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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带你回到了故乡的村庄。

皎月高悬夜空，在缭绕的纤云里若隐若现。月光漏过花树间的缝隙，把银白洒在飘着青草香和泥土味的小径上。刚落了一场雨，空气里很潮湿，风里有淡淡的花香。

夜已深。家家户户都已经熄灯就寝。悬挂屋檐的风灯摇晃着，在空旷无边的黑夜里勾勒出建筑不甚清晰的轮廓。

你顺着熟悉的通道，来到了苏晴的家。出发那天，缠绕在篱笆上含苞待放的蔷薇已然开放。动枝生乱影，吹花送远香。刚才的香气，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庭院里的荒草有尺许高，密密地覆盖着土地，提醒你这里已许久无人打理。

你的视线越过篱笆，看到门口外的空地上，堆满了祭奠的花束。

“看来龙杀害民众、劫掠贡品的事情已经传开了。”你想，“或许有人为她们收拾了遗体……一会儿去礼堂后的墓地看看吧！如果没有墓碑，我就想办法帮她们各做一个。得让逝者安息。”

龙陪着你。你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人形的龙收不住犄角和尾巴，秦彻的影子看起来有点吓人。

你绕过成堆的已有些干枯和蔫巴的花束，到房屋前，用苏晴给你的备用钥匙开了道门缝。屋里飘出一股食物腐败了的恶臭。

“我要去帮她们打扫一下家里。”你对秦彻说，“需要一些时间，你……”

秦彻轻轻耸了耸肩，抬头看着屋顶：“我在上面等你。”

你的心中浮起一阵赧然。才看到他的影子时，还担心恶魔的存在会不会打扰想要归家的灵魂，但秦彻这一番干净爽快的答语，马上让你明白了，他是为了守护你才来的。

“谢谢。”你有些动容了，“如果有情况，我就马上跟你离开。”

“嗯。”

你拉高领子，遮住口鼻，进入室内忙活了小半天，把飞着苍蝇的腐败食物清理掉，开窗通了通风，再给整个屋子做了下简单的清洁，确保所有物件都各归其位，像是主人将出远门的样子后，才怀着告别的不舍，离开了屋舍。

“我还要回一趟自己家，拿一些东西。”你对屋顶上帮忙放哨的秦彻说，“能不能……”

“出发前我就说过了，你可以在这里呆到太阳升起之前。”秦彻似有些不耐地提醒你，“我承诺的事情，不会反悔。”

饶是他这样说，你对龙的大度还是心有戚戚，便加快步子走上回家的路，想尽快结束今夜的行程。

路上的花香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郁的烧焦味，像柴火燃烧或是你们秋天放火焚烧野草后的烟味，并掺杂着一股潮湿的落叶堆积发酵后的说不出的酸溜溜的味道。

你是猎人，直觉敏锐，刚闻着味儿时，心中就有了些猜测，只是不到家门心不死，没有亲眼看见，你实在不敢相信：明明圣堂已经安排了使者把你推下深渊处决，可这样做还不够他们宣泄对魔女的憎恶，居然堂而皇之地到你居住的地方宣告你的身份，让村民和圣裁军一起摧毁了你珍爱的小家。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那个熟悉的小石头房子，而是一堆被推倒了的、为烈火燃尽而看不出模样的黑不溜秋的废墟。四周的地面上有很多大小不一的脚印和车辙印，还有堆放树枝和落叶的痕迹。道路上有两张断弓和许多被折断的羽箭。晒着肉干的竹筐翻倒了，肉干不见了踪影。两根长矛插在废墟边上，圣裁军忘了把它们带走。

你看着这一切发愣，不知道是该先为自己悲哀，还是先为视你为魔女、来毁坏你家园的人悲哀。自始至终，你连个为自己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仓促地判决成了为龙蛊惑的魔女。你本以为判决就是你全部的不幸了，没想到那只是一个微小的开端。

你不禁不甘心地发问：这一场荒唐的猎杀行动里，究竟谁得到了好处？这样换来的好处，究竟有什么意义？

“你要打扫这里？”看着这堆不成样子的废墟，秦彻走到你身边问，“看起来会很费时间。”

“不了，我找个东西就走。”你失望地回答说，“如果找不到的话，就算了。”

秦彻先你一步上前，用雾气捏碎了几个驱魔除恶的小器皿。

你随后踏上坍塌的屋顶，在这具巨大的房屋遗体上，根据它在你记忆中的模样，摸索着方向。秦彻看你行动不便，帮你掀开了凌乱堆积的墙壁和房梁。你摸到了地板，终于在一堆烧酥了的灰堆下触碰到了松动的石块，取出被石块压着的一个小盒子。

“这是……？”秦彻好奇你找的东西，走到你身边观看。

你掏出他给你的夜明珠，照清楚小盒子的机关锁，用手指娴熟地拨弄了几下。不一会儿，只听“啪嗒”声响过，盒子被打开了，一个金灿灿的雕着黑曜石小龙的金灯静静地躺在柔软的红色垫布上。

“找到了。”你捧起灯，小心地把它举到秦彻眼前，“还好这个没被发现，不然我就真的洗不清自己了。”

“纯金打造，工艺精美，这条黑曜石龙也雕刻得栩栩如生。”看过无数珍宝的红目审视着小金灯，沉静的眼中浮起了一丝想要探究的好奇，“你怎么会有这种宝贝？”

“是奶奶捡到我时，在装我的篮子底下发现的。”你回答秦彻说，“那天……也是纪念日。”

“所以，你并不是出生在纪念日，而是在那天被捡到，就把那天当成了自己的生日？”秦彻问。

“嗯。”你点头。

秦彻接过小龙灯又细瞧了瞧，暗红的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猜疑：“这么高级的工艺，世所罕见，只可能出自于宫廷。另外，龙一向为世人所厌恶，那捡到你的人，就算不知珍宝的来处，看到这条灯上的龙，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你的身份？”

说罢，他又以你寻找箱子的路径为线索，继续推理：“你们把灯藏得这么隐秘，不会不清楚‘龙’代表的含义。”

秦彻说的这些，你也都怀疑过。奶奶早几年里病逝了，你的来处早已无从考究，而眼下又面对着不远处复仇结束后被吞吃灵魂的命运，这对身世的追问，其实已没有了任何意义。

“弄明白了，或许只是徒增烦恼。”你泄气地苦笑笑，语气自嘲，“我想把这个小灯送给你，作为你照顾我衣食起居的报酬。”

本以为你是要带走什么纪念物品，没想到找出这么个金贵的东西，竟然是为了偿还救命和医治的恩情。往好了想，你是知道感恩，但反过来，也可以说是和他划清界限，不亏不欠。

“难为你伤得这么重，还要为恶魔操心。”秦彻微带嘲弄地说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了。”

你生怕秦彻要瞧不起家中这唯一值钱的小灯呢！毕竟他的财宝一个胜一个精美，随便拿出来一个，都要比你的小龙灯金贵得多。好在他总算是没有嫌弃，很坦然地接受了你的谢礼。你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松了口气。

今夜的最后一站，是在村外小礼堂后的墓园。你借助夜明珠的光亮，很顺利地在其中找到了苏晴一家的墓碑。站在崭新的石碑前，你伸手拂去凌乱的落叶和灰尘，让它们都看起来整洁一些。确定姑娘们都有了归处，这下你才觉得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秦彻，我还想再去一个地方。”你转身对跟着你的秦彻说，“能不能请你再多等我一下？”

“我给你的时限是天亮之前。”秦彻说，“月亮刚过中天，现在还早。”

你点点头，脚步一转，去开了礼堂的大门。这是方便村民们就近向主教祈祷的地方，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了。周围的墙垣重修过几次，又塌了，石块块堆成小坡，缝隙里长满了杂草和野花。建筑上也爬满了藤蔓，但乱窜的高枝都被齐刷刷地修剪掉了——最近应该有人修理过它们。

礼堂内部不大，总共有八排座椅，每一排可以坐八个人，对半分为两列。木头椅子掉漆和磨损得厉害，石头地面也有许多深深浅浅的裂缝。镶嵌在石墙中的窗玻璃是透明无色的，不如圣堂的彩色玻璃好看，但这已是拈花村能修出的最好的模样。唯一值得称许的，仅有台上那一架养护得当的管风琴。它是每一次祈祷仪式和小节日的主角，在礼堂漫长的历史中，村民曾用它演奏过不少经典的曲目。

你脱下外套披肩，放在第一排的一张座椅上，然后就走到管风琴前，开始演奏熟悉的安魂曲。本没有打算这么做的，可看过墓碑后就匆匆离去，似乎还差了点郑重的意味。毕竟，只有你清楚，你们在那喜气洋洋的节日里，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浩劫。

随着你指尖娴熟地动作，气势恢宏的安魂曲从音管中徐徐流出。那本该充满爱和祝福的曲调，在此刻的你听来，却是充满了哀叹和不甘。辛酸、委屈、愤懑、哀恸……你眼中看到的不是逝者们安息的微笑，而是被血腥与残暴摧残的求生不能的哭嚎。

原来死亡是那么具体。

譬如一朵花败了，一棵树倒了，一口井干涸了，一栋房子被堆满树枝树叶烧毁了……朋友们被杀害了，你也被推下了深渊，从此世上不再有苏晴、苏云、苏雨和你，余下的只是那几声冷冰冰的龙来了，和被龙蛊惑而遭遇处决、应当死在了深渊的魔女。

这首安魂曲，送别朋友，也送别你自己。

送别对圣堂的敬仰，也送别不堪回首的过去。

但愿你们的灵魂，都能得到安息。

秦彻在距离你最近的一排座椅上坐着，倾听你的演奏。这明着安抚灵魂、暗着歌功颂德的虚伪曲调，他已听过不少，而像今夜这般如泣如诉的悲鸣，却是第一次聆听。龙对人世没有留恋，可他此时竟很羡慕你的朋友——你以灵魂为代价，爬出深渊，连她们的冤屈也一并背负。

脑海里闪过一个既荒谬又现实的猜想：如果有朝一日，恶魔为人类战胜，你是不是也会像此刻悼念亡友一般，为他的逝去而悲伤？

“哼。”

在安魂曲的掩盖下，秦彻自嘲地轻轻哼了一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千百年来，人早已把他和灾难归于一类，求他消失还来不及，又怎会怜惜恶魔的逝去？还是不要异想天开了吧。何况，你已经……

这样一想，那满含情意的安魂曲，霎时就变得索然无味。可也就是在这时，你演奏的音乐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戛然而止。

秦彻抬头看向你，发现你用一只手捂着口鼻，另一只手艰难地撑着琴键，双肩一抽一抽地颤抖着，正在突然到来的静寂中呜咽。

秦彻抓起你放在第一排座椅上的披肩，走上前去，递给了你。

你抓过衣服揉成一团，把哭湿了的脸颊埋了进去。

月光透过窗户，在阒静的礼堂中流淌。苦涩在这片清冷的银色中化开，浸润着古旧而狭小的室内的一切。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应该是你的演奏惊动了值夜的村民。你没法控制自己，因为这一场宣泄已拖延了太久，悲恸过度的你只想痛痛快快地哭泣。

秦彻横抱起你，在人群打开礼堂门之前，从窗口飞了出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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