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种罕见的遗传疾病，这个之前我们也说过。”

何欢拘谨地坐在办公桌一边，满面愁容，她必须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听医生的讲解。

“现在在给你弟弟用的是一种靶向药，只有那一家企业可以生产，也没有仿制药，也没有纳入医保……”

医生没有说下去，这些话也是他很久之前就说过不止一次的了——金钱投入的无底洞，还有止步不前的药物技术，这是除了疾病之外何欢弟弟身上的另外两道枷锁。

何欢刚去ICU探视过他了，他已经陷入了昏迷，而且很可能将再不能醒来。

“……但是你也看到了，这种靶向药的药效也开始下降了，目前为止，所有的办法我们都试过了，不过还有一个。”

“还有什么？！”何欢原本已经十分黯淡的双眼立刻闪亮起来，时隔五年，她似乎终于看到了一根新的救命稻草。

“有一家制药集团，最近在针对一项他们开发的基因疗法开展临床试验，那种基因疗法从原理上讲对很多种遗传疾病都有很好的疗效，包括你弟弟的。”

“那我们能……”何欢欲言又止，这种临床试验的被试者应该都是被精挑细选的，而不是随便“插队”就可以被挑中的。

“我听说他们来了一个代表来审核你弟弟的情况，他现在大概在重症监护室那边，我带你去和他谈吧。”

“啊！哦！”何欢喜不自胜，治好何旭的病的希望从未像现在这样接近她。

当医生带着何欢回到ICU时，她在弟弟床边看到的是一个很眼熟的身影。

“常杰……又是你啊。”

“哦？”

站在床边的一个眼镜男回头，看到了何欢，看到她刻意穿着一身宽松的衣服来遮掩自己的肌肉，微笑起来——当然，在不明底细的人看来，这只是一个礼貌的微笑而已。

“我一看到他的姓氏就想起来一个熟人……没想到的确和你有关系。”

“他是我弟弟。”何欢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的身体素质已经超越了几乎所有的普通人类，却仍然相当社恐，“我没想到又会在这儿遇到你。”

“你们两个认识？”医生倒有一些惊讶，这位医药代表的身份并不低，却认识这么一个在他看来普普通通的少女。

“啊，对，我和她单独谈谈吧，您先忙。”

将医生打发走之后，两个人暂时开辟出了一块没有外人打扰的清净地方，只有何欢弟弟身边仪器的嘀嗒声回荡在他们身边。

“身体怎么样了？”常杰低声问道。

“……和最一开始的时候比，应该更强了一点吧。”

这是何欢自己的估计，除了刚刚注射完APEX-1之后的那次测试以外，这几年来她从没有自己测试过自己的力量，只是感觉上比原来更强了一些。

“这一次想找到实验对象，翻病历本就好了，比前些年找到你可要简单多了。”

常杰说着，向何欢的肚子伸手示意了一下，何欢愣了一下，脸唰的一下就红了，抿着嘴唇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是在何欢当初打工的酒吧认识的。酒吧本身很干净，没有什么少儿不宜的活动，常杰因为找不到APEX系列的受试者跑来借酒消愁，刚好留意到了这家酒吧里的一位“很有天赋”的服务生——她能稳稳地端住满满当当放了五大杯啤酒的托盘，双手单手皆可，虽然对绝对力量的要求不是很高，但对身体掌控能力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常杰看着她看了一个下午，深感她干活的卖力程度远远超越了一个兼职服务生应有的自我要求，于是在酒吧临打烊之前，他又随便点了杯饮品，指定要她上给自己，给了她一笔可观的小费，以及自己的联系方式。

那个为了一丁点小费忙得脚不沾地的兼职服务生当然就是何欢，参加一家巨型制药集团的秘密药物实验，实验前后包吃住，提供最顶级医疗服务，事后还支付一大笔补助金；而何欢需要做的只是按照集团制定的日程安排做一些锻炼，然后躺在实验台上被注射一针药物，再做一些测试，之后每隔三个月给集团寄一份唾液样本回去。常杰当天请她吃晚饭的时候向她提出了建议；她回到家之后，盯着手里的医院收费单和搜索引擎搜到的网页里“药价”一栏中的那个天文数字，一夜未眠，在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打通了常杰的电话。

为了检验何欢的“相性”，常杰在不逾矩的前提下试探过她，就是那种忙忙碌碌东奔西跑的人的身体，小肚子柔软而略有韧性，但绝对算不上是“健美”。在APEX-1注射完成，适应期过去之后，他又试探过一次，这一次就大不相同了；即使处于放松状态都线条分明的六块腹肌十分的“秀色可餐”，不失弹性却韧性十足，而一旦肌肉完全绷紧，原本看不到什么轮廓的最下面两块腹肌也会凸显出来，八块腹肌会一并形成一块钢板一般的腹肌铠甲，手指按上去乃至拳头敲上去都纹丝不动。

时隔五年，这是常杰的第三次试探。也许是他段位的问题，至少他感觉不出何欢的肌肉相比五年前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坚韧强健。当常杰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腹肌时，何欢有意（又或许是因为太过紧张）稍稍加了一些力气，柔韧的腹部顿时变得像磐石般坚硬。

“应该是长了，不过以我的能力是试不出来了。”常杰笑了笑，收回了手，不然何欢的脸就要开始烫到冒热气了，“除了你弟弟的病以外，家里经济上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没了，我花钱少，有钱都用来给他治病了……”何欢摇摇头，“还得谢谢您告诉我那个地下比赛的消息，不然我们姐弟俩的日子还会更苦的。”

暂时告别集团之后，何欢和常杰谈过，常杰已经在之前听说了何旭的情况，也希望从私人角度给何欢一些帮助。考虑到何欢现在的情况，他给了何欢很多建议：健身教练、模特、保镖乃至入伍，最后都因为种种原因被推翻了。没办法，何欢的这一身肌肉真的是天赐的，和她之前的生活和所学的知识与技能没有任何关系，她几乎想不到什么办法能既利用上这个最大的优势，又能尽可能快地多赚钱。

于是常杰在最后给何欢介绍了地下格斗比赛的情况。过了一个月，一个过去清清白白的新人少女便出现在了地下比赛的赛场上。每个人都能看出她的一身肌肉绝不是盖的，但每个人也都能看出这还是一个害羞、（褒义性的）心慈手软、还没有任何格斗知识的菜鸟。她的某些对手仗着经验丰富或者技巧精湛对她极尽轻蔑，也有一些对手给予了她的那身肌肉以很大的重视，但他们无一例外地成了这个毫无经验的菜鸟少女的手下败将。何欢的第一个冠军拿的就很戏剧性，她的对手是一个一身横肉的壮汉，内行人都知道，这种既有大肌肉量又有厚厚脂肪层保护身体的对手是最难缠的，即使对于何欢而言也不例外。于是何欢干脆不进攻——当时的她也没学会那些千奇百怪的格斗技巧——只是单纯的站着挨打。壮汉怒吼着对比自己矮了将近两头的何欢拳打脚踢，一直一边倒地打了半个小时，但何欢的强悍肌肉替她吸收了所有打击力量，壮汉累的呼哧带喘，而她身上连一点淤青都没有，只是挨了半个小时的打，长时间绷紧全身的肌肉让她大汗淋漓，健美的身躯表面被汗水濡湿的皮肤在赛场的灯光下闪闪发亮，让四周的观众大饱眼福，几近狂热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何欢！何欢！何欢！……”

也还好她的一身运动内衣用的是吸汗透气的面料，不会因为被汗水湿透而走光，否则何欢可能自己先在场上把自己羞死。急于下场躲开狂热观众的她，一步步走到气喘吁吁的壮汉面前，以小孩子打架的水平朝着他的脑袋打了一拳。

然后那个比何欢高了两头、体重接近两个她的壮汉的双脚就离了地，被打飞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她的第一个奖杯就是这么被捧回家的，外加足够何旭四五个疗程的开销的奖金。

第二个赛季开始之前，有一个富翁找上了她，这位富翁身价殷实，不过身份现在已经无关紧要；他向何欢提出了一个建议：他愿意为何欢提供格斗训练，至少要让她的比赛更有观赏性，作为回报，何欢需要在富翁指定的比赛中故意输掉，以保送一个富翁的选手夺冠，事成之后，何欢能拿到三分之一的奖金。

那时候何欢还没“看透”自己在这种比赛里会有多吃香，于是她同意了。按照约定，她一面暗地里去接受搏击训练，一面比赛，有时还打假赛。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何欢的“落败”看上去越来越不服众；常杰的确没看错她，她在学习格斗技巧这方面有着不错的天赋，结合她的超人体质，随便挥出一拳一脚都虎虎生风，原本应该被她放水的对手挨了她一拳之后就晕头转向，即使她想做演员，对手也没法配合她了。

富翁自然大为光火，因为何欢与其他选手的实力对比已经有些过于悬殊了，打乱了他的计划。迫不得已，他只好指使何欢放开手脚打，直接打到决赛，然后在决赛一口气放水得个第二名了事；作为对她不好好放水的“惩罚”，那三分之一的冠军奖金告吹了，她只能拿到属于第二名的少得多的收入。

“啥？这你能忍吗？”

这就是常杰听说之后的下意识回答，“你就打回去！该怎么打怎么打！再不然你就认认真真划水，拿小拳拳锤他胸口，看他能不能挺住一拳！”

常杰说的很对，第二个赛季的决赛几乎是上一次决赛的复刻，那个被“钦定”应该取胜的拳手使尽了浑身解数，什么花里胡哨的关节技都使了出来，可惜他根本扳不动何欢的任何一处大关节，反倒把自己累的比上个赛季的那个壮汉还气喘吁吁。

然后他被何欢一只小拳拳锤中了胸口。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训练，虽然还不系统，但何欢的出拳已经有了章法，懂得借助腰的力量而不是单凭手臂的蛮力；于是那个可怜的拳手就被一拳KO了，胸口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凹坑，胸骨断裂，心跳骤停，差点当场挂掉。

冠军奖金再次全归了何欢，富翁当然出离愤怒，但又没什么办法——他没把握能把如此强大的一个人完全置于自己的控制下。这背后其实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不过何欢自己并不知道，哪怕是现在。

再之后的三个赛季对于何欢来说就平平无奇了，无非是打打打而已，即便是这一次的克劳也没有给她太大的威胁。但她也知道，自己打败的那许多人当中，除了那些寻求刺激的人、寻求挑战的人和渴求鲜血的人，也不乏和她一样看中了高额奖金的穷人。在这种情境里，她对他们纵使有着无限同情，手下也不能留情——冠军只能有一个。

“所以……”何欢犹犹豫豫地开口，“这一次还是像上一次那样吗？”

“不完全是。”常杰摇摇头，但立刻话锋一转来安慰脸色刷一下变得苍白的何欢，“但是一样不需要出钱。”

“那你们需要什么？”何欢长舒了一口气，只要不需要付钱，问题就解决了一半。

“把这几份文件签了。”

常杰从公文包里翻出几沓纸递给何欢，她翻看了一下，第一份是一份同意书，大意是同意何旭成为被试者，同时允许集团获得她弟弟的全基因序列数据以供研究。第二份是免责声明，声明集团会在基因疗法有效的前提下保证她弟弟的生命安全，当然如果这一疗法在实验中被证明对她弟弟无效，集团也不会出钱为他维持生命。

当她看到第三份的时候，她瞪大了眼睛，她仔仔细细地阅读着这第三份文件的每一行字，试图接受当中的事实。

“……需要我？也参与实验？”

“……对。”常杰点点头，用手扶了扶眼镜框，“实验内容就是条款里写的那些。”

“……那个地下拳赛是你们集团办的？那既然这样了这份文件还有什么好签的？现在的我还能不去不成吗？”

“就是因为需要你参加的下一个赛季的比赛都不简单。”常杰向她解释。

这是另一份同意书，如果何欢签名，那么她就会成为集团的另一项实验的测试者，扮演的更像是对照组的角色。简单来说，在地下拳赛的下一个赛季里，包括何欢在内的所有选手都是集团安排的，是集团的实验对象。他们被安排使用了各类APEX药物的原型药，身体状况在过渡期后稳定下来成为了稳定的受试者。作为APEX系列药物的第一个，也是目前为止最成功的受试者，何欢的任务就是在比赛中一个接一个地挑战他们，来测试他们的水平。

“可是我接受过格斗训练了，而且也打了这么久，经验总是积累了一些的……”

“你是不是担心不公平的问题？”常杰乐了，“放心，所有的受试者在参加那些比赛之前的格斗水平都不如现在的你，要加练的是他们，要保证他们的格斗水平大概和你看齐。”

看着何欢点点头，准备签字时；常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给她指出被藏在条款里的一条限制条件——

如果何欢能在下一个赛季拿到冠军，那么集团就愿意直接聘用她作为“特别员工”；反之，集团将不会负责何旭在接受临床试验后除了收集数据以外的任何后续治疗……以及何欢本人的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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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在决赛才出场吗？不合适吧？”

“何悦”，这是她被赋予的名字。她原本没有名字，这个名字是一个叫常杰的人给她起的。

“和你姐姐很搭。”他是这么说的。

是的，她的姐姐，何欢。何欢本人当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妹妹，但何悦知道，从她懂事的那一刻起就知道。

“……我们不需要你在决赛之前出场，这会让她事先做准备的。”

“呵，她做了准备又怎样？”

何悦微喘着气，大汗淋漓，但双眼却炯炯有神，精神极佳，完全没有疲倦的感觉；汗水从她那小麦色肌肤的无数细小的毛孔沁出，顺着她刀劈斧刻般鲜明的肌肉线条流淌，滴落在精心打扫过的地面上。在长跑和力量训练之后，她开始了自己的格斗训练——除了特制的沙包之外，她已经没有任何陪练了。早在半年前，身体年龄还在十五六岁的她就已经能在一合内击倒集团能找到的最好的格斗教练了；现在的她身体年龄已经发展到了十八九岁，相较半年前更上一层楼。她眼前的这个沙包就是她为自己精心准备的，在与她视线平齐的地方贴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少女的大头照，笑得很拘谨，面容却和何悦十分相像。

“我终于要……”

砰！

全力挥出的重拳轰在沙包上，沙包几乎没有移动——这正是何悦的拳法已经十分精湛的证明，她这一拳的力量几乎全部作用在了沙包上。

“和我那……”

砰！

加厚加固过的沙包外壳在第二拳的轰击下也略微凹陷下去，那里正是何欢照片的正下方。

“亲爱的姐姐……”

砰！

气息略微有些乱了，何悦暗自反省，不应该像刚才那样让情感干扰自己。

肾上腺素泵入血液，肌肉纤维继续收缩、发力，雕塑般坚硬而完美的肌肉手臂机器般收回，刺出。

“……一较高下了！”

砰！！

哗……

何悦的第四拳击破了这个全新的沙包，沙子哗啦啦地从被拳头生生打出的破口漏出；她收回拳头，平复着情绪，黑色的运动内衣被汗水几乎浸透，全身上下的强健肌肉都因刚刚的全力击打而充血贲张，如果她盯着的那张照片是真人的话，想必会被那死神一般的气质当场吓瘫。

“……不用担心。”

一直站在她身后的常杰刚要开口就被何悦抬手阻止，她的手臂肌肉轮廓从后面看也是那样的完美无缺。

“我懂规矩，也有分寸；我不会杀她的。”

她伸手从旁边的毛巾架上拽走一条毛巾搭在脖子上，转身走到常杰身边，一双几乎和何欢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紧盯着他，这个将她一手创造出来的人。

“我之所以能在这里全是因为你。”她的眼神中不是恨、也不是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我要么和她一样，要么比她更强；可我无论如何都不是她，嗯？”

常杰张了张嘴，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只是低下了头。

“嘁。”

何悦自觉无趣，白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向训练室的门。

她也知道常杰没办法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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