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

作者：Ideal Sandpiper-3

最近我发现，一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如果刻意把注意力聚焦在上面，似乎就开始陌生了。

譬如说，歌唱时，几乎每个字都偏离了原本的读音。这样理所当然的事，在我不知缘何突然在意了之后，歌曲就化为了一堆奇怪的腔调。

那天清晨也是。我走出大门，看见邻居正从二楼阳台挑着自己的肠子往下放，底下有人端盆接应。同样地，我忽而感到哪里不顺畅。但我没有细思，因为要去新建的主题公园。

在入口的步道旁，有几张打卡拍照用的展板，绘着等身大的解剖图。躯干部位的图就在板面，四肢的则在板面焊着的几段空筒上，需要从后方的洞里把自己的四肢伸进去套着。头部的位置是一个洞，露出游客的脸。我觉得要卡入四肢的姿势很别扭，就没有尝试。

紧挨着的是一个水平展台，有个人仰躺在上面，躯干沿中线开了一道口子，垂直于中线又有几条等距的横切口，使软组织可以像书页般规整地向一侧打开。第一行的书页是左开本，我将它掀开，下面露出的是肋骨和肋间肌。第二行是右开本，依此类推，粉红和浅黄的格子在躯干上交织，余下的书页都是被前人阅览过而未合上的状态。

我不太明白，这个人的生命是怎么维持的。拿我翻开的那一面来说，似乎很难防范创伤性气胸。但即使凑近了，也看不出所以然，且这种互动式展板在旧公园就有，只不过是关于园区生态的，动植物形状的活页下对应着习性介绍，于是便不再琢磨。

再往前走，遇到了许多游玩项目。进入一个棚子，一群人围坐在一个彩色大转盘的椅子上，没有空位。每个人的头都被后仰着固定，戴着一种镜筒样的东西，眼皮被撑开。不久，顶棚移开了一小块，投进的阳光恰是一人宽。被直射的人立即惊叫，因为阳光正通过凸透镜聚焦灼烧她的眼睛。她开始把住前方的扶手将自己转离那个位置。这样，大转盘就开始运动了。

起初，这些人很有默契，一致划着桨似的逆时针旋转，使得每人每圈都快速略过那片日光。但很快，或许随着体力流失，当空窗下刚好轮到某个人时，其他人不约而同地制动，死死把住了扶手。那个人的眼球像烤鹌鹑蛋一样发出焦香味，在她的一部分被烹熟的同时，另一部分还在绝望地重复着扳扶手的动作，还有一部分在咆哮与咒骂。

当我在那个人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改变了之后，猜测游戏要结束了。这时，顶棚又退缩了一块，亮域翻倍。那些人重又手忙脚乱旋转起来。我想后续大概也是这种循环，就离开了棚子。

途经另一个项目，远远地就看到许多人正埋头在沙坑里找东西。走近一瞧，这些人的四肢都被高位截断，可能用了电刀之类，总觉得现场有种烤糊的味道。而那池“沙子”很像高岭土等细腻松散的材质，也能进一步止血。沙堆中断肢密布，正源源不绝地被她们挖出来，丢入各自身旁的塑料小篮。她们原装的四肢也仍在身边，一端被电话线圈样的红色防走失绳系在断面以上的四肢根部，有些正被她们衔在口中辅助挖掘。

接下来的竞争更为热火朝天，我只能站在围栏外观看。一片划有赛道的空场地，每两个人将一个刚被腰斩的人搀在中央，其质量迅速流失，落入下方的带轮塑料筐，筐上显示屏的计数不断上涨。塑料筐两侧分别绑在两边人就近的脚上。我想这些组合需在显示的重量达到某个上限前尽快抵达规定地点。这些人古怪地竞走，到处都是轮滑般拖东西的声音、喊号、噼里啪啦的浆汁与固形物——时常有人摔倒，难以再起，把周遭泼洒得一团糟，让我怀疑居中者的存活状态也是评分的重点考量。

过了一会儿，我感到视野有些模糊，好像起雾了。我到花坛边找了条长椅稍作休息。我看到一个人在腰上套了个熨衣板似的东西，挺在前面，上面摊着挂着血的肠子，侧面摆着一排调味瓶。她转过身，不是早上的邻居。肠子是从腹壁的洞中引出的，想必还温热着。有人来购买，她就切下一小段放在船型的纸盒里，淋上各种酱汁递给对方。我觉得离奇，因为园内是禁止私自摆摊的。果然，不久就有几个工作人员前来，摘下了她的板件，肠子则被一把扯下，一并没收了。罚款则看不出有无。

雾愈来愈浓，我有点咳嗽，脑壳像失水般隐隐作痛。我进了室内，觉得里面是电玩什么的。不过，首先看见的是许多人装在宛若夹娃娃机上端的玻璃箱内，游客操作的不是夹子，而是绳圈。一旦套住脖子，就把人提起来缢死，移到取物槽上方切断绳索。滑脱的概率很大。一个绳圈收紧，那人哽噎了十几秒就僵直了。我观望片刻，头更疼了。获得的人不能带走，于是我跟着运尸体的推车，看她们会被送去哪。在外面，楼体一整侧都是展柜，一人一格挂着，有的面色绀紫，有的惨白。雾未散。

我的脑中蒸汽朦胧。再次找了个地方坐着，那种不协调的感觉又氤氲起来。究竟是哪里不对，有必要理清了。

我是在梦中吗？不知何时溅在衣服上的血仍是咸的。生命登上陆地，仍然把海洋关在体内。为了进一步逃离水源，于是用羊膜卵封闭了原初的池塘。为了摆脱环境温度的牵制，于是紧固了体温。演化是不断在内部构筑世界的过程。终有一天，我们将出生在自己的精神中，梦着世界规模的梦。这样似乎没什么过错。

有一个词，“趋利避害”，对了。之前的多数人没有体现。这也许就是问题。然而，个体的历史比起演化的历史、宇宙的历史，过于微不足道。就算在文明的历史上，我和我认识的大多数个体也什么都不会留下，一如从未降生。即使努力地刻下记号，仍是徒劳，很快在任何记忆中不复出现。那些人早就意识到了，她们的行为确实是怎样都是一样。十年后的今天，我不会再忆起细节，百年后的今天，我将什么也不记得。这同样没什么说不通的。

我感到懊恼，离开了公园。

最近，我不再有所顾虑，因为我害怕思考让一切都变得不熟悉。

不过，上次之后，我只能接受纯音乐了。

（《文艺边界》2024年11月 第11期 总第14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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