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因悲伤而不再悲伤的世界

那是她几岁的时候发生的事？三四岁？记不清楚了。

那一天的下午，年幼的小女孩发现了家中的异常。一个身形巨大的、全身漆黑的生物突兀地出现在她经常玩耍的客厅。非常奇怪，它的四肢并不是两两分布的，三只脚分布在身体的前端，一只在后面。三只脚中间的那只和其他两只很不一样，或者说那根奇怪的东西根本不是脚，因为它不与地面接触，更像是从嘴里吐出的大舌头。它的嘴也很大，阴森的白色牙齿裸露在外面。

人们的大多数恐惧来自未知。小女孩从来没有在动画片里见过这样的怪物，自然也会害怕会被它抓走或者被直接吃掉，小腿开始不自觉地发抖。

她一个人在家里，大声求救是徒劳的，没有人能够帮助她。

我不能逃跑，如果我逃走了，它去伤害妈妈爸爸怎么办？她这样想着。

因此，她鼓起了一点勇气，想要凭自己的力量，去做一点什么。

她向着怪物慢慢靠近。它一动不动的，似乎没有发现她。

小女孩：“我…我不怕你！”

她抬起腿，朝着怪物的脚用力踢去。怪物发出“嘭”的吼声，身躯却还是纹丝不动。疼痛却从她的脚尖源源不断地传来。

小女孩：“我…不怕你！嘶—好疼……”

小女孩：“好！你，等着！我会有办法的！”

她跑进自己的房间，迅速地将房门反锁，整个人躲进被子里。

她有几次打开了门，从门缝里偷偷观察怪物的情况。它依旧在那里，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出了声音。

？？？（女性声音）：“回来了，回来了。”

？？（男性声音）：“奇怪，怎么感觉比平时安静？”

？？？（女性声音）：“今天是睡着了吗？”

？？？（女性声音）：“快出来吧，爸爸又买了你喜欢吃的蛋糕！”

小女孩听到了熟悉又温柔的女声，飞速冲出房间，抱住了女人的腿。

小女孩：“妈妈！妈妈！那里…有怪物，很大一只，黑色的！”

她的小手指向客厅的方向。

女人：“怪物…？”

女人：“客厅里，有什么吗？”

男人：“去看看。”

小女孩：“妈妈爸爸，你们小心一点！我不要你们被吃掉！”

……

女人：“这是？订的钢琴到了？组装好了。”

女人：“客厅里也没有别的东西呀。”

男人：“她是不是没见过钢琴？”

女人：“哈哈哈，也许是这样的。”

女人：“我的乖女儿快过来吧，这里没有什么怪物。”

听到女人的召唤，小女孩的目光立刻离开已经垂涎了很久的蛋糕，寻着妈妈的声音急忙跑过去。

小女孩：“妈妈骗人！为什么妈妈离怪物这么近，很危险的！？”

女人：“哈哈哈…小傻瓜，它不是怪物，它是妈妈的朋友。”

小女孩：“朋友？”

女人：“它会唱歌哦—”

小女孩：“会唱歌的…怪物？”

女人：“哈哈…来坐到妈妈身边。”

女人在将钢琴调试好后，便开始了她的演奏。白皙细长的手指在琴键上翻飞，富有深情的美妙的音乐便就此诞生，音符在空气里翩翩飞舞。她对钢琴演奏拥有绝对的自信，她也拥有大师般的技艺。

小女孩：“这是…睡觉之前，妈妈给我唱的。”

女人：“说对啦！”

小女孩：“那，怪物是好人？”

妈妈：“嗯！它的名字叫作钢琴，它的声音是这世界最美好的东西，是会给人们带来幸福的。”

小女孩：“哇……”

女人：“想要试试吗？”

小女孩兴奋点头。她站在钢琴前，伸长双臂才能勉强碰到钢琴的琴键。小小的手在琴键上胡乱地拍打，发出的只能是毫无节奏的噪声。

小女孩：“啊！？它又不会唱歌了？？”

女人没有半点不悦，依旧温和地笑着。

妈妈：“也许…需要一点点帮助。”

大手轻轻握住了小手，引导着它探索这片美妙的黑白两色的海洋，节奏很缓慢，在正确的时间点正确的位置按下琴键后，钢琴再次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小女孩：“哇…好神奇！它，港亲？真的在唱歌！”

女人：“它跟我说它很喜欢你。”

小女孩：“我也喜欢它！”

女人：“那你们也可以成为好朋友了，呵呵……”

小女孩：“嗯！可是现在我好饿。”

小女孩的肚子发出小小的咕咕声。

女人：“想吃什么？”

小女孩：“想要吃……好吃的！”

……

女人在洗手，准备做饭。男人从后面轻轻搂住了她的腰。

男人：“你想要她学这个？长大之后继承你的事业？”

女人：“不，我只希望她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

女人：“放开啦…我这样怎么做饭？”

男人：“啊，哈…”

真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

……

……

她六岁了，和其他同龄的孩子一样，正在读小学一年级。

这天下午放学，和以往有点不一样。她走出校门后，并没有看到平时送她上学接她放学的保姆阿姨。

也许今天可以一个人回家，但是回家的路是怎么走的？

？？：“雨欣！雨欣！”

马路的那一边，一个男人在一辆高级黑色轿车前招手呼唤她的名字。

小女孩：“是…爸爸！！”

但男人脸上的笑容马上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万分惊恐的神情。因为他挚爱的女儿正不顾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径直向他跑来。

信号灯闪烁着凶恶的红光。

男人的嘴唇上下拼命碰撞，却无济于事，声音被一次次杂乱的刹车啸叫声掩盖了。万幸的是，没有出现车祸，她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男人的眼前，并天真地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欣赏街道这边的景色。

男人平复了心情，苦口婆心地向她细致地讲述了过马路时要遵循的规则，但并没有什么效果，因为她的注意力早就被烘焙食品店展示的精致甜品吸引了。

男人：“所以说……以后过马路要一点主意安全！听到了吗？”

小女孩：“想吃那个…”

小女孩的小手指向那个展示出最新款云朵状冰淇淋的海报。

小女孩：“爸爸…”

她扯了男人西服的袖子。

没过一分钟，小女孩的手里就出现了一个和海报上一模一样的冰淇淋。

小女孩：“嘿嘿…”

男人：“所以说啊，你以后一个人一定要注意安全，你会慢慢长大的，爸爸妈妈也会变老……”

小女孩认真地舔着手中的冰淇淋，敷衍地点着头，也许根本没有听进去什么。

小女孩：“嗯嗯…吸溜……不要一个人。和妈妈爸爸，一起！”

男人：“对了，今天就不着急回家了，我带你去找妈妈玩！”

小女孩：“好！好呀！”

小女孩：“我最喜欢妈妈了！”

男人：“那我呢？”

小女孩：“也喜欢爸爸了！”

男人：“到底喜欢谁呢？想清楚再回答哦~如果你以后想吃更多好吃的话……这些…妈妈是不会随便买给你的吧……”

小女孩：“还给你…”

小女孩将冰淇淋吃剩的包装扔给男人，残余的奶油弄脏了他的西服。

男人用随身携带的湿纸巾将纯黑面料上的不和谐的白色痕迹擦去，不过他对此并不在意。

小女孩：“我还是最喜欢妈妈，第二喜欢爸爸！”

男人亲昵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男人：“好吧好吧…我也最喜欢你的妈妈了。”

男人：“来，上车吧。”

男人将小女孩抱到后座的儿童安全座椅上，并为其系好了安全带。再次检查所有儿童乘车应当要注意的地方后，他回到了驾驶位置，启动了车辆。

小女孩兴奋地诉说着今天学校里的所见所闻。男人专注开车，并没有回应。

她的欢乐盖过了闹市的喧嚣，也慰藉了熙熙攘攘的纷忙。

……

男人牵着小女孩的手，走入了这座城市的艺术中心。为了塑造氛围，现在场内的灯光很昏暗，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人们的热情。今天来到这里的人比平时多很多，大家都在激烈地谈论着什么，小女孩从这些杂乱的声音中频繁地听到了一个记忆里熟悉的名字——她妈妈的名字。

他们俩来到第一排中间的座位坐下，小女孩睁大眼睛，好奇地打探着这一切，想将这些未见过的景色装进小脑瓜。

可没过一会儿她眼里的光就渐渐暗下来了。

因为眼前的舞台上只有一架优雅而又精致的钢琴在静静地等候着，并没有人的影子。

小女孩：“妈妈呢？”

男人看了一眼手表，表现得很平静。

男人：“在心里数十秒钟，妈妈就会出现了。”

小女孩：“嗯…一、二、三……”

男人：“已经不需要了，睁开眼睛吧。快看台上！”

这是小女孩心目中在这个世界上她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她身着一袭黑色礼服，如同夜的精灵，优雅地坐在钢琴前。这件礼服以其简洁而神秘的黑色调与钢琴的深沉相互映衬。

礼服的面料是精致的天鹅绒，它在灯光下泛着微妙的光泽，如同黑夜中的星辰。

领口是V字形设计，既展现了她的颈线，又不失庄重。

袖子是贴身的长款，紧贴手臂，凸显出她优雅的手臂线条，直至手腕处才逐渐展开。

腰身部分采用了紧身设计，完美地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而裙摆则从腰部以下流畅地展开，礼服的背部设计同样引人注目，是一个大胆的露背设计，展现出她光滑的背部肌肤，与黑色的礼服形成鲜明对比，增添了几分成年女性的魅力。

小女孩：“哇！啊…这是妈妈吗？”

男人：“没错的，只是和平时不太一样。”

小女孩：“妈妈！妈妈！妈妈……”

钢琴前坐着的女人注意到了可爱的女儿，对着她绽开了一个温柔的笑容，之后便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黑白琴键上。

小女孩：“妈妈，看到我了吗？”

男人：“肯定看到了，先安静一下，认真听妈妈的演奏。”

男人：“你长大了，懂了很多东西，才带你来的。”

小女孩：“嗯。我是好孩子。”

女人开始了她的演奏，接连三曲。乐曲中表达的，既有圣洁优雅的抒情吟唱，也有活泼亲和的笑语欢声，其中蕴含的情感喷薄而出，即使是从来没接触音乐鉴赏的人也会感到心潮澎湃。

音乐总是这样。

这是淋漓尽致的技艺，没有任何失误，整个会场安静到只能听到她按下琴键后蔓延的残响，听众的呼吸在不经意之间也变得小心翼翼。

演奏结束了，在鞠躬表示感谢后，热情的掌声如潮水一般涌向她。

女人：“谢谢！谢谢大家！希望我的演奏能为您的生活增添一些小小的美好。”

男人带着小女孩来到台后的休息室。

女人正靠在沙发上休息。小女孩奔向她，张开双臂，眼里放着光。

女人稳稳地接住了小女孩，把她搂到自己的怀里。

女人：“妈妈的演奏怎么样？”

小女孩：“太漂亮了，妈妈是最漂亮的人！！！”

小女孩：“妈妈今天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衣服也好看！”

小女孩：“最喜欢妈妈了！”

女人：“是吗？”

女人：“今天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开心吗？有没有交到什么新的朋友呢？”

小女孩：“好讨厌上学，不好玩。妈妈也需要上学吗？”

女人：“现在是不需要了，毕竟要在钢琴上花很多很多时间。”

小女孩：“钢琴？”

女人：“对呀，小时候你还把它当成过怪物。”

小女孩：“我想学钢琴可以吗，妈妈，可以教我吗？”

小女孩：“因为，刚刚弹钢琴的妈妈，实在是太美了。”

小女孩：“我以后也想变得像妈妈那样。”

女人：“如果你真的想要这样的话，我会支持你的，因为你是我的乖女儿嘛！”

女人：“明天吧。明天就开始吧。”

小女孩：“嗯！嘿嘿…”

小女孩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那种美妙的感觉，仿佛是有一块蜜糖在她的口中慢慢融化。

……

翌日

女人在小女孩放学之前先一步回了家，轻轻擦拭掉客厅的钢琴上的灰尘，顺带调试好它，之后便静静地坐在钢琴面前等待了。

女人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以及小女孩的欢笑声。

女人：“回来啦？”

小女孩：“妈妈！？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回家了。”

女人：“因为，不是答应你了要教你钢琴吗？”

小女孩：“哦！我要学钢琴！”

女人：“坐到我旁边吧。”

小女孩紧贴着女人的身体坐下了。

女人：“既然是你自己说要学的话，妈妈教的时候是会稍微严格一点的。”

小女孩：“好。”

女人：“先练习坐姿，背挺直，整个人坐好！”

女人：“把这些白键，黑键，音名全部记下来！”

女人：“认识五线谱，给你谱子，你自己得学着看，需要明白这些符号、数字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好，好复杂。妈妈，我看不懂。”

女人：“慢慢来吧，时间还有很多。先做好这些，就差不多可以碰钢琴了。一开始学的时候，一定要刻意地注意自己的手型，要自然弯曲，就想像是自己手里握着一个球一样。”

女人：“对，差不多就是你现在手的样子。”

女人：“自己坐好，我给你演示一下你接下来要练习的曲目。”

女人：“先练这个吧。”

女人弹奏了一段缓慢，舒适的旋律，并伴着钢琴声哼唱。

小女孩：“小星星！”

女人：“还记得嘛，在小时候听过吧。”

小女孩：“记得！”

女人：“这首曲子比较简单…”

小女孩：“就算是学更难得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做到的！”

……

女人：“第一次弹钢琴的话，这个程度勉强合格吧。”

小女孩：“嘿嘿…”

女人：“以后每天放学回来，写完作业就坐在钢琴面前练习，吃完晚饭也继续练习。每天都要进行五指练习……这首《小星星》，先练一个礼拜吧。”

小女孩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了窗外远处刚好飞过的客机——机翼将天边的晚霞划成一道漫长的直线，敷衍地应答。

小女孩：“哦…我知道了…”

……

开始的几天，小女孩还是很认真地完成每一天的任务，就算不理解缘由也会乖乖地重复着练习。但没了最初的新鲜劲之后，她作为一个活泼好动的小孩子，难免会觉得眼前的大家伙非常无趣，既不会说话，也不会陪她玩游戏，就不再愿意将全部注意力和精力集中到练习这件事上了，总是开小差，后来干脆象征性地碰了几下琴键就去玩乐了。

……

一个星期后。

女人：“这么简单的曲子，这么多地方弹错了，完全不合格！”

女人：“再多练练吧。”

小女孩：“妈妈，我需要练多久才能弹得和你一样好？”

女人：“嗯…也许需要十年。但你比妈妈聪明多了，大概不需要这么久吧。”

小女孩：“十年…但是我现在才六岁。”

女人：“只要每天都坚持练习，时间会过得很快的。”

小女孩：“嗯…”

……

这天女人很早就回家了，想看看小女孩的练习时的状态，再检查一下练习的成果，但钢琴前面没有人，家里唯一的声音只有电视里嘈杂的广告词。

女人按了几下钢琴的终止键。声音的穿透力很强，小女孩很快出现在她的面前。

小女孩：“妈妈，我不想学钢琴了。妈妈，你会生气吗？”

女人：“嗯…”

女人：“当然不会。你想做什么是你自己决定的。”

小女孩：“真的吗？我很害怕妈妈生气。”

小女孩：“因为……因为…”

小女孩：“那我去楼下的公园玩了，放心吧，老师的布置的作业早就完成了。”

女人：“注意安全就好，玩得开心一点。”

女人待小女孩跑开后，轻轻地抚摸了琴键，搽掉明显的污渍，无奈地笑了笑。

女人：“小女不才，请多包含了。”

……

一切又变得和以前一样，但也有点不一样。只要女人回家的时候，小女孩没有睡觉，她就总会缠着女人为她弹一段钢琴曲，并向她分享一些学校里的趣事。

每一次，女人充满爱意的淡淡的笑容从来没有消失过。

……

……

……

6月25日 雨夜 家庭餐馆内

在靠墙的一张餐桌上，发生着温馨的一幕，是一对母女。女人正在用餐巾纸擦拭着嘴角的油渍，而小女孩则是用透明吸管大口大口地喝着杯中的可乐。

女人：“今天的晚餐。好吃吗？吃饱了？”

小女孩：“太好吃了，我的肚子已经变得圆鼓鼓了，什么都塞不下去了。”

女人：“所以说，是妈妈做饭好吃，还是这里的食物好吃？”

小女孩：“唔…嗯……”

小女孩扶着小脑袋发出这样的声音。

小女孩：“妈妈的最好吃！”

女人：“哈哈…”

女人发出爽朗的笑声。

女人：“我的宝贝女儿，祝你8岁生日快乐！”

小女孩：“诶？！哦！嘿嘿…”

小女孩：“还想吃生日蛋糕！”

女人：“不可以。你已经吃饱了。”

小女孩：“没关系的，这是生日蛋糕，蛋糕是装在另一个肚子里的。”

女人：“晚上是不能吃那么多的，会消化不良，会变胖。”

小女孩：“唔…我不要变胖，可是别的小朋友过生日的时候都会有蛋糕。”

女人：“等你爸来的时候，在他面前撒娇吧，他什么都会给你买的。”

小女孩：“嘿嘿…为什么爸爸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女人：“他今天太忙了，运气好的话等会应该会开车接我们回家吧。”

小女孩：“妈妈今天不忙吗？”

女人：“今天难得没有多少工作…”

女人虽是这样说，但手机的来电铃声已经响起多次，只是响过一声后就被她挂掉了。

女人：“消化得怎么样了？接下来一起去逛商场吧。”

小女孩：“已经消化完了，现在的我还能吃好多好多东西！”

女人：“呵呵…走吧。”

结完账后，女人牵起小女孩的手，一起朝着外面走去。小女孩抢过女人手中的伞，踮起脚为她撑伞。那是一把白色的小伞。

……

商场内

女人：“可以买零食，但是不能拿太多。”

小女孩：“太多是多少？”

女人：“我会好好看着你的小手。”

小女孩：“哼哼……”

女人：“等等。”

她们刚好路过商场的小饰品专区，女人叫住了小女孩。这里的墙面上展示着琳琅满目的可爱饰品。

小女孩：“这个小企鹅的发卡好可爱…”

女人没有回应小女孩，她的目光被摆放在最底层的什么吸引住了。

女人蹲下，从货架上拿下一个白色发圈。

女人：“你看，这个和妈妈的非常非常像。”

小女孩：“真的诶。”

女人将头上的发圈取下，柔顺透亮的长发如瀑布一般倾泻下来，披在肩膀两侧。她将两个发圈放在掌心。在小女孩的眼里，确实是十分相似，只有新旧的差别，是一样的普通、简陋，完全不如其他的小动物发卡光鲜。

小女孩：“妈妈很喜欢呐？”

女人：“嗯。”

小女孩：“可是，我没有和妈妈一样的长头发，我是短头发，玩起来的时候很快活。”

小女孩的手绕了绕自己有点像男孩子的短发。

女人：“那要看看你自己更喜欢哪一种头发啦。”

女人：“不过，你用不上的话……等我这个坏了，也是有用处的。”

女人将那个白色发圈扔进了购物车，用旧发圈把头发扎好。

……

收银台前。

女人：“我不是和你说了不能买太多零食吗？”

小女孩：“也，也没有很多嘛…就装满了，小车。”

女人：“看来需要零食管制了，一天吃一包。”

小女孩：“唔……”

小女孩抱着她的黄瓜味薯片拼命地摇头。

小女孩：“妈妈！妈妈买了什么？”

女人：“乐谱本，笔，烹饪书。”

小女孩：“全都不能吃。”

女人：“呵…哈哈”

……

信号灯闪烁着安全的绿光。

女人：“今天运气不错，你爸下班了，就是这里不太好停车，走吧，过了这个红绿灯就能看到他了。”

女人：“过马路不用着急的，急着跑过去的话，只会让司机更慌张……”

先是尖锐的刹车声，紧接着是“嘭”的撞击声，就像一枚鸡蛋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

女人整个人被卷到车底下，只有一只手露出来。

尖叫声来自小女孩。

我：“啊啊啊啊啊——”

我：“妈妈！妈妈！……”

血液从车底四散开来。

只过了几秒，那唯一没有被车底吞噬的手，如同一株强风吹拂之下的蒲公英，无力地倾倒下去了。她与她的那如降落伞一般的沾染上泥土的种子，永远地告别了。

车连忙向后倒。

破碎的脸，被地上的污秽玷污的脸。本来扎好的长发，胡乱地散开，发丝与雨水，血水混杂在一起。泛黄的白色发圈终于抵不过岁月的侵蚀和摩擦，断开了。它坏掉了。将散发束成马尾这件事，她做不到了。可是，扎成马尾之前，头发还需要梳理整齐吧。

她的另一只手，还紧握着那把伞，伞骨，被压得不成样子，成了可怖的畸形。伞面被变形的伞骨戳出好几个大洞，黑色的夜从洞中灌入。她没办法为伞下的人遮蔽风雨了。

是三种破碎吗？不，已经变成了千千万万的破碎。

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能不断地叫着“妈妈”“妈妈”“妈妈”……

没有一点作用。

我疯狂地摇晃着妈妈的身体。妈妈的身体正在流血。

父亲，他从那边跑了过来，大声地喊着，嘶吼着妈妈的名字，依然没有一点作用。他的手颤颤巍巍地靠近妈妈的手腕，之后就瘫倒在地上了。

我能做的事，只有哭泣了吧。

这是我的秘密武器，每次妈妈很生气最生气的时候，生气到不理我的时候，我才会这样做。在我的记忆里，我在妈妈面前哭的次数只有一两次吧。她会摸摸我的头，把我抱进她的怀里。

可是，今天，不奏效了。

我用尽力气，拼命地发出自己能发出最大的哭声，想要把体内所有的液体全部变成眼泪，流出来。

这样，妈妈她就会回应我了吧。

可是，明明天都在哭了，还是…

很快，救护车和警车围住了我们。

一个带着白帽子骑着白摩托的人：“这个样子，入殓师都救不了了。这么漂亮的脸，就这样一下子，没了。”

另一个人摘下他的帽子，理了理又戴上了。

摘帽子的人：“唉，我们这个国家一年都会有二十多万起交通事故，死掉六万多人。唉，这是…她的女儿吗？这哭得我心脏有点受不了了。”

死是什么？

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眼睛。它又酸涩又疼痛。

……

在一个充满奇怪味道的地方。

一个浑身穿着白色衣服的人：“我们已经尽力了，但送来的时候就是一具尸体了，起死回生的事，还是做不到啊，节哀吧。”

父亲：“我…知道了。”

他又一次没有支撑住自己的身体，还好那个白色人扶了他一下。

一个白色的姐姐走到我的面前，轻轻地和我说了话，语气很和蔼，很温柔，大概意思是让我不要再哭了吧。

我的哭泣，根本没有办法停止。

甚至，那个姐姐的眼睛也变得红红的了。

……

回家后，空荡荡的房子整日回荡着哭声。

我变成了生产眼泪的机器，哭着睡着，醒来就继续哭。

白天是女声的哭泣。到了晚上，就是一个衰弱的男声和渐渐沙哑的女声的哭泣。

父亲：“不能…不能再哭了……”

我：“妈妈…死了。”

父亲：“胡说，呸呸呸，你妈妈只是出远门了，就快，就快回来了。”

我：“妈妈…死了。”

父亲：“你，不能这样说的！呜……”

我们两又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出现了变化。我想哭，发不出声音，我想说话，也发不出声音。我，算是哑掉了。

失语症。

父亲又带我去了无数次医院。医生的答复都是没有身体上的病变，只是心理问题。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

那是在母亲的葬礼上。

我用那个白色发圈自己扎了一个不协调的小辫子。

我的耳朵可以听到惨惨戚戚的哭声，但是我的眼睛流不出眼泪，我的嘴角也不再抽动。我的目光全部都在中央的黑白两色的母亲身上。

她正在对着我微笑，她正在对着我说话。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的。

把你的世界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吧，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拦你。

我什么都不想要，现在我只想要妈妈抱我。

等以后妈妈抱不动了怎么办呀？

我，我不知道。

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吧。

现在，就当是为了妈妈，可以对妈妈笑一下吗？

嗯。

诶？是没准备好吗？数完三、二、一就对妈妈笑一下吧。

嗯。

三、二、一

诶？已经数完了呀。

我？

不会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女儿啊，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没关系的。

嗯。妈妈。你怎么了。我就在。你的面前。

我该做什么。

这一次褪去颜色的母亲没有再一次回复我了。我的头感受到针刺一样的疼痛。我抱着头，在地上打滚。

父亲将我扶起，我没办法从父亲奇怪的表情里读出来什么了。

我没办法哭了，我也没办法笑了，成为了一潭死水。

可是，我却想要发出声音，这几个发音，从我的嘴边艰难地一个个挤出来。

我：“沃…耀…摊…干…寝…”

我：“我…要……弹……钢琴。”

这样的声音，根本不是我的声音。

想起来了，绿野仙踪里没有心的铁皮人就是这样说话的。

……

从那以后，生活变了许多。

父亲的工作加更繁忙，有时候一个星期也见不了一面。他给我请了一个钢琴老师。

白天上学，回家后开始练琴。每天重复，周而复始。

重新练习《小星星》。

有几个小朋友问我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玩了，我只能摇头，无法回答。

学校组织郊游的那天，我没有去上学，在家练钢琴。对于这首《小星星》，我渐渐熟悉起来，弹奏出现的错误也逐渐变少。

上学后的几天里，身边的同学都在谈论着关于郊游的事情，这是与我无关的东西。

这次数学考试得了一百分。

水杯里有橡皮碎屑。

开始学习车尔尼的《钢琴初步教程》中的曲目。

站起来回答问题时，背后被贴了什么东西，撕下来看，是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的纸，上面画着乌龟。

我弹不好钢琴。钢琴老师说我完全没有继承母亲的天赋。

被值班管纪律的同学记下名字，理由是午休时打扰别人休息，被老师批评，他让我罚站，反省。

作业本被撕掉了，补以前的作业花了我很多时间。需要用睡觉的时间去练琴。

上初中了。由于父亲工作的原因，我们搬家了，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新的钢琴老师说我的水平很差，需要更多练习。

这次月考的成绩是全班第一，老师让我分享学习经验，我站在讲台上，站在同学们面前，一句话都没说，大概一分钟之后，老师让我回到座位上。

学校制服被划破了。

参加了央音钢琴四级考试，没通过。

所有课本的封面被红笔画上大大的×号。

书包被扔进卫生间的洗手池。

课桌上有一只被压扁的毛虫。

拿笔时发现文具盒有两只死掉的蟑螂。

从走廊走进教室的时候，被别人推搡。

走楼梯下楼，被推，站稳后，又被推，摔倒，小腿轻微骨折，没有伤到手臂和手指。

由于受伤的原因，钢琴练习被耽误了。

拿睡觉时间补上了。

在同学的口中，时常出现的，我的名字经常被加上“没心没肺”的前缀。

钢琴老师说我最近进步了。

新的学校制服被划破了，裙子上有一道大口子。

在上课的时候睡着了，有了“小偷”“贼”之类的外号。

老师说我这次期末考试考了年级第三。

我的名字被用红色粉笔写满了这个黑板，名字旁边重叠地写着“贱女人”“婊子”“装纯”“烂裤裆”“装可怜”“骗子”“妓女”“骚货”“恶心”“去死”“下地狱”还有“出门被车撞死”。

……

在高二下学期快结束的时候。

课桌上多了张粉色的纸，和一个绑着丝带的盒子，扔掉了。

第二天，离开卫生间准备去教室上课。门被几个人堵住了。我站在原地，准备等她们让开再出去。她们看到了我，朝我走过来。第一个耳光。她们大声吼叫，让我跪下。我照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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