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米安带着他惯有的那种静谧的微笑，在光后的阴影处站定。“啊，是你，”他说，“辛克莱，原来你在这里。”

他的语气勾起了辛克莱对于那个遥远年代的记忆。一段久远的岁月从他的内心深处被唤醒了，这种熟悉又陌生的回忆让辛克莱感到了一瞬间的迷茫，但很快就被警惕压了下去。他试图寻找他的戟——但寻找无果，然后他就把目光放到了德米安的脸上。

德米安一点都没变，身上还留着他们学生时代时那股神秘莫测的气息，不知道是他一直保留着学生时代的样子，还是他其实从学生时代起就已经拥有了稳定的成熟人格。时间在他身上停滞了，可是辛克莱已经改变了太多。他逃离了学校，逃离了故乡，追随着心中本能的厌恶与渴望，他加入了N公司，此刻正满身血污地站在德米安面前。可是德米安看起来那么纯洁无瑕，与他相比，辛克莱再一次产生了少年时那股微妙的自卑与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永远追不上德米安的。一种隐秘的、潜藏已久的念头复苏了。尽管在钉锤之中，他一度可以以至高无上的姿态号令所有人，可以以高傲又冷酷的态度站在尸山血海之中，但回到这里，见到好久不见的德米安，他又变回了一个青涩胆小的学生，在仿佛知晓一切的友人面前轻微地发抖。

“我来……是为了再一次指引你。”

德米安说，朝他走近几步，“你看起来不太安定，似乎你在这里过得并不好。”

辛克莱在他面前低着头，似乎正在发抖。他还想说点什么，但辛克莱突然抬起头，猛地朝他扑过来。

德米安没有躲开，被推倒在地。逆着光，他看到辛克莱的双眼充满血丝，像头被围困已久的野兽。可怜的小雀鹰……他在心里喟叹，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处于他人编织的茧房，并且还有一点留恋过去。他伸出手拨开辛克莱额头的发丝，那里的伤口已经愈合，但干涸的血迹还是残留在了上面，在暗沉的血迹下，他看见一道残缺的印记正在闪闪发光。

“……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找我？”

与预想中的不同，辛克莱伏在他身上，发出的却是近乎哽咽的声音。他的表情有点扭曲，各种心情混杂在一起，让他的大脑一时之间有些困惑。自从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发生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学校，与故乡的一切也都断了联系。做出决定是痛苦的，自那以后的一切也都很痛，唯一不变的是对过往一切的回避，他一度认为那是虚假的幸福。

德米安并没有立刻回答他，一阵恼人的寂静后，辛克莱又一次看到了那个鲜红的印记——它在微弱的晨光中，在他的视线里慢慢浮现在了德米安露出的那一寸额头上。那是完整的三条印记——曾几何时他透过教室的窗户往外看时，从德米安头上发现的就是这样一条印记。

“你成长了很多。”在他抚上德米安的额头，开始慢慢摩挲起那道印记时，德米安开了口。

“但是，你还没有成长为一个真正完全的人……辛克莱，现在的你既不是英雄，也不是懦夫，既非破壳而出的雏鸟，也非被人强行扯出的畸形。”德米安动了动，抽出一只手握住了辛克莱的手腕。

“……什么意思？”辛克莱停住了。

“你仍旧没有依照你自己的意志……”德米安捏着他的手腕，缓缓放到了自己的耳边，“尽管你确实小有成就，爬到了这个教团中接近顶点的高度，但是……”

“你当初所做的选择，真的是出自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吗？”

他没能说完接下来的话，因为辛克莱显然被他的话激怒了。一阵阴影突然迫近了他，紧接着是喉咙上上骤然收紧的力度——辛克莱掐住了他的脖子。德米安的声音戛然而止，嘴里冒出喉管中的气体被挤出的声音，没能说出的话化作两声含糊不清的咯咯声，之后就没再发出什么了。他一直系着的围巾在刚刚的骚动中滑了下去，松松垮垮地围绕在肩头。辛克莱跪坐在德米安身上，被质疑的怒火控制了心灵，从他扼住德米安脖颈的手上传来了跳动着的触感：那是德米安的心跳，正在死亡的阴影下竭力挣扎着。

他突然恍惚了一阵：原来德米安是有心跳的。从刚刚的疯狂举动中，他突然发现自己从未如此近地接触过德米安，他松开了手，德米安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剧烈咳嗽起来。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德米安的咳嗽渐渐平息下去，直到变成安静的喘息。

原来德米安也是和他一样的活人。辛克莱愣愣地想。此前的那么多日子里，时间一直向前延伸到古老的少年时代，他一直把这位神秘的友人当成一个符号、一个从天而降的使者，只是仰视，从未近距离地观察、了解过他。长时间的回忆与猜想给德米安的形象反复镀上一层又一层的雾，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思念一个他想象中的、一个经过二次创造的形象。辛克莱低下头，等到德米安的呼吸恢复平静，他终于第一次以平等的角度向着这位曾经的朋友发话：

“……你在质疑我吗？”

德米安平复呼吸后，对他露出一个安慰般的微笑。

“人的精神是可以被塑造的。”他说，“你知道的，克罗默……她很擅长这一点。”

于是辛克莱又一次想起那些罐头——他和克罗默从来不吃那些罐头，它们是被发放给下层锤子们的员工餐，都是一些糊状的东西。他们在净化了那些邪恶的义体后，总是要从那堆噼啪作响的废铁中取出一管灰白色的物质，那是异端们存于世上最后的价值。他经常怀疑那些被收集起来的物质的去处……但这句话无疑触犯到了他心中什么原则性的东西。尽管他自己的思想仍在摇摆不定，但人的自我怀疑是也只能是自我的，一旦有人从外部提出，人们往往会一反常态，想方设法地证明自己行为的正确性。辛克莱皱眉，抓住德米安的领子。

“义体……”他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一部分眼睛，“当然是邪恶的，因为我们生来拥有纯洁的肉体，靠这血肉我们才得以享受一切痛苦与快乐，才得以遵从人类的本能。”他抓紧了德米安。

“而那些软弱的家伙竟因为害怕这其中微不足道的痛苦而要连其他的荣耀与乐趣一同替换掉，他们违抗了与生俱来的本能，是违反了规律、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体的怪物，净化掉这些怪物是我们理所应当的使命。”

他歌颂一般说出了一连串钉与锤的伟大使命，说完这些后，从他心里升起一股奇妙的自豪感。这就是他所为之奋斗的事业，他有些陶醉在自己的说辞中，在这个由被物化了的锤子们组成的丧失自我的地方，唯一可以确信的是他本人的信仰一定是真诚的。等他回到现实，发现德米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有些恼火了。

“纯净的快乐与痛苦……”德米安抬起一只手，擦了擦辛克莱额头上留下的血迹，发出低低的笑声，“你亲自体验过吗，辛克莱？所谓人类本能的快乐……”

“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无论怎样评判都很没有说服力啊。”德米安发出一声轻叹，他又抬头看辛克莱，还未展翅翱翔，金色的羽翼就已染上鲜血，这绝非前往新世界的正确道路……也许他仍在信仰那偏激的教条，也确据此达成了一些目标，但那世界绝无可能由人为的单一构成。

他感到肩膀上传来了重量，并且正在逐渐加大——不知何时辛克莱双手压住了他的肩膀。辛克莱低下头，亲昵地与他的额头贴在一起。

“你说得对，”辛克莱说，“德米安……我想，是因为你也未曾真正遵从过纯净肉体的本能，所以才不理解我的选择。”

德米安没有反抗。直到他卸下手甲，按照不知哪里看到的印象笨拙地想去解腰带时，德米安才把手放到他的手上。

“日后你想起来，可能会感到庆幸，也可能觉得恐惧，”德米安说，“你不认为这是一种罪过……让我很高兴。”他捏了捏辛克莱的手，那上面已经没有了盔甲，他重新摸到了辛克莱自己的皮肤质感，摸到那上面因长期持握武器而形成的层叠的老茧。他就这样轻轻捏着辛克莱的手腕，被对方带着一起摸索上他的腰带，卡扣被解开的那一刻，辛克莱听到德米安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慢慢向下扯掉德米安的短裤，露出对方光洁的腿根。气氛从这一刻起变得氤氲，即使在因呼吸而逐渐变得混浊的空气中，德米安的体温也仍旧是微冷的。辛克莱按捺住狂跳着的心——毫无疑问他缺乏相关的理论知识与经验，但他已分辨不出此时猛烈的心跳到底是为了未知领域的探索、实现教义的狂热，还是单纯只为了德米安。

德米安……他不禁在心里反复重复起这个名字。马克斯•德米安，大他几岁的转校生，同学们口中议论的焦点，一个来去无踪的影子，一个来自旧日的幽灵。也许是因为德米安在他心中一直承担着一个引路人的角色，因而他才急于向德米安证明自己行为的正确性。他摸到德米安腿间的触感，摸到德米安衣服下的皮肤——他没有任何伤痕，他的血肉之躯完好无损，比任何人都更完整，但同样的这也意味着他不曾历经苦痛……不历经苦痛就无法迎来重生。只有经历了肉体的苦难他们才能成为完整的人，他希望德米安也成为完整的人，辛克莱想，他想为德米安创造一些痕迹。

他们四周没有可作武器的东西。假如他还像以前那样随身带着几枚长钉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们钉进德米安的身体，但是没有。辛克莱突然想到人类自身也存在一些可以产生攻击性的器官，于是他俯下身向着德米安张开嘴。

他咬在了德米安的脖颈上。他发狠地咬着，直到嘴里充满了血腥味。这是德米安的血——真正的，纯净的人类的血，他忍不住舔了几口，腥甜的气息一度几乎夺走他的理智，使他下意识地还想接着撕咬下去。但他不是要德米安死，所以在舔舐了几口德米安的血后他就松口了。辛克莱抬起头，看到流着血的德米安，那些血液在他过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渗出的血滴汇集在一起，排列成一圈齿印。

似乎是因为疼痛，德米安皱着眉头。但他自始至终都用一种观察者的目光注视着辛克莱，仿佛此刻躺在这里的并非德米安本人，而只是他投放在人间的一具空壳，真正的德米安正在属于精神的领域默默观看着这场闹剧。他的灵魂不在此处，辛克莱发现了这一点。对于德米安的这种态度他很不满，他希望德米安能够全程体会且参与到这场相互理解的努力之中，而不是擅自抛下他去另一个世界。

“德米安，”他叫道，“德米安！”

没有等到德米安的回应，辛克莱只好抱希望于接下来的行动能够唤回德米安。

他摸到了那个最终要用来交合的洞口。犹豫了几秒后，他下定决心般伸出一只手指抵了上去。他刚刚探进去时，感到手指被内壁的软肉绞紧，难以再深入，德米安的里面竟然是温热的——他有些小小的吃惊，不过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回了手上在做的事。他又试图往里深入了一些，手指破开搅和在一起的肉壁，德米安随即发出一声小小的闷哼，辛克莱看向德米安的脸，发现他的灵魂终于回到了这里。

“德米安……很痛吗？”他问。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不过德米安并没有直接说出来。德米安也会痛——这个事实让辛克莱更加兴奋了，这正说明德米安也和他一样，是没有受到污染的纯洁肉身。德米安的眉头松开了，他调整了一会儿呼吸，随后辛克莱感到手上的触感放松了一些。

“……哪怕在教义中，冗余的痛苦也是没有必要的。”德米安的声音闷闷的，“辛克莱，制造多余的痛并不有助于我们相互理解。”

他闭上了眼睛，安静地感受着辛克莱的动作，偶尔睫毛颤动一下，似乎在忍耐什么的样子。辛克莱感到手上的触感已经没有那么紧张，于是又增加了一根手指，以将通道扩张到一个适合进入的程度。一切都完成后他抽出手，德米安仍旧闭着眼。

他最终还是进去了。试探的过程缓慢又艰难，但他最终还是完整地进到了德米安的里面。他能感觉到德米安里面的褶皱都被他推平，温暖的肉包裹着他，在负距离的接触中，辛克莱第一次体验到了这种难以言说的快感。在他完整地推进去后，德米安发出了一声喘息，紧闭着的双眼睁开一条缝，窥视着他们身体相接的地方。

他们紧密相贴。辛克莱尝试着移动，每一次贴紧的挪动都让他感到讶异与惊喜。他从前只在教义上读到过人类的几种本能的欲望，从未亲身实践过，他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情可以带给他如此多的快乐。在快感的驱使下，他忍不住地来回抽送着，温暖的触感让他想哭。辛克莱颤抖起来，感到德米安也抱住了他，他们紧紧相贴在一起。

他终于忍不住哭了，自从加入了钉锤，他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哭过了？泪水划过他的脸颊，流过的轨迹洗掉了留在脸上的干涸的血，在他脸上留下一道一道斑驳的泪痕。他不知不觉哭得很凶猛，眼泪不仅流过他的脸颊，更多的是直接脱离了眼眶，掉在德米安的脸上。有几滴泪水掉进了德米安的眼睛里，那对一向没有什么波动的蓝眼睛被水光盖住了，好像德米安也睁着一双泪眼，就像他们两人正在分享同一份思念、同一份悲伤、同一份分合曲折的命运。

“德米安，亲爱的德米安……”他忍不住喃喃地说，“……你对我实在太残忍了……”

他忍不住呻吟，并逐渐理解了眼下正在发生的事实。一片混沌的大脑中，他迷迷糊糊地想，他正在与德米安融为一体……尽管德米安的双臂正紧紧拥抱着他，他还是下意识地认为德米安并没有真正在自己身边。德米安对他而言是如此遥远的存在，好像随时就会从他身边消失，他太残忍也太无情了，把他一个人丢弃在遥远的少年时代，让他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辛克莱有点难过、又有点报复心理地想。他本能地索取着，原始的冲动裹挟了他的大脑，与痛苦伴生的、唯有血肉之躯才能感受到的快乐，第一次如此直观与强烈地冲击他的脑海。随着他的动作，他听见德米安在他耳边发出破碎的呻吟。

德米安微眯起眼，刚才掉进他眼里的辛克莱的泪水顺着眼角缓缓流出。有一瞬间辛克莱以为是德米安哭了，但泪水流尽后，德米安并没有像他那般留下一对泛红的眼角。德米安松开抱着他的一只手，揩掉了留在他脸上的未干的泪痕。

交合的快感席卷了辛克莱的大脑，他一时没法思考复杂的东西了。在原始欲望的发泄中，他从未如此近地感受到自己是纯净人类的事实。这是只有血肉之躯才能体会到的快乐，他和德米安都是血肉所筑的人类，因而才能共享这份欢乐。在机械重复的动作中，信仰以更为坚固的形式驻扎进他的脑海，德米安在他耳边泄出的各种声音一度侵占了他的所有思想，在极度的追寻与狂欢中，一个极端的念头划过他的脑海——也许他能为了德米安付出一切。

德米安的声音突然有一瞬间变得很像在哀鸣，但是那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辛克莱低下头，发现德米安正在喘息，抱着他的力度更大了。然后他才意识到德米安也许已经到了极限。大脑空白之际，他感觉自己被绞得更紧了，本能驱使下他把头埋进德米安的颈间，感到自己也达到了顶峰。

他全部射在了德米安的里面。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东西，一切都结束后，他突然想到了某种新的可能。

辛克莱抬起头，用满是憧憬的语气对德米安说：“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走向新世界……德米安，这条道路，这条净化的道路……会为我们指明方向的。”

德米安喘息着睁开眼，表情却渐渐变得平静，辛克莱看着他，不知为何感觉此刻的德米安居然很冷漠。

“……我们会在新世界重逢。”德米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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