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躯被光环斩断的时候，辛克莱的眼前曾短暂地闪过了某段记忆。

那是一段对他来说已分外陌生的回忆：正午的太阳高悬在天上，在地面上投下细碎的树影。高耸的石柱从他身边的地面上直插云端，支撑着遥远的屋顶。这是曾经的他下定决心要永远铭记的一个正午：流云如舟船从天上驶过，微风拂过他的脸颊，在他短暂的少年时代里，这一天如投入水中的石子，在他当时尚且稚嫩的心灵中激起千层波澜。

他张了张嘴，没说什么。下一秒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失去了，他陷入了无意识的黑暗中。尸体堆积出的山丘正在崩塌，大地溶解为一体，他与金枝共鸣而生长出的新的形体，在这犹如世界末日一般可怖的场景中也逐渐融化了，慢慢陷入脚下那鲜红色的躯体的碎片之间，露出了他原本的肢体。他已陷入了绝对的劣势——再次睁开双眼时，除了对自己并未死去而感到的小小惊叹，辛克莱还敏锐地发现了另外的这一点。现在他重伤虚弱，方才被斩断的位置还在发出淡蓝色的荧光，他不能行动，只能靠在身后融化的尸堆上艰难地喘息着。局势的转变太快了——原本他靠着金枝赋予他的强大的力量，以最纯洁的姿态莅临于力量的顶点，只需要最后一击便能将那帮异端彻底斩杀殆尽；可是，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胜利了的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亲手了却他梦想的，会是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

他捂着伤口歇息着，眼睁睁看着要夺取金枝的那帮人，明明只需要最轻微的力量就能全部压扁的、这些胆敢反抗钉锤的忤逆者，被随后赶来的他们的同伴救治着。世界正在崩塌，他在地动山摇的幻象中看到了一个戴着蓝色围巾的身影正缓缓向他走来。他每走近一步，辛克莱都感到他的脚步踏在了自己的心脏上，他在对方脚步的微微震动中痛苦地发抖，一直到那人走近了，脚步声轻轻停下来，停在他的面前。

“……德米安。”

他低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他低下头，等德米安给自己最后一击。

他原以为死对如今的自己来说，是只要闭上眼睛就会在一瞬间内到来的事情——刚才德米安击败他的时候，不正是像这样顷刻间斩断了他的身躯的么？他只记得眼前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是敲响银铃般的一声清脆声响，等到他的半边身子掉到地上了，才看到七道光环如没入水中般从空气中缓缓隐去。没错，掌握了这样力量的德米安想要彻底杀死他简直轻而易举，且看他那坦然的轻盈步伐，还有那额头上隐隐发着光的红色印记、他那闪烁着智慧之光的目光，还有漂浮在空气中的、围巾的下摆——这是一个完人，一个从另一个世界降临到这里的完人，将要收割走眼前的罪孽，任何人在看到他头上的印记时，都会心甘情愿承认自己的罪行。德米安是来审判他的罪的，辛克莱想，他在加入钉锤以后就一直隐约预感到会有这一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的这一天。

这些年来，他的手上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从净化第一个异端的那一天起，感受着溅到脸上的温热血液，在被信徒们围绕起来的火堆边，他就隐约知道会有这一天。正义的贯彻须要付出代价，激进的手段也难逃被审判的宿命，即便为了实现那崇高的理想，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净化中可以麻痹自己，意识的核心也无法彻底消除那一份宿命感。钉锤的伟大领袖、无上的执握之人，他从燃尽自己生活过的宅邸的那一天起，就明白光荣的日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他始终在追逐理想、遵从本能、寻找内心最本真的信念，始终贯彻着仇恨与信仰，在血泪与烈火的道路中喂食自己，而面临抉择与了断的最终命运也始终阴沉又牢固地如影随形。

辛克莱在一片释然般的沉默中抱着视死如归的信念等待了很久，他一直在等待德米安对他下手，连呼吸的力度也因对可知命运的等待而变得沉重。一片沉浸在期待中的静寂过去了，德米安没有任何动作，辛克莱在察觉到他并没有攻击的意图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德米安？为什么……”

德米安站在那里看着他，因为角度的原因，辛克莱分辨不出他此刻的表情。能够辨认的只有他插在口袋中的双手，表明了他不打算挥动手臂攻击的意图。在察觉到辛克莱正用带着疑惑与期待的眼神注视着他后，德米安向前走近了两步。他没有说话，走得离辛克莱更近了一些，然后向辛克莱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苍白肤色的手伸过来了，辛克莱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抓住了那只手。他在抓住德米安手的一瞬间感受到了德米安的体温——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德米安的身体还是和那时一样，透着一股死人的冰冷。他的手因为刚才的战斗的缘故，在血液的快速循环下仍在发热，凉意顺着他的手激活了他的感官，让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现在所抓住的正是德米安本人。

如假包换的真实触感，让辛克莱一瞬间陷入了一种对渺远过去的回忆中。同刚刚被击败失去意识前一样，这段回忆也是有关他早已逝去的校园生活的。迷梦仅仅困住了他一秒就让他再度清醒了过来，场景切换的恍惚让辛克莱突然有些难过与怨恨，一种久未体验过的凄凉的情感，慢慢从他心底升了上来。

“为什么阻止我？”他用力抓紧了德米安的手臂，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将德米安拉向自己，“不是说……会和我一起走向，那个所谓聚集着群星的彼岸吗？为什么要阻止我？”

德米安被他的力量拉了下去，跪在了他的身边。辛克莱听见不远处有人员的呼喊声：那是边狱公司的后备部队正在处理善后的事情。一切都在往偏离他预期的方向发展，所有的事情都在变坏，就连原本停留在过去的那个与他一同创造出美好回忆的身影，刚才也已经站在他的对面对他施展了裁决般的一击。接连的打击让辛克莱不能接受自己的失败，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抓住德米安，好像只要稍一松手，德米安就会从他的眼前消失不见。感受着越发收紧的力道，德米安听见辛克莱嘶哑的喉咙里发出了充满怨恨的声音。

“辛克莱……”德米安轻声说，

“在人为制造出的、虚假的幻境里，是看不到星星的。”

他在辛克莱充血的双眼中看到了一丝泪光——在刚才的一段时间里，他原来一直躺在那里，在半是歇斯底里的状态中还静静地流着泪。

极度疲惫与虚弱的身体模糊了辛克莱的精神，让他失去了平时的理智与判断能力。肉体的伤痛会影响精神的凝聚，在因为巨大的冲击而紊乱了的认知系统中，身体的各项感官都开始不受控制。他大概已经疯了，辛克莱想，在因泪水而模糊的视野中，他突然惊讶地发现德米安的身影和很多年前的一个时刻重合在一起。

他又回到了那个流云飘浮、清风拂面的正午，树叶间有一个绿色的太阳，树叶的影子打在他们身上。这是一节工程课结束后的正午，人群熙熙攘攘地在走廊中穿行，这是他那已被他永久封存于记忆禁区的少年时代中，那个永远无法被他忘怀的正午。数不尽的岁月从他身前流逝了，时光从他的身后流回身前，最终在他眼前凝聚成一个小小的点，历史的羽毛从他的脸颊拂过，在崩塌碎裂的现世中，他的思想飞过千百个奔腾着的岁月，向上回溯到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那一天。辛克莱筋疲力竭地呼吸着，身躯缩小、服装碎裂，取而代之的是绿色的校服，经过打理的柔软发丝，服帖地垂在他的头上。

隐秘的种子此时应刚刚从他心中发芽——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从少年心中的土壤中生长出来。生长的过程是痛苦的，因为青枝生长的速度会超越他本身的肉体，横生的枝条会触犯他所本有的内壁。他心的情感太浓烈，以至于枝干几乎刺破他柔软的心房。在一切都还没有偏向尖叫、火焰、燃烧着的房屋时，在他还能够沐浴在亲人的恩泽、还能够享受着和平与文明的果实、在柔光的照耀中从教室进出时，他曾怀抱着一个苦涩又幸福的秘密。这个秘密始于他的目光，终于德米安的言语。在工程课后的树荫下方，他未曾坦白就已被揭穿内情。

他怀着巨大的恐惧与羞耻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这种感情，那是现在的辛克莱绝不会承认的少年的软弱与回避。他下意识认为，对自己身边最亲近的朋友产生这种想法是可耻的。这样的想法一旦被他察觉，他的生活就完全乱了套——他不再能坦然地面对德米安，不再能在课后自然地面对德米安站在角落处的身影，甚至就连他们谈及某个话题、引发了一阵相关的讨论时，他也会在德米安的侃侃而谈中，听着德米安不紧不慢的论述而渴望听见更多对方的声音。有时，他们会交换一些书，在图书馆的座位上不发一言地一起阅读着——那就是全世界时间流速最缓慢的地方，那时的辛克莱往往会在充满书卷气味的图书馆的气味中，在这种仿佛连他们灵魂都会在静寂中交融到一起的安宁气氛中窒息。在这一切被那时的德米安轻描淡写地揭穿后，生活却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在因紧张而几近停止了的呼吸中，德米安用食指抵住了他的嘴唇，在他惊慌的目光中对他露出安慰的微笑。

“你不要害怕，辛克莱，我不会拒绝你。”他说，“只是，现在谈及这些对我们来说还有些太早了。”

他的手指向下滑到了辛克莱的下巴，若有所思的样子。少年时代的辛克莱急切地脱口而出：“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知道，”德米安说，“和你一般的同龄人都已经到了会萌发这种意识的时期，只是，光有肉体上的成熟和一厢情愿的冲动是不够的——你大概不会想要在一时冲动的促使下同我在一起，又在某些事情的影响下，出于某些压力就又同我分开吧？”

“命运注定了我们会同行——这是因为你与我有着相同的印记，你自己也亲眼见到过，不是吗？像我们这样的人——需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也要比常人拿出更多的勇气去面对苦难与打击。辛克莱，你的身躯还太过轻盈，在一切尘埃落地之前，狂风就会把你的身体吹走的。你渴望同我一直在一起，就要有一颗更强大也更稳定的精神，以应对万变的现实和它无穷的考验——那就是面对命运的勇气。”

“只有当我们到达了天际，到达了美丽的星星之中……到那时，我们才能稳定地融为一个整体……”

德米安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变得听不见了。突然一阵崩塌的声音响起，辛克莱猛地惊醒，记忆里的德米安和此刻重合在一起，他突然意识到一件悲惨的事实——他再也不可能和德米安一起前往新世界了。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道巨大的鸿沟，在美好的愿景与现实之间，已经有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把他们分隔开来，把少年辛克莱和执握者分隔开来。折断的长戟躺在他的身边，他的精神再也不可能同德米安共鸣了。

“……你要抛下我了吗？”

辛克莱嘶哑地质问道，血从他的额头流下来，遮住了额头上原本缺失了一道的印记。

德米安望着他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良久，辛克莱听见德米安轻轻说了一声：

“睡吧。”

他把什么东西放到辛克莱手里，合上他的手指。然后，辛克莱就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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