刻,只觉浑身如蚁在爬,那里坐的住,叫道:“关大哥,你莫不是有话与我讲?”关飞雁浑身一耸,急道:“莫得,莫得!”又哑了口。余小十叹一声,别过身去,道:“关大哥,我不见着你,有甚么话,我只听着。”又去半刻,才熬的他张口。只听关飞雁道:“阿十,我是个甚么人?”

余小十一愣,道:“是大侠呀,是雁大侠,帮救乡亲,好痛快哩。”

关飞雁痛苦摇头:“非也!”

余小十忙改口:“是、是个囚人,与咱一般。”

“阿十,我只求你说些体己话,于你心中,我是甚么人?”

余小十脱口而出:“是咱大哥呀。”

“大哥又是甚么人?”

余小十苦苦想来,绞尽了脑汁,道:“关大哥,不叫你笑话,我是真真把你比作亲哥哥的。你好仁德,菩萨心,又本分,是个善人。”

关飞雁听罢,长叹一声,道:“我怎比的你口中那般好,我怎配作的你哥哥?”

余小十急道:“阿呀,可是万大人又为难你,教你胡想这些!”

“不系他事。只是我、大哥有负于你,岂不挨刀剐?”

余小十深深吞口气,道:“我的好哥哥,便是亲兄弟,也生了四只腿,二颗心,那里日日走一条道,想一处去?这几十日来,你那日忘了弟弟?便是做些事来,欠了我,定是你有口难言,比我难过百倍,我又怎的怪你?关大哥,阿十爹娘去了,好容易等来你这个哥哥,你便是打我,我也不离了!”

这一番话,实实是余小十呕来心肝化作的,任谁是铁做的心肠,也要叫这份心化了。余小十说罢,脸上滚热,心乱如丝,揪着衣裳,大喘了几口,又盼回头,又不敢回头,生怕见着关飞雁脸色,怕他回推了这番心意,落得个生分,心中亦是难受,只竖着耳,听他呼吸响动,只闻这屋里,恍惚几声泣咽,眨眼便散了。又去了半刻寂寥,余小十只觉这辈子便这么坐去,忽的被抱了个满怀,叫那俩条粗壮胳臂,勒的紧痛,声声粗重喘息,烫的生疼,当下双眼一酸,坠下二颗,道:“关大哥,天不绝人,有甚么事,莫一人扛。”那条汉子只不语,把余小十抱的牢牢,不知滚了多少伤心泪,才放开他。余小十才回头,见关飞雁双眼通红,望他笑着,心头一颤,忙垂下头来,盯着黄土道:“关大哥,甚么烦愁都与阿十讲,咱们一同想法子。”关飞雁道:“阿十,我讲出来,你莫怪我。”“不怪!不怪!”关飞雁横了心,转身却扒开草垛,把吃剩的馒头都取来,递与余小十。余小十见几个白晃晃的东西,道:“关大哥,这是那里的?”关飞雁道:“今日万太平差人送来的,我已吃了,这些都与你。”余小十便捡来吃着,只觉许久不尝过这般香甜,又听关飞雁道:“阿十,你莫与旁人讲,招了嫉恨,白白引祸上身。”满口应了。余小十本用过了窝头,又吃了二个馒头,就觉饱了,道:“吃不得了,明个再吃罢。”关飞雁道:“明个便不好吃了。”余小十道:“明个也比窝头甜呀。”关飞雁听了,叹道:“是了,怎的也好过粗窝头。”余小十见他又愁,道:“关大哥,你不痛快,是因这些馒头么?”关飞雁垂下头来:“这好东西,若换了你,定与我一道享用,我却禁受不住,只顾先吃了。原来从前情愿行了那些好事,只因身有余力,如今落泊了,却行的这般没脸事来。结交我的亲朋,那个似我卑鄙?照顾我的师兄,我有何颜面再见?愧矣!恨矣!”余小十不由感叹:“关大哥,你平日这般约束自己,太疲累了。这些细事,无甚么在意的,倒骇的我慌张。”关飞雁道:“师父常言,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为仁由己,不由人也。我已作个囚人,若还忘了仁义,与鼠雀之辈又有何分?”余小十道:“弟弟不曾念书,不明白这些道理,却也晓得,穷则独善其身。关大哥,这铁炼山里,那个心比的你善,那个仁比的你高?你待我好,何止这些馒头?便是自个都吃了,谁人怪你?弟弟只望你好好过活,不要日日烦恼忧心,苦了自己,痛快了旁人。”关飞雁听罢,苦笑一声,执起余小十手道:“你总是宽解我,我这个做兄长的,半分用也没有,又叫你寒了心。”余小十见他松了心,嗔道:“费了我这么些话,力气也没了,肚里也空了,可不怪你?”关飞雁道:“怪我,怪我,馒头还剩,快吃。”余小十忖了忖,道:“我寻思万大人送这些来,总是看你师兄的面上,几日忘了,就不送了。山里炎热,这馒头隔日馊了,就吃不成。关大哥,不如咱们把它吃尽了。”关飞雁道:“便一齐吃了。”余小十就又吃了一个,其余都教关飞雁吃了。余小十抹了嘴,道:“关大哥,山下有些朋友,想与你亲近,不敢打扰,就托我来问。”又道:“我晓得你厌薄他们,从前不来往,今日见你发迹,便来巴结你。我只觉得,交识的人多,但有个万一,寻的一个来帮持,总是好的。”关飞雁摇头:“没甚么厌薄的,既这么说,去也无妨。”余小十笑道:“你情愿便好。”二人便一同下山去,只是一路上,都忆起方才之事。关飞雁见他天性烂漫,不知君子慎独,终究不忍教他背负,只把纠葛都掩了来;余小十见他循规律己,不懂分桃之情,终究不忍坏了人伦,只把私心都埋了去。分明走一条道,却各怀心意,真可谓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呐!

第十三章

时值黄昏将半。日堪落去,月待升来。二人行至山下,远远望着风口处,七八个苦役围坐一圈,乘凉解热。二人走近了,苦役都起身立候,嚷道:“大侠来了!”关飞雁拱手,见他们个个手足无措,面面相觑,又察午时来献窝头的消瘦苦役亦在其中,立时心如明镜,抱拳道:“关某是个粗人,闻的此地清凉,前来消乏解闷,不知甚么礼数,邻舍们不要怪罪。”就先捡地坐下。余小十亦道:“大伙快坐,省的气力。”众人这才松宽,皆坐了。这工夫里,关飞雁又扫一回,一圈中,唯一个不卑不亢,安之如常,不意间四目相对,竟读来几分薄凉。只听余小十喏一声,轮番介绍众人,到那汉子时,念一句胡丙农胡大哥。此人是谁?权且记下。关飞雁暂压疑心,熟记了姓名。余小十念毕,丢个眼色,那消瘦苦役便道:“雁大侠,菩萨心肠,俺们都拜服。”众人都来附和。关飞雁羞惭满面,道:“折杀我也。大侠之名,愧不敢当。乡邻们若不弃,只管叫我做兄弟。”众人纷纷应了。一苦役抢道:“俺是百里坡卖窝头的,下药迷了商客,夺了财去,教抓回来,吃了二十棍子,押来这山里。俺从前日日做窝头,如今日日吃窝头!”众人皆乐。又一苦役道:“俺做个探花桥下的肉铺户,躲了税去,教抓回来,吃了四十棍子,痛死俺了,押来这山里。俺从前日日吃肉,如今啃的自个脚皮子!”个个哄笑。当下争前恐后,一一报上判罪。那汉子依旧不言。关飞雁听了一回,多闻的鸡鸣狗盗之行,未见不赦之罪,平下心来,待众人都说了,便道:“关某惭愧,从前性气浮躁,行事粗卤,伤了无辜,教押来此地,只求悔改。今日与乡邻一聚,亦是缘分。往后艰辛,还望多多相助。”一时纷纷唏嘘,皆道造化弄人。又听一人叫道:“雁大侠有德有义,怎不求老爷们,教把镣子解了?日日戴着,瞧得俺眼沉!”关飞雁道:“仁兄美意。只是关某莽撞,遇事先问拳头,后问因果。悔既往之失,亦防将来之非,故才戴这上镣子,学个行者,作数珠挂了,总有几分宁神之效。镣子虽沉,心却宽松,亦是自由。”那人挠头道:“俺听不明,大侠说是就是。那日俺见着老爷,也求来一副穿!”另一人道:“恁个纸虎,也配穿得?脱不去,走不来,却趴地上,作个长虫,烦俺照顾尿屎!”众人捧腹大笑。余小十见关飞雁应付有余,亦是开怀。又一人道:“雁大侠名动江湖,本领必定十分了得。斗胆请大侠施展几招,教咱们开开眼!”众人听了,纷纷应和。关飞雁好容易按下哄声,道:“非是关某藏拙,实在镣子加身,腾挪不便,求乡邻们宽容。”苦役多是贩夫走卒,不曾与江湖中人打些交道,如何放的他过?关飞雁恐众人闹起,惊动衙役,亦不愿伤了兴致,这才点头。众人见他应了,立时默口。关飞雁盘腿危坐,沉气实腹,略一盘算,心中有了定数,便把半截囚袍脱下,伸来俩条臂膀,打出一套拳头,虽不调动内力,却也刚猛生劲,教那些苦役,看花了眼,个个拍掌称赞。关飞雁打完,面不红,心不跳,口不喘,拢起袍子,道:“献丑了。”众人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余小十怕苦役没礼,又教关飞雁难堪,紧赶抢过话头:“请雁大侠说些江湖故事。”众人叫好,纷纷静下。关飞雁便把从前轶事,捡仨俩个来说。个个听的如痴如醉。转眼已到亥牌时分,关飞雁道:“今时晚了,明个都要赶早,改日再续。”众人就都散了。关飞雁又一扫,见那胡丙农已走远,便对余小十道:“夜深了,山路颠簸,我又不及洗漱,耽误你许多工夫,不如回篷房歇过。”余小十尽兴一夜,亦觉乏困非常,便答应去了。关飞雁回至牢屋,匆匆洗漱,躺卧席上,亦是十分舒心,眨眼见周公去了不提。

一夜无话。翌日午时,关飞雁领了窝头不食,四顾寻去。他本就高大,又踮着脚,眨眼揪得胡丙农,向他赶去。那胡丙农不曾提防,教关飞雁逮个正着,供一手无礼。关飞雁只一瞧,但见他:身仗八尺,足量九寸;盖满头乌黑碎发,穿遍体泥黄破衣;躯似白日青松影,眼如暗夜火光明;胸圆背厚,能扛百石之负,腰收腿阔,可担千斤之沉;一片黄土皮,只管泥去捏做,块块浇铜肌,但凭铁来铸成;不作挥戈雄兵将,亦是耕锄伟男儿。当下叹赞一声,道:“这位好汉,分明是胡丙农?”见他点头不语,又道:“我瞧胡兄相貌堂堂,揣想亦是个江湖中人。”胡丙农这才开口:“学过些拳脚,有几分力气傍身,不比雁大侠本事高明。”关飞雁又道:“昨个晚时,胡兄走的急,不及畅谈。”胡丙农道:“雁大侠讲的好故事,只是小人听乏了,赶着歇去,还请包容。”关飞雁见他话里含刀,浓眉微拧,道:“关某素日曾冲撞胡兄么?”胡丙农道:“雁大侠那里冲撞了小人?”“既非冲撞,如何说出这些阴阳话来?”“雁大侠不借十个胆,小人怎敢生冒犯之意?”关飞雁呵道:“胡兄何必拐弯抹角,有甚么怪罪,关某担得起!”胡丙农见他怒气已生,摇头道:“我瞧雁大侠是个分明的,如何做的事来,祸及旁人?”关飞雁心头一颤,道:“我如何又累坠了谁?”胡丙农道:“命中风波,纵是无意,牵累了身旁,如何躲的去。雁大侠何必自欺欺人?”说罢便走了。关飞雁兀立那里,久久不语。余小十见着,赶去道:“阿呀,关大哥教我好找。怎不去歇息?”关飞雁却不答,问道:“阿十,你可认得胡丙农?”

余小十道:“自然认得。胡大哥与我一间房,临着席,平日也照顾我。”

“他可挨了髡刑?”

“错了。胡大哥只觉发多误事,又生虱痒,捡了石片,自个断了。大哥做事稳当,不曾吃些责罚。”

“依你所言,他如何押来此地?”

“关大哥初来不知。胡大哥从前做的山盗,只夺豪绅财银,不抢百姓粮米,七八年前教官府捉来,眼下不消几月便可出去了。”

“七八年了,竟度了这多年岁?”

“是,胡大哥小你二三岁,如今也将三十了。”

关飞雁点头,若有所思。余小十见状问道:“哥哥们有甚么过节么?”关飞雁摇头笑道:“我又不曾认识,但瞧他也是条好汉,心生佩服,亦好奇的紧。”余小十道:“大哥仗义,有手段,徐三也怕他几分咧。”关飞雁道:“果然有些本领。”正思虑间,但见胡丙农又返来,道:“你昨个不好睡,此时不偷歇,午后怎吃的消!”关飞雁急忙扯过余小十来,道:“可是身子不爽?”余小十笑道:“许是天热,睡不太平,不碍事,教两位哥哥们挂心了。”关飞雁见他不似谎语,这才放心,一抬头,正见胡丙农冷眼相对,心中一虚,平地竟矮了几分。胡丙农道:“你有分寸最好。”余小十应一声,胡丙农便又走了。关飞雁道:“你胡大哥所言有理,咱们也寻个地歇去。”二人也去了。关飞雁面不改色,心却浮沉,方才那话,究竟是教与谁听。

黄昏时分,关飞雁独自回牢屋去,路至半途,远远又望见一人候在屋外,自逃不过他七分揣测。柴放见他来时,叫道:“叫小爷好等。”关飞雁拱手道:“柴大人嫌等,自可回去。”柴放笑骂道:“愈发找打了。”又随关飞雁进了屋,照例与他一同食起馒头。关飞雁瞧柴放吃的欣喜,不禁道:“大人自有好酒好菜,如何来吃我这馒头?”柴放道:“独食无味,岂比得有人作陪?”关飞雁听了,霎时没了脾气。正是:从来一副无脸样,天生离人近三分。柴放又道:“这馒头精致,吃着暖和。”关飞雁道:“却不觉得。”柴放见他只顾着吃,道:“昨日剩的,可教你都吃了?”关飞雁喉咙一紧,道:“自然吃了。”柴放盯他半晌,笑道:“你却骗不得我,指定与朋友吃了。”关飞雁道:“由得大人不信。”柴放吃了三四个,放翻身体,摸着肚皮道:“哎,你忠心与了丁大人,却负了朋友情义。正可谓,忠义两难全也!”关飞雁道:“大人过誉了。”柴放吃的累着,就不说话,斜倚着草垛,只瞧他吃,吃罢了,捡起剩下的,依旧埋去,又返来坐下,亦不张口,只满面嫌弃,教四眼相对。相持不过半刻,柴放败下阵来,揉眼笑道:“哎,那个夯货胆似你,老爷面前敢无礼!”关飞雁亦觉舒怀,只憾从前不相识,下了狱来,才遇着这性情官人,聚这牢屋里,没得美酒相伴,唯剩馒头作陪,真教是天不作美也。

柴放歇了会,忽道:“你思量的如何?”关飞雁一时摸不着头脑,道:“大人所指何事?”柴放拍腿;“哎,你这夯货,就是认我做哥哥的事哩!”关飞雁听了,不由腹谤,那柴放面皮白净,嘴上无髭,短他一半尺,少他四五岁,如何做的他哥哥?口里却道:“大人是官,小人是犯,尊卑有别,不敢僭越。”柴放道:“小爷瞧你也是个义气烈汉,怎的计算贵贱,原来是个不爽利的。”关飞雁哑然,真不知此人究竟分明或是糊涂,亦省的辩驳,听他叹道:“罢,罢,好生没趣。”只以为他便要走,不及窃喜,又见他续道:“哎,你昨个夜里与贼犯讲的事,也教小爷听听。”不禁皱眉道:“大人却躲在那里?”柴放讪道:“远远闻的热闹,不曾窃听。”“大人要听,何必躲藏?”柴放道:“你个榆木脑壳,小爷苦杀是个公人,那里倒来和罪人共坐?”关飞雁有心戏他,叹道:“小人见大人也是个义气烈汉,怎的计算贵贱,原来是个不爽利的。”柴放面上一热,道:“休的计较,你说就是了。”“不过江湖琐事尔耳,大人如何听得?”“不要紧,你只管讲。”关飞雁见推托不过,道:“心愿未遂,难以启齿。”柴放道:“甚么事,且说来。”关飞雁便道:“不是小人计较,只是没的好酒,如何结拜?”柴放以为他转意,喜道:“有甚么难,明个我便拿些来,与弟弟吃一回。”关飞雁笑道:“吃了酒,分定次序,有幸做的大人哥哥。”柴放听了,跳起来道:“阿也,却来戏弄小爷,明个吃了你的馒头,看饿不死你!” 气冲冲就走。关飞雁作揖道:“柴大人慢走,仔细路滑。”终究送走这座大佛。不料才走一个,又来一双。来者何人?下回再解。

第十四章

话说当日关飞雁送别柴放,不及歇半盏茶工夫,又闻的嘈乱步声,来者似不只一人,立时生疑,出屋看去,不想竟是徐三率一喽啰前来。仇人相见,当下心头火起,骂道:“腌臜泼才,待那里去!”那徐三正赶爬坡,不曾抬头,忽闻得此声,似耳边炸开轰天雷,把这心肝都震在九霄云外,只差跌一跤,滚落山送命去,当即跪下讨饶,喽啰亦跪地磕头不止。只听徐三哭道:“雁、雁大侠饶命!”关飞雁道:“你这该死的贼,又来做甚么勾当!”徐三道:“小人该死,求雁大侠高抬贵手,恕罪则个!”说罢,兜起衣裳,露一张背来,映上四五条肉道子。关飞雁看那,分明都是新疮,气极反笑,只不出声。徐三见状,只以为他心软,忙道:“万大人罚的小人苦。天可怜见,求饶小人一条命罢!”关飞雁道:“凭你告黑状,自有青天老爷!”徐三喏喏连声,一使眼色,那喽啰呈来一个包裹,徐三接来解了,露出里头一双新织八搭麻鞋。徐三谄道:“雁大侠,小人托亲人送的,特来孝敬您。”关飞雁只盯着徐三,狞笑不语,直瞧的徐三战战惶惶,汗出如浆,才道:“徐三,过去我不曾防你,你倒来害我。今日饶你一回,再敢惹事,只教骨肉为泥!”徐三磕头如捣蒜。关飞雁道:“拿着你的东西,休得再来此地!”徐三听了,叫声谢天地,呼了喽啰,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逃下山去不提。

那关飞雁斥退徐三,好容易平了肝火,心头却空落落的。原来他下狱初到,无由吃了徐三一顿下作羞辱,如何不恨?只是这一月余来,劳顿困厄,力复而作,力竭而息,没的荤腥过口,终日教折骨铐捆的脚疲,又吃了万太平二顿屈打,虽仗着习武,打磨一身结实,未落甚么病根,究竟亏了气血,磨了性子;又亲眼见了苦役百态,悟的些道理;又谅徐三昔日对余小十多有照顾,倘或真打他一顿,既须提防报复,又教余小十为难,索性了断是非,求个清净,左右不过皮囊亏欠,倒却是小事了。只道如何又心无着落?原来换作从前,那里吃的消这等折辱,不想不过一余月,便折煞许多气焰,三年漫漫无际,待出了这牢山,还可沉刀快马,快意恩仇否?一时恍恍惚惚,竟如度隔世。嗟乎,不知是福是祸,只教心似浮萍。仰天望去,那天早已染作新碧,褪却残红了。

光阴不待横事。关飞雁匆匆下山,正汲水时,不期身后走来一人,回头一看,正是昨夜闲话中一人。只见他赔笑道:“雁大侠,今个还说故事不?”关飞雁又望了望天,道:“今个时辰不早,有些乏了,改日定续。”那人讪笑道:“好,您好将息。”又躬了身,这才退去。关飞雁叹一口气,汲满水,将提着上山。行至半路,听的山下叫喊:“阿呀,你怎的又迟了!”不必多说,自然是余小十。关飞雁扭身望去。那余小十三并两步,眨眼蹿到跟前,道:“我听人说,你今个不说故事了,可是有事?”关飞雁道:“你昨夜不稳睡,倒精神得紧。”余小十道:“不过天热耐不住,晚睡了些,你休听胡大哥胡说。”关飞雁乐道:“你胡大哥说的胡话,你余小十说的 “十”话乎?”余小十笑个不止,随他一同上山,又道:“关大哥,我方才见着一件怪事,你定不信。”关飞雁隐隐猜个约略,口里道:“你只说。”余小十道:“不知那徐三犯了甚么事,脱了衣,教他一从人拿树条抽咧。我去撒尿,正教我瞧见。”关飞雁摇头道:“他那里犯的事,不过怕惧罢了。”“关大哥这话,是明白甚么了。”二人说着便回了屋。关飞雁搁下桶,道:“你可记得半月前,我遭鞭疮的事?”余小十点头:“记得。”关飞雁道:“那当时我无靠无依,万太平借徐三为由,枉我一番痛打,却寄下他一顿。如今我得了依仗,他二人焉敢不惧?只是徐三那里情愿吃打,索性叫树条充数,落些新疮,却如何骗得我过?徒增笑耳。只是教他搅扰,耽搁时候,又不及洗漱了。”余小十道:“原来有这些利害,那关大哥怎的对付他了?”关飞雁叹道:“阿十,你盼我怎生对付他?”余小十不料他问,怔住许久,挠头道:“换作我,或饶了他罢。关大哥便打他,亦是有理,只是——唉,我不明白。”关飞雁淡笑道:“你心有七窍,如何不明白,只怕说了,冷了我的心。”余小十讪讪不语,只听关飞雁道:“我是个莽汉,却也明白多事不如少事,只教他日后不犯,也算了了。”余小十忙道:“委屈关大哥了。”关飞雁怕他心酸,笑道:“丈夫能屈能伸,休教琐事烦恼。今日又得来馒头,你快吃些。” 又取来馒头,哄他吃下。余小十边吃边道:“我不比大哥,吃不消这许多,日后有剩的,留一二个过口就是。”关飞雁知他非是谦让,便一同吃净了。余小十揩了嘴,道:“今个怎不去说故事了,可是累了?我瞧大伙昨个听的入神,盼着你去咧。”关飞雁道:“非是累着,只是不讲个把时辰,总不尽兴,免不得耽误,你又睡不安稳,白日困钝,恐害了恙。”余小十道:“我不打紧,只怕你嫌他们攀附,不情愿了。”关飞雁摆手:“我那里在意这些,只是我以武犯禁,风波缠身,他们惧我,说些阿谀话,也是理当。”余小十道:“关大哥这般心善,只消熟识了,都不怕你。”关飞雁笑道:“终不及你亲密。”这番正是打入余小十心坎,忙垂头道:“自、自然是了。”关飞雁瞧他兀的忸怩,只觉好笑,正欲戏耍,兀的耳边又念起胡丙农那番话,当即一盆水扑熄了胸头火,默默不语,只心里念道:只望这余下几个月里,日日太平无事,直到送余小十出山,他便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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