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极道男子，无家可归

桐生一马是不怎么在乎生活质量的类型，但是无论怎么样缺乏质量的生存空间，住久了也会有感情。桐生能深切体会到这一点，源于他在神室町附近租住的房屋于“空白的一坪”纷争中惨遭焚毁。无家可归的桐生暂时住到了兄弟锦山彰的家里。没想到锦山也对此很惋惜。1989年跨年夜，在锦山公寓喝酒的时候，锦山感叹说：“还挺想你那个破房子。”他们前一年的跨年，是在桐生家度过的，喝得烂醉如泥。锦山是个好兄弟，但偶尔会有点鸡贼，桐生怀疑他其实是在怀念喝得乱七八糟也不用自己收拾，拍拍屁股就可以走的感觉。不过姑且相信他一下吧。

对于兄弟住自己家这件事，锦山容忍度很高。一是因为两个人有很长时间的集体同居、二人同居的经历。二是极道在房产中介里是非常不受欢迎的对象，租房很麻烦。说来惭愧，虽然桐生曾经也是不动产从业者，但他干的不动产，比起中介，不如说更像流氓。一二月事情很多，三月正值搬家季节，难以和正常老百姓竞争，租房的事就一直没定下来。兄弟偶尔催催他，但是一起住着没什么不方便，也就拖着了。直到四月过了一大半，桐生忽然接到了中介公司的电话，对方邀请他来门店面谈，说是有个比较复杂的房源，要当面问问他的意见才好。

那家事务所开在距离神室町不远的地方，主打的就是这一块地区。桐生步行走到了门店，抬头看了一眼招牌，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接待的小哥姓半田，是他还在立华不动产工作的时候偶然认识的，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半田一如既往很亲切，从来没有因为他是极道就露出害怕或者厌恶的神色。

“桐生先生，请在窗边的位置坐下，我马上就来。”半田在柜台里和他打完招呼，从员工间端了一杯咖啡递给桐生，“请用。”

“啊，谢谢，”桐生小口啜饮着咖啡，说，“很好喝。”

半田回头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别的顾客，压低了声音说，“桐生先生应该还没找到满意的房子吧。”

“嗯……虽然我要求不多，但是感觉很麻烦……”

“客套的话我就不说了，直接切入正题吧。桐生先生怕心灵事件吗？”

“心灵事件？”桐生愣了一下，为什么问这个？

“我这里有一个好房源。”半田展开手中的资料，摆在了桐生面前。是个中介通用的模板化图纸。公寓名叫神室GARDEN，距离神室町步行二十分钟，稍微有点远，不过可以接受。建筑时间是1984年，一共三层，这个房间在第三层，是边户，两室一厅，一洋一和，榻榻米全换新，带阳台，三分离卫浴，一台空调，通瓦斯，有收费停车场。周围有两个便利店和一个超市，小学和幼儿园各一个。是全方位满足需求，紧邻繁华地带却娴静的好立地。

桐生翻到下一页，第二页是内装。看照片，感觉相当的明亮干净。因为是边户，采光很好，米色的木质地板看上去很清新。房间内有一张双人床和一张书桌，和室有相当大的收纳，厨房还配了两口灶台。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价格的地方却是空白。

桐生有些疑惑：“这个房子很贵吧。我应该租不起这么贵的房子。”

“桐生先生愿意接受的话，一年房租减免百分之五十，另外还要送您五十万谢礼。”半田的手指了指资料的最下面，那里有一句小小的：心理瑕疵。

心理瑕疵，简单来说就是，房子本身质量没问题，但是因为出过一些事件，所以容易给入住的人造成心理压力。

桐生恍然大悟：“原来是凶宅啊！”

半田慌乱地说：“请小点声。”然后拿出另一份资料，居然是一份报纸的复印件。

发行时间是去年冬天。上面记载了男子砍杀女友的事件。女子的名字是大塚咲弥（Otsuka Sakuya），事发时二十四岁，就任一家时尚杂志的编辑。发生冲突的当晚，凶犯追着受害者从客厅一直砍到了玄关，砍了二十几刀，随后扔下凶器逃跑了，还带走了死者保险柜里所有的财产。因为事发时刚好是圣诞节，这栋又新又时髦的公寓里住的又几乎都是年轻人，不少人出去聚餐玩乐。被害人在走廊上爬了四户人家，才终于有人开门报警。但因为伤势过重，还没等救护车到，就已经死亡了。从案发的房间一直到公共走廊，全是触目惊心的血迹。更令人遗憾的是，这个凶手至今仍然逍遥法外。报纸附有他的照片，比较模糊，只能看个大概。他眼睛细长，脸很瘦，看上去文质彬彬，外貌上来说，应该属于异性中比较受欢迎的类型。照片下面有简介，荒川静夫，三十岁，自由职业。

“所以这个房间闹鬼是吗？”

半田凑近了小声说：“不是这一间，是整层闹鬼。现在整个三楼都没人住。据说每天夜里，三楼都会听到敲门的声音。如果你是极道，房东先生可能更放心一些，毕竟他也不愿意胆小的租客被吓晕。当然，桐生先生并不是那种危险的黑社会，这点我还是看得出来的，要是再发生凶杀案可就不好了。”桐生抿了抿嘴唇，不敢说自己上一个家是被放火烧掉的。

众所周知，穷比鬼要可怕多了。只要价格压下去，什么瑕疵的房子都有人敢住。所以其实一般的“心理瑕疵”房子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般便宜。折上一点点，来的人就络绎不绝。如果便宜到这个程度，恐怕是有什么真家伙吧。

“果然还是有点……”

“房东说可以再送一台冰箱。”

“可是……”

“洗衣机也可以送！”半田朝桐生握紧了拳头，苦大仇深地说：“桐生先生务必在阳台上每天晾衣服！告诉所有人神室GARDEN还没有死！”

“我也那么多衣服可以晾啊……”

“对了，烤箱！微波炉！都可以打包送给您，请您务必每天都让家里传出饭菜的香气！”

“可是我根本不会做饭啊。”

“您女朋友呢？”

“……”

“……”

“……”

两人对视一眼，沉默了几秒，都呵呵笑了起来。

半田一拍手掌，说：“没有的话那您就更要学会做饭了！时代变了，不会做饭的男人是行不通的。”

桐生脑海里唐突出现了锦山的脸。这家伙倒是，半夜饿了会自己煮拉面吃，难怪他女人缘这么好，不愧是锦，这种地方也能顺应时代。锦山煮面的技术相当了得。桐生一直觉得如果他不干极道，可以去做大厨——他力气很大，体力也很好，还能自给自足吃个饱。（锦山本人完全没有这个意愿。）

“而且啊，房东先生，真的很可怜。虽然这是个有手就能赚钱的时代，但是不动产也没有别人想的那么暴利，总是要个十几二十年才能开始回本，刚盖好的房子，就因为杀人事件，完全废弃了，不是很可惜吗？从环保的角度来看，也不应该空置吧。”

桐生不明白环保和这个有什么关系。但是，不动产确实没有表面那么风光，也是个压力巨大的行业，他十分有感触。不禁对房东产生了同情。被害人，邻居，所有者，每个都在这个事件中受到了伤害。

“可是真的闹鬼的话，就算我摆出好好生活的样子，也不可能扭转局面吧。”

半田叹了口气：“房东问了灵媒。说是如果杀人犯被逮捕的话，受害者的灵魂应该会安静下来。警方一直在努力抓捕，我们也不能放弃希望啊。有案件是一回事，但如果这个地方变成邻居口中的鬼屋，甚至引来周围小年轻来调查探险，写什么小道消息之类的，那影响就太坏了。不止是这栋房子，两边的公寓也会受影响。房东想在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之前先保持点人气，顺便也想警告一下不怀好意的‘大探险家’。”

同情心占了上风，桐生从皮包里拿出印章道：“那就快签约吧！”

◇

中介给房东打了个电话，那边爽快的答应了。签约的流程和普通房子也没什么两样。别看是个凶宅，规矩还是很多的。宠物不能养，夜间不能开PARTY之类的条例都好好地写在合同上。桐生只出了个印章，就把合同签好了。他这辈子还没在正经人的世界里签过这么顺利的合同。一顿讨价还价下来，居然和之前的房租差不多。三天以后，他就可以拎包入住了。

当晚桐生请锦山吃了烤肉，感谢兄弟这半年来的收留。两人吃完以后又去丽奈那里喝酒，喝到凌晨才回家。桐生没敢告诉锦山具体地址，只说了一句在北神室町三丁目，锦山吃到兴头上也完全没注意到兄弟的扭扭捏捏。第一步就这么混过去了。

三天后，桐生在组里给锦山留了张搬家字条，便去找中介拿钥匙。半田很好心地开车帮他搬了为数不多的行李。不过半田没敢上楼，鬼鬼祟祟停在了路边，让桐生下了车。公寓整体是白色，又新又漂亮，入口的信箱被贴住了一大半，一二楼只有几个放开的，三层只有他的301是开放的。桐生数了数，总共只有六户人家住在里面。

桐生一共打包了三个箱子的行李，外加一个新买的床垫。这个季节不用被子也不会冻死，有空再说吧。毕竟是两室一厅的房子，三个箱子往房子里一放，简直就像沙漠中几根孤零零的仙人掌，寂寞，干涸。桐生不禁觉得，自己果然还是更配六畳大小的榻榻米房间。野良犬不适合走进凡尔赛宫。

房间已经打扫干净了。桐生检查了水道和煤气，都没有问题。尤其是水压，比锦山公寓的更好，令人称赞。和中介说的一样，有新的冰箱洗衣机，微波炉烤箱，甚至还有红白机。看来房东确实想让他住的舒服点。两个房间都向阳，桐生走进了和室，推开拉门，微微发绿的新榻榻米散发出好闻的蔺草香气。桐生把半田送给他的窗帘挂上（怎么连窗帘都准备了），然后走到了洋室，里面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

此外，房东还别出心裁地布置了一些带有异国情调的软装。比如挂风铃的位置挂了一个小十字架，比如衣柜里面放了一把只能在港片中看到的宝剑，厨房里还有一颗干燥的大蒜。

说来惭愧，桐生不是为了钱才答应入住的。一是因为，他同情房东。二是因为，这个房子少见地配备了床。纵使是桐生，连着睡了好几个月沙发都有点感觉想换环境了。床也好，榻榻米也好，能让他伸展双脚的地方就足够让人开心，更何况这张床面积够大，可以睡个四仰八叉都没关系。

整理了箱子里的为数不多的物品后，桐生从最底下拿出了一个包装得很好的盒子。打开有精致烫色的外封面，里露出带着金色闪粉的鱼鳞纹样。展开来，是一条大张着嘴的鲤鱼。桐生把盒子里的几条鲤鱼依次铺平展开，挂在了阳台上。

虽然不可能像半田说的每天在阳台晾衣服，但是桐生很同意他说的让神室GARDEN保持活力的方法。刚好最近男孩节到了，街上到处是卖鲤鱼旗的商店，他就用房东给他的谢礼钱买了一个。

桐生坐在地板上，看着窗外。蔚蓝天空下，象征着小男孩的鲤鱼旗正随风飞舞，风从鲤鱼大张的嘴里灌进去，呼啦啦地响。他记得小时候还听过什么“嘴大能吞舟”之类的男孩节儿歌，可惜神室町不放那样的音乐，他已经忘了怎么唱。

不得不说旗子很华丽很漂亮。但是因为他的兄弟背后的纹身恰好是绯鲤，很难不让人有联想。要是锦来了……倒是怪不好意思的……想到锦，恰好BB.Call响了，来信的真是249本人。

桐生出门找了个电话亭，给锦山回了个电话。

“喂，我是锦山。”

“是我，桐生。”

“你东西怎么就都搬走了？怎么不让我送你？”锦山的声音听起来不太高兴。

“中介送的，我正好拿钥匙。反正我东西也不多。你不是老催我找新房子吗？”

“废话，是谁住我的房子还连水电费都不愿意出的。”

桐生是个对衣食住行完全不在意的人，只要给他一张能躺的沙发，一张毯子，他就很满足。住在一起没什么不好，但是这不是应有的选项。对他们来说，离开向日葵以后，各自独立地生活几乎是自然而然的事，就像幼狮长大后离开狮群，找寻自己的领地那样天经地义。桐生借住在锦山家，是兄弟给的人情。哪怕他们在短暂同居的过程中，有了逾越那条线的关系，人情依然是人情，有借就要有还。

不过毕竟打扰了这么久，桐生还是礼节性地问：“真的打扰你了？”

“没有打扰，这是两回事，笨蛋。对了，我买了一瓶好酒，今晚去你家？”

兄弟庆贺他乔迁之喜的心情他心领了，但是桐生斩钉截铁地说：“今晚不行。”凶宅第一晚，他绝对不能让兄弟来。

电话那头传来了笑声：“搞什么啊桐生。你金屋藏娇吗？我有什么不能去的，又不带由美来。你害怕你那些‘藏品’被我看到吗？”

比私人小藏品问题大多了。

“锦。”桐生压低了声音，非常郑重地叫了他的名字，“等我准备好了，会把钥匙给你的。”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郑重，电话那头的锦山显然大受震撼。“啊？啊……哦哦，好，好，知道了。你准备好了叫我啊。大哥进来了，挂了，再见。”

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盲音。第二步，也糊弄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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