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拿基立，万国之王，亚述之王，高踞王座，接受来自拉吉城的战利品。

——科雍吉克壁雕

作为国王的侍酒，贝利布斯在觐见仪式的大多数时间是不需要活动的，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使节或者亲自到访的君主都值得得到亚述王的馈赠。乐得清闲的少年低眉顺眼站在酒柜旁，用耳朵和时不时地抬眸观察到访的外邦人。

最先为亚述王献上礼物的是从伊德纳纳岛[ 即后世的塞浦路斯岛]来的五位小国王，他们自述听闻世界之王无与伦比的功绩和亚述神的伟力，因此远渡重洋前来归顺，希望亚述神与亚述王庇护他们的国，调解他们的争端。贝利布斯观察到西拿基立满意的神色，显然五位小王谦卑的话语满足了他的骄傲，他应允了他们。小国王们欣喜的跪伏在地，命手下为亚述王献上他们国内的特产——装在银瓶中的甜葡萄酒和最优质的橄榄油，还有数量不多的黄金珠宝，西拿基立接受了这些礼物，于是他们便退下了。

在这之后，来自哈梯地[ 今日的黎巴嫩和叙利亚的海岸地区。]的国王和国王使节们一起朝拜亚述王。沿海大城推罗的国王年老体衰，他派来自己的次子为亚述王献上象牙、白银、黄金与锡矿石。那些锡矿比赫梯地的质量更佳，贝利布斯得知这是推罗舰队从距离亚述极为遥远的锡岛[ 大不列颠岛。]运回来的。犹大王希西家是迦南内陆诸国君的领头人，他率领着以东、摩押、加沙、阿斯卡隆、亚瓦底、亚扪、亚实突等十六个国家的小国王来到尼尼微，向西拿基立进贡了大量珍稀木料和石料。“听闻您，我主亚述王西拿基立要修缮您的宫殿使其更胜从前，我们带来乌木、香柏木和柏树做的大梁和椽木；我们煞费苦心，带来来自山间采石场，用来装点宫殿的雪花石膏石板、黑石、砾石和其他石材。”希西家代表其他众王说。贝利布斯敏锐地察觉到西拿基立那不寻常的态度，希锡家为他献上的礼物珍贵程度远超伊德纳纳诸王，而他的言辞也恭顺谦卑，并无忤逆之意。为何西拿基立却好像仍然不满意的模样？

“难道传闻是真的？米罗达巴拉担在起兵之前真的派使者联络过希西家？看如今这情形，如果传闻为真，那么希西家即使不曾回应米罗达巴拉担的出兵请求，恐怕也没有把事情第一时间通知西拿基立……”

哈梯与迦南诸国的国王、使节们纷纷退下，西拿基立本来颇为放松的坐姿突然正式起来。贝利布斯扫视一圈，发现包括阿舒尔那丁桑姆在内的其他几名接见者也严肃了许多，显然接下来觐见的国王也好，使节也好，其地位非同一般，不是此前的小国王们可以比拟的。

“木祖[ Muzur，亚述人对埃及的称呼]大使尼寇觐见我主亚述神，我主亚述王，世界之王，万王之王！”

伴随宣令官的声音进入大殿者共有四人，其中三位皮肤黝黑，肌肉饱满，一看便知是优秀的武士，虽未佩刀却仍然气势不减。他们中有两人手捧足有人头那么高的金沙，甫一进殿便将银托盘并金沙一起倒入地上原本已有的金沙中。另有两人各捧一串钥匙，想必能用这些钥匙打开的宝箱和兽笼现下已经在宫城内安置妥当了。领头那人身高腿长，身形矫健，其肤色较亚述人和巴比伦人都要深，但又达不到黑的程度。当他向王座上的西拿基立半跪表示敬意时，贝利布斯发觉此人即使跪下也几乎与坐在椅子上的阿舒尔那丁桑姆一样高。想到这个，少年差点没绷住自己的笑意。

“为尊贵的木祖客人倒酒。”西拿基立沉稳的声音响起，贝利布斯急忙收敛情绪，携一壶佳酿朝已经落座的尼寇大使走去。埃及人的实力显然得到了亚述的认可，此前的诸国王都未曾享受到座位。

贝利布斯将酒水平稳倒入尼寇手中的黄铜杯，他低垂着眉眼，因而未能及时发觉尼寇饶有兴致的目光，直到埃及人伸手抚上他的下巴。

“啊！大人，您这是……”贝利布斯尴尬地后退，他下意识回头看去，西拿基立似笑非笑打量着他，而阿舒尔那丁桑姆已经沉下了脸。男孩瞥了眼慌乱的少年，将愤怒的目光聚焦在尼寇身上。

“真是青春俊美的年轻人，难得是还如此怕羞。”尼寇仿佛毫不在意斜对面传来的愤怒凝视，他向贝利布斯点头致意，又朝西拿基立举起酒杯。“尊贵的亚述王，巴比伦的征服者与秩序的重建者，愿您健康长寿，威名远扬。”

“我的威名传遍四海，我的身体健硕如狮。”西拿基立唤回少年，命他为自己倒酒后一饮而尽。“你的王，我的兄弟塔哈尔卡是否令他的国和平，是否令他的妻子多产，是否敬奉他的太阳神如我敬奉亚述神一般？”

“法老是众神在大地上的高贵投影，他做这一切如同呼吸。”尼寇啜饮杯中酒，眼神兜兜转转又落在了贝利布斯身上。“亚述王啊，我已与您这三位忠诚的大臣熟识，在贵国先王萨尔贡尚在位时便有交情。可这两位年轻人确实是第一次见，可否请亚述王告知我他们的身份？”

不等西拿基立回答，早就按捺不住的阿舒尔那丁桑姆已经起身：“我是西拿基立之子、萨尔贡之孙，受我主亚述神与太阳神沙马什庇佑的阿舒尔那丁桑姆。”男孩扬起下巴，气势汹汹。但尼寇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外交官式笑容，彬彬有礼的向王子殿下致敬。不消说，他的这番态度让年少的王子更加恼火了。王子还想说话，但终究因顾忌父亲而没有继续，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贝利布斯，我的廷臣，出身于巴比伦地，其父贝罗斯是我父萨尔贡的近臣，可惜英年早逝。”对于贝利布斯，显然西拿基立没打算让他自己回答。

“啊，您是巴比伦人，那位著名的学者贝罗斯的儿子！”出乎贝利布斯意料的是，尼寇仿佛早就知道他的父亲。埃及人高兴的起身，张开双臂：

“纵使山峦长脚，如同流水般奔走不息，它们也无法与我等同，因我是吉尔伽美什，我在人类中得到了不朽的名声。”

许久未曾听见的语言竟在这种时刻传入耳朵，贝利布斯不敢置信地看向不远处的高大男人：“您懂得巴比伦语？您知晓《吉尔伽美什史诗》？”他用久违的巴比伦语问。

“我是个外交官啊，漂亮男孩。”尼寇笑嘻嘻地回答，“再说，你们巴比伦人的语言与亚述语的差异并不太大，知晓亚述语后再学习巴比伦语是不难的。事实上，从我见到你开始，我就在心底酝酿起一首短诗——原本是想用亚述语念给你听，既然现在我已经知晓您来自巴比伦，那么用巴比伦语显然更为妥当。”尼寇清清嗓子，无视了西拿基立警告的目光——勇敢的行为，但或许不够理智。

“你像一朵盛开的花，你的美丽让我心醉，你的眼睛像星辰，你的微笑像月光。来吧，让我们在流水花园中漫步，让我们的心紧紧相连，如同两块黏土。在今夜……”

“够了！”

“停下吧，法老的使节。”

阿舒尔那丁桑姆与西拿基立几乎同时开口，小王子怒气冲冲，似乎下一秒就要上前暴揍埃及人。西拿基立语气低沉，虽然从面色上看不出什么，但贝利布斯能感觉到国王的心情明显变差了许多。至于贝利布斯自己，他早在听到“你的美丽让我心醉”那句诗时便停止了思考，这算什么？在觐见仪式上，一个强大国度的大使公然向邻国的廷臣示爱，还是用被示爱人母国的语言，全然不把他的亚述主人放在眼里？少年心乱如麻，冷汗打湿了长袍，就连额头上都布满细密汗珠。他偷偷看向身旁的亚述王，可对方并没有看他。

“这里是我主亚述神的神圣所在，不是您吟诵诗词，谈情说爱的地方。孟菲斯的宫廷是怎样的，我尚不了解，或许有朝一日我会亲自到访，了解法老之城的风俗习惯。而这里是亚述，是尼尼微，我主亚述神授权我先祖诸王订立的律法不允许这种行径发生。”西拿基立从他的御座上起身，于是王子和几名重臣也纷纷起身。西拿基立走到尼寇面前，埃及大使低下头颅，表示敬意。

“长途跋涉，您一定也累了，我想觐见就到此结束吧。亚述慷慨而好客，请您回到下榻处打理好自己，今夜有盛会等候您与其他诸国的使节和君王。”西拿基立将手搭在埃及人的肩头，作出一副安抚的姿态，然而只有尼寇知道他费了多大力气才挺住身体，没有被亚述王摁着跪倒在地。

“荣幸之至。”国王说。

“一个下马威。”大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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