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极道男子，不善言辞

桐生在那之前完全没说自己晚上有事，有事明显是借口。锦山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离开，毕竟上次自己已经表示不想再和桐生有超过界限的关系。但是他在街上溜达两圈，还是鬼使神差进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唐吉诃德，买了一瓶好酒，开往地址上的方向。

“……应该就在这附近吧。”锦山在狭窄的道路上慢慢前进，车灯照耀着前方的路，路旁的一块金属牌逐渐进入视野范围。上面写着“神室GARDEN”。

锦山停下车，把酒拿出来，刚关上车门，就愣在了原地。他走上前去确认了一下门牌地址，丁目、番地和公寓名都对得上，但是……这不是个相当不错的公寓吗？

就算是锦山现在有钱了，因为是893，也不能轻易租到这样像模像样的房子。

可能租客都是年轻人吧，整栋楼只有一楼一户和三楼一户亮了灯，其他房间都是黑的，明显比旁边的公寓暗淡很多。

他抬头看着眼前的白色小楼，最边上那一间房的阳台上，挂着鲤鱼旗，那是有小男孩的家庭。乡下或许还有很多，但是在密集的城市住宅里，装饰这么豪华鲤鱼旗的家庭正在变少。现在风很小，鲤鱼旗只飘起来了一点点，在夜色中，看不清颜色，只有一个浅浅的轮廓。

马上就要五月了，又快到男孩节的时候了。小时候和桐生在向日葵，五月到来时园长就要挂上鲤鱼旗。这是他们俩的节日。

他还记得和桐生唱过男孩节的歌谣。甍之波与云之波，在波浪交错的天空中，迎着橘子花香气的晨风，鲤鱼旗高高飘扬。园长说他们都会跃过龙门，但是他们是颜色不一样的鲤鱼。后来升入高年级，因为抵抗被当做小孩，而不准园长再挂出来。他和桐生同年，这些青春期的变化都是一致的，那种突然一下就对小孩子东西感到羞耻的感受，锦山至今都记得，他总是对羞耻很敏感。

在那之后鲤鱼变成了他背后的纹身，桐生是支持着他活下去的、不可替代的伙伴。但是站在桐生身边就会有站在桐生身边的烦恼。明明是想要和桐生在一起才会走上这条路，但和桐生关系太近，他就会再次变回那个总要抢在前面走，又总是回头确认桐生在不在的小男孩。他们俩太依靠对方，就都永远长不大。

因为“空白的一坪”事件，这个问题直接浮上了水面。领悟到桐生已经不再是个小鬼了，锦山自己当然不能继续做一个小鬼，他要铆足劲，和桐生一起走下去。可是从游轮上回来，被伤痕累累的桐生紧紧抱住，在劫后余生的震颤中和他合为一体，锦山甚至觉得就此完蛋也无妨。一个极道男子，沉浸在绝不能被第三人知道的欲望里，生死都不再重要，真是件恐怖的事。他一定会因为这种软弱而完蛋的。比桐生早起的时候，看见沙发上桐生那充满安全感的睡颜，总是一边在胸口喷涌出不知为何的情感，一边生气。桐生完全没在烦恼这一点，迟钝真是可以为所欲。

一楼住户的灯忽然熄灭了，锦山停止了发呆。他拿着酒回到了车里。今天还是先回去吧，要真的喝了酒，指不定又和桐生弄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那刚才桐生的忍耐就没有意义了。他来到这里，完全是因为对桐生的欲望让他鬼迷心窍。

锦山扭下钥匙，发动汽车，公寓门口突然传出谈笑声。锦山侧头朝公寓门口看了一眼，里面的走出来一个高大的光头男人，和锦山视线短暂相交一秒，男人就把目光移开了。旁边的应该是他女朋友吧，妆很浓，看上去是在神室町工作的小姐。

“三楼那间租出去了诶。”

“不会吧，什么时候？”

“就前几天。”

“哪家中介，居然敢租……”

汽车行驶过狭窄的路，男女的声音逐渐被抛到后面。

回到家，锦山照例先把西装挂好。酒红色的西装刚脱下来，电话铃就响了，他赶紧跑到电话前面，拿起听筒。

“喂。”

对面传来桐生的声音，锦山把电话线捋顺，坐在了沙发上：“桐生？”

“锦，刚才来我家了是吗？”

“你看到了？”

“听到了汽车引擎的声音，感觉是你的车。”

“……”

锦山一沉默，对面也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他听到硬币投入电话的声响，随后桐生开口了：“锦最近好像有点不开心，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感觉自己有点太依靠你了。”

锦山说完，并没有听到自己期望的“锦并没有很依靠我”。桐生说：“锦当然可以依靠我。”

“……”

“喂？还在吗？”

“我过两天再去找你。”

“好。”

锦山挂了电话，拿出口袋里的BB.Call，里面有一条不久之前的信息。是桐生发来的“724106（在干什么）”。他把BB.Call放一边，看了一会儿电视，越看越烦，又穿上外套走出了门。今天是四月最后一天了，天气比前几日还要暖一些，晚上遛狗散步的人也变得多了起来。这栋商场是新建起来的，背后还是老旧的小巷，神室町附近到处都是这样的小路，一到晚上，淫靡暧昧的灯光就在小巷深处点亮。和桐生在里面接过吻，虽然突然被拉住的时候吓了一大跳，但是没办法，谁让桐生很可爱，自己也总想亲他。从小巷出来，走到灯火通明的大路上，心情就像明天要放长假的小学生。当时心里想的的是，还好自己不是女的，不然桐生再怎么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嘴上的口红印也会出卖他。锦山抬起头，商场西装店的橱窗反射着自己的影子，橱窗里白色西装和自己身上的酒红色重叠在一起。锦山喜欢亮眼的颜色，但是他现在觉得也许白色更适合自己。

◇

一进入五月，街上的鲤鱼旗就变得多起来了。神室町这种完全不适合小孩生存的地方居然有那么多小男孩，真不可思议啊。锦山上午接到了优子的电话，她之前精神一直不太好，锦山不敢太打扰她，但是今天电话里的优子听着很有精神，两人聊了很久。

和优子打完电话，距离去组里的工作还有一段空闲时间。锦山还有一件事要做。

之前从桐生家公寓回来，听到那对男女的对话让他有些在意。当时还没觉得什么，回去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因为桐生家就在三楼。桐生那家伙太粗糙了，问他可能会被他糊弄过去，锦山决定自己先调查，再去问桐生。他把堂岛组的徽章挂在衣服上，决定从桐生附近家的中介开始问起，一般来说一个公寓会多绑定几个中介公司，方便出租。很幸运，虽然问了两家都说和他们没关系，但是其中一家的工作人员提供了一些信息，说那一带的房子可能挂在某个店里。拿到这条线索，锦山折回神室町，到了店员说的门店。神室町这家店的员工显然要比刚才两家更见过市面，见到戴着堂岛组的徽章，大摇大摆走进店里的锦山不仅没有变得更恭敬，反而摆出警觉的样子。

戴眼镜的青年男子从柜台后站起来，微笑着对锦山说：“您好。”

“有个问题想咨询一下。”

“请您在窗边的位置上稍作等待。”

“不用了，就在这说吧。神室GARDEN这栋公寓你知道吗？”

“您想要租住那附近的房子吗？我们手头确实有不少那边的房子。”

锦山打算单刀直入地把问题问清楚。“我兄弟被人推荐了那间公寓，我想帮他把把关，多找几家看价格。”锦山瞥了一眼他的名牌，姓氏是青木。

“那间我不太推荐，是事故物件。”

“事故物件？”

青木把资料拿出来，翻到神室GARDEN。锦山把资料转过来对着自己。中介公司的资料上面写有房子的建筑年限，建筑材料，户数和平米数等基本信息，怎么看都是相当优良的租赁房屋。“最大的边户一楼二楼是十万，301应该是五万，具体还要和房东商量。”

听到事故物件锦山没有太大感觉，他本人就是各种事故创造者，根本不会怕这些东西。但是301的价格还是让他震惊了。就算是事故物件，也不至于这么便宜。哪怕十万，都便宜过头了。

“怎么会才五万，这房子前两年才盖好。”

青木“呵呵呵”地笑了：“说明有真东西呀。”

“是杀人案吗？”

这时候一旁敲电脑的中年员工也回过了头，看了锦山一眼后，把转椅转过来，对锦山说：“是去年圣诞节的案子，小哥你可能这种事见得多了，没印象，但在附近的不动产从业者里，这事儿挺出名的，因为真的太凶了。”

“后面发生了什么不详的事吗？”凶宅有东西，然后像传染病一样把不详扩散出去，是很流行的都市传说。

“那倒没有，只是搬进去的人几乎都是进去立马就又搬走了。其他的事没听说过。”

青木问中年同事：“但是最近那个301是不是被租出去了？”

“这就不知道了。”

“是租出去了，客人您喝杯茶吧，”锦山背后传来一个女声，一杯热的绿茶端在了他面前。带着发网、个子小巧的中年女员工打开隔板进了柜台，继续说，“而且那个凶手抓到了。”

“抓到了？”

“好像是神室町巡逻的一个警察抓到的，就这两天的事，应该还没公布。”

“真的？”

“真的，通缉令都撤下来了。”

锦山听他们越聊越开心，喝了热茶，向中介道谢，走出大门。虽然公寓听起来很不妙，但是看桐生还是活蹦乱跳的样子，似乎没什么问题，可能是笨蛋免疫鬼魂吧。

刚出了门，就被人叫住了。锦山回头，是一个和尚打扮的人。神室町这种什么人都有的地方，偶尔有宗教人士出没并不奇怪。

“你好，我是大学研究所的研究员，刚才在看外面贴的租房海报，听到你们在里面说什么事故物件，想拜托您配合一下调查。”

锦山问：“我为什么要配合你们调查？”

“我所在的研究所是超自然科学研究所，现在在做超自然侦测的项目，还在研发中，”宗教人士从朴素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BB.Call一样大的小玩意，“抽出天线，如果有侦测到超自然力量，这个小灯泡就会亮光。如果是凶恶的超自然力量，就会发出警报声。”

可能是看出来锦山彰脸上写着“骗子快去死 ”的无声辱骂，宗教人士连忙说：“这个是免费的，我们是真真正正的大学研究所。”

“免不免费又怎么样，我看上去买不起你这个小东西吗？”

“非卖品，非卖品。”宗教人士赶紧笑着让锦山别生气，把一个贴了邮票的信封塞进锦山手上，上面确实写了大学收发室的地址，“体验完写一个问卷就可以了，希望您能支持我们前沿的科研活动。”

“你们不能做点慈善，给居民驱驱魔什么的吗？”

“驱魔是要收钱的。况且，超自然力量可视化，才能创造公平公正的环境，不给人以驱魔为名敛财的机会。”

锦山心想，好像有点道理。他收下了东西和信封，没想到，刚走到大路上，那玩意就开始变红。

大白天的，又在闹市区，这里哪来的超自然。锦山正懊悔自己受骗了，却在护栏的角落看到一小瓶花。

这种路边的花瓶，都是献给交通事故死者的。他半信半疑地朝着花瓶走，光点变得更红了，但并没有发出警报声。

“不会真的有用吧！”

翌日，锦山去医院看望优子，从宗教人士手里拿来的仪器没有带去医院，被他留在了车上。医院，光是想想就觉得充满了超自然力量，要是警报响起来，反而会吓到优子，还是不要徒增烦恼了。

因为优子经常住院，护士姐姐们都认识锦山。寒暄几句，就带他走进了病房。优子靠在抬起的床上睡着了，胸前还放着小说，可能是她看着看着就困了吧，锦山上学时也这样。他没有打扰她，坐到了一旁探病用的椅子上。这两天他都睡得不太好，外面温暖的阳光照进来，就打起了盹儿，还是优子把他叫醒的。

“呵呵，睡得好香。”

“好像做了很好的梦。”

“什么样的梦？”

“忘记了，但是感觉是美梦。”锦山把椅子拉到了病床旁边，握住了优子的手。可能是天气暖和了吧，优子的手不像之前那样冰凉。小小的手，像这个时节的天气一样，蕴藏着逐渐温暖的希望。

“哥哥换白色西装了。”

“不好看吗？”

“好看，但是哥哥穿什么都好看。”

“好没诚意的评论。”

“本来就是。”

想和优子说说话，锦山暂时把优子的小说放到了窗下的桌面上。窗台上透明花瓶里的切花引起了锦山的注意。在春日和煦的阳光照耀下，蝴蝶兰的切花像一条细长的白色瀑布。优雅的枝条从花瓶中伸出，垂至窗台下面。蝴蝶停在枝条上，虽不能飞，但依然美丽。

“要是可以变成蝴蝶就好了，可以自由自在地飞。”

“飞走优子就不能赏花了。”

就算在蝴蝶兰里，这个品相都应该是价格不菲的切花。锦山问：“谁送的？”

“桐生哥送的。”

“桐生来过？”

“昨天早上来的，桐生哥走了以后我觉得精神很好，就给哥哥打了电话。”

“现在也很好吗？”

“现在比昨天更好。”

听到优子说自己有精神，锦山感到很欣慰。随即优子问道：“哥哥是不是和桐生哥吵架了？”

“……没有啊。”锦山否认道，本来也不算吵架，他过两天就会去看桐生。优子虽然不像某个女高中生一样有一双魔鬼的眼睛，但也是个细心的孩子，而他并不想优子知道他和桐生真正的关系。

“桐生说我什么了？”

“就是完全没有提到哥哥，我才觉得很奇怪。”

“没提到我也不能说明什么吧。”

“突然来看我，但是完全不提哥哥，怎么想都是吵架了。”

“……”

“桐生哥一定很伤心的，快去道歉吧，反正肯定是哥哥不对。”

“凭什么一定是我不对？”

优子这个家伙，小时候还知道打架要站在亲哥哥这边，现在长大了，反而总是袒护桐生。虽然不至于会吃桐生的醋，但是好不爽。锦山在兄妹关系的处理上，和三年级的时候差不多。

“桐生哥可不会没事找事。”

“没吵架，只是这几天工作忙，才没见面。”

“真的？”

“真的。”

“哥哥也别小瞧我了。”

锦山回到病床旁边的椅子上：“我怎么敢小瞧你。”

“我知道哥哥每次说再见，都做好了再也不见的觉悟，每次我去做手术，也会有这样的觉悟。”

“优子……”义无反顾进入灰色世界，除了想和桐生一起，也是为了优子。能让她住单人病房，用上最好的药，能不需要多开口就让护士对她倾注更多心血，都是金钱的力量，他们的命都系在钱上。

“哥哥遇到危险的时候一定最担心我，我也一样，一想到不能出手术室，就会担心哥哥以后怎么办。不过还好有桐生哥可以拜托。”优子拉住了锦山的手，“桐生哥就像哥哥的亲兄弟一样，有他在我就放心一点了。”

“嗯。”锦山低下头，眼泪好咸，落在裤腿上，又咸又重。优子这么好，为什么死神总想带走她。

“哥哥怎么哭了。”

“没哭……我只是觉得你长大了……”

◇

午后的太阳比上午要强烈。上次夜间看到的暗淡白色小楼，在白天和周围的建筑一样，并未有什么异样。锦山走进公寓的共用部分，停在邮箱前，发现大半的邮箱都被贴住了。毕竟是凶宅嘛，意料之中。他拿钥匙打开邮箱，把里面的电费单拿出来上了楼。桐生家在301，小楼只有三层，没有电梯。301是边户，走廊很长，因为是背光，比外面的气温要低一些，但是锦山没感到任何不舒服。

第一次和桐生分开住的时候，经济上还很不宽裕，又想住在神室町附近，中介带他们看过各种各样的房子，有一些一进去就让人脚底发寒，没看完就想离开。锦山虽然不害怕，对各种超自然的感觉还是敬而远之，无非是他比起事故本身，更在意自己的感觉。

锦山准备拿钥匙开门，不过他先试着拉了拉门把手，果不其然，门没锁。

“桐生？”

房内没有人答话，桐生应该是出去买东西了吧。锦山把皮鞋放进鞋柜里，踏上了客厅。房间采光很好，即使是中间的客厅部分，也很明亮。

锦山在客厅转了转，观察着房间的陈设，发现了坐在餐桌上的玩具。“啊，那不是汉堡人吗？”耷拉着两条腿，有着圆润身体的会说话的汉堡人，正是poppo和微笑汉堡联名的超人气玩具。可恶啊，他至今都没抽到的汉堡人玩具居然被桐生抢先得到了。桐生搞不好是堂岛组最先获得汉堡人的人之一。

锦山拿起放在桌面上的汉堡人，发现没安装电池。他找到角落里的遥控器，把电池抠下来，塞进了汉堡人里面，像拍小狗那样拍了拍汉堡人的头。

“BA——GA——”

“DA——I——SU——KI——”

果然和传闻中一样，看起来像在辱骂。这年头，可爱或者帅已经不是制胜法宝了，充满个性的东西才会受到追捧。锦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抽中，黑胡椒鸡块他已经吃不动了。

君子不夺人所好。他无奈把汉堡人玩具放回桌子上，从桐生的冰箱里拿了一瓶最贵的饮料，掰开易拉罐的拉环，坐到了电视机前面，拉开电视机柜的抽屉。里面果然有签约的资料。写有桐生一马全名的章和写有房东“半田三郎”的章，以及中介公司的公章盖在第一页。锦山仔细阅读起来，除了价格，其他的地方和别的合约也没什么区别。

“不能抽烟，不能养猫，不能半夜扰民……事儿真多。”

阅读完资料，锦山打了会桐生的游戏，小破了一个记录，桐生还是没回来，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他放下游戏手柄，盘算着待会要和桐生说什么呢……虽然没有在吵架，但是自己确实看上去像在闹别扭，不道歉也感觉对不起桐生，道歉又很奇怪……万一还没说话就像上次一样亲起来怎么办？万一说完话也没亲上怎么办？区区桐生，真让人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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