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那个沉重的皮革行囊，终于抵达了山村边缘的教堂。季节已入秋末，林中霜叶如火。格里高尔神父如信上所要求的一样，一直站在门前静候，脂白色的毛发和那副戴了十多年的眼镜，都被染上了红色。我以为会是其他人来，毕竟往年一直都是其他神父来拜访和检查。对方在看到默尔索的脸时，直言不讳地表达了自己惊讶，像是在寒暄，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你看起来已经是个可靠的成人了，同族中很少有人能有这么大的角。”

“神职人员不需要配偶，角的大小和我们无关。”

兽人难免以世俗的标准互相比较，而这和他们两人现在的处境无关。默尔索试着和过去一样，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低头却看向格里高尔移开的视线，发现自己记忆里那个亲近身影缩小了不少，只有右手的袖管依旧空荡荡。垂着耳朵，格里高尔从默尔索身边挪开了一些，漫不经心地翻动着手上的书卷，假装自己在翻看经文。

“我知道，但你确实比过去成长了不少，”

引导默尔索走进教堂内部，他说，

“他们没必要为了一个不合格的修士，把你送过来。就是最近的教会，离这也有很长一段路……所以，”

他们真的选择把你送来这里了吗？

这句话里藏着显而易见的悲伤和心碎，默尔索“嗯”了一声，打量起格里高尔特意为了今天所选的衣装：礼服、肩带、还有用细绳栓了领结的高龄毛衣，并不是厚实，和默尔索身上正式的神父袍比起来太过单薄。十年前相见时，对方也穿过完全一样的衣服。他继续盯着对方身后那截垂下的尾巴看，在格里高尔转头看了他一眼后依旧没有移开视线，只是以一种平静且理直气壮的方式回看了回去，直到年长者轻轻叹了口气、率先放弃这场没有意义的互瞪游戏。

和过去很像，只是默尔索看起来成长了不少，而格里高尔依旧一尘不变。两人无言地前行了一段，穿过被彩绘玻璃覆盖穹顶的走廊，一路进到漆黑砖石铺就的教堂深处。格里高尔侧身，转向一间朴素的房间，告诉默尔索，

“你要多待一段时间的话，可以住在这里。”

“我想尽快确定现状。”

“……也是。”

他看到格里高尔的肩膀紧绷了起来，又在瞬间像是放弃了一切一样放松下来。对方转向另一个方向，用独臂拉动了某种机关。走廊末端沉重的石墙缓慢地挪开，露出一条隐秘的通道来。你做好准备了吗？他问，没有在第一时间听到默尔索的回答。明天再开始也行。格里高尔嗫嚅着这句话，不确定能否传达到了空气之中。但马上，他还是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金属的尖锐声响，听起来就像是有人把匕首从刀鞘里拔了出来一样。

“走吧。”

身后的人说，格里高尔再次叹了口气，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以防万一，他还是请默尔索先把自己剩下的那只手臂捆住，防止意外发生。毕竟你也知道，教会对恶魔是怎么看的。格里高尔自嘲的笑笑，努力不让身体颤抖。他垂下头，用深呼吸撑起胸腔，看到默尔索带着圣殿手套的那只手一颗颗解开纽扣，最后放在自己的领口上，将那个绳结解开——覆盖着一层白白薄毛的胸口漏了出来，顺着对方的呼吸上下起伏，神父看到肋骨如何在皮肤下一点点浮起，用手指大概得抚摸了一下那里。

“你比以前瘦了不少。”

“说这个还有意义吗？”

格里高尔的身体颤了一下，带着焦虑感的加快语速，

“现在这样，不是更方便你动刀。”

“……你不打算反抗，就这么接受了引颈受戮的命运。”

“难道我还有其他选择？”

“确实。”

默尔索褪下手套，把放在一旁石板上的刀重新握在右手里。早在教会那边，它就被磨过了，无需再做其他保养，随时都准备好切断皮肤、血肉，甚至坚硬的骨骼。烛火照耀下，神圣的金色刀柄和锋刃反射出一种锐利的闪光，刺痛了格里高尔的眼睛，却又迫使他不得不精神紧绷地盯着默尔索的那只毫无颤抖的手掌看：

当他还能牵住对方时，这只手远不像现在这样宽大而无情，只是在手背上覆盖着一层淡淡的、微卷的绒毛的小手——我的血会染红它吗？格里高尔在短暂的恍惚间将想象透射向更遥远的未来，似乎看到默尔索用染满血的手和刀子，切断他头颅与脖颈相连的最后一块皮肤，然后把他的脑袋装进那个精心准备过的皮革袋里去——只要将格里高尔已死的证物带回去，那么默尔索以后的道路上就不会再有什么障碍了。

多么恶毒的计策，但这确实能让格里高尔乖乖听话。

所以，求你了。他闭上眼睛，咬紧牙齿，努力克服恐惧感。默尔索，果断一些动手吧。

一颗果实被划破的声音传来，格里高尔感觉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打湿了胸口，下巴上溅到了某种粘稠的液体。甜美。他下意识舔了舔唇，确实尝到了血的味道，却没有感受到想象中心脏刺穿的痛感，喉咙也没有被刀割破。只有甘甜味在唇齿间扩散。一股奇妙的、难以形容的愉悦感突然爆发开来。格里高尔闻到一股悦人的香味，难以克制地睁开染上红色的眼睛。

默尔索努力攥紧手掌，从刀割开的那道伤口里，努力挤出那颗心脏剩余残血，将他浇在格里高尔的身上。山羊虚弱的身体被染上真正的红色，血弄脏了对方神圣的衣物，也弄脏了默尔索的手。在格里高尔惊愕的眼神里，他把那块干涸的肉丢在一旁的地上，拖过那个沉甸甸的、已经盈满的皮革袋，把空了的双手探进去，拎出来一颗血淋淋、有几丝眼熟的脑袋来。

“确实有其他选择。”

他带着某种异常的冷静感说，

“教会没有选择我，是我选择自己跟过来的。”

半天前，我在附近的树林里杀了本来的人选。格里高尔一时之间有些无法理解默尔索的话，只是泡在倾倒而下的血液里，目瞪口呆地听着。体格和力量上存在决定性的差距，所以过程很顺利。因为不确定唤醒你需要什么，所以我把理论上需要的头颅和心脏都带过来了，然后收集了尽可能多的血。即使努力克制着本能，但他的身体还是对这样亵渎和血腥的罪行产生了反应。格里高尔无可避免的感觉到了饥饿和兴奋，感觉身体的每一根毛发都在吮吸着血液，把他染得更红、更红、更加鲜红。你，或者说你的本性已经饥渴了太久，所以直接给你刺激，让你吃饱是最好的、最快速的方法。默尔索捧起一汪积在对方小腹上的血，将手掌抵在格里高尔颤抖的、微张的双唇上，看着他努力克制着、喘息着、抑制着，最后还是伸出舌头舔舐吮吸起来。

格里高尔的眼镜不知不觉间已经被血污和那双鲜红色的双眼浸染，反射出一股危险的光来。在主动喝下第一口后，对方压抑已久的食欲便无法再压抑。默尔索……默尔索！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用另一汪盛在手掌中想血止住了格里高尔似哭似笑的尖声质问，冷静的避开对方嘴唇下不再忍耐的尖牙。啜饮声中，捆住对方独臂的那根绳索随之断开。默尔索看着格里高尔在血香中逐渐失去理智，急切地吞噬着身边一切可以吞噬的血液。匍匐在地板上，血魔修士先吸着地板上的鲜血，舔着那颗头颅被弄脏的脸颊；接着，他将那颗丢在地上的心脏放入口中咀嚼，像是只野兽一样将它吞噬殆尽；最后，格里高尔将脸埋在默尔索带来的那个裹尸袋里，在神父手掌的抚摸下，将最后一滴血喝干净。

“啊啊……哈……哈哈哈哈！”

食欲得到满足后，格里高尔短暂的回复了理智。另一只消失多年的胳膊随着力量的回归而逐渐凝结生长，以刚刚吞下的血液为原材料，化作一只血红的、罪恶的手。用这只手捂住自己的脸，血魔跪在地上，又哭又笑起来。默尔索站起，把刀丢进已经空了的皮革袋里，像是无视发生般将它重新系紧，丢进房间的角落里，等待着格里高尔的情绪重新平复下来——他等待了整整五分钟，对方终于不再宣泄那积压已久的情感。格里高尔哑着嗓子开口：

“默尔索，你疯了。”

“以普遍标准来说，我是疯了。可从我的个人角度而言，这才是正确的选择。你是寄宿着通常被称为恶魔的血魔，但你是也是照顾了我整整十年的监护人，是我原本加入教会的主要原因。我不想做逐本舍末的事……当然，情感占主要动机，我不希望你被任何除我以外的人杀死。”

默尔索抓住格里高尔的肩膀，帮着他站起，看着对方后背新生长出的翅膀：在形状上更接近于蝙蝠的翅膀，看起来不具有实用功能。他好奇那会是什么触感的，所以也真的伸手去碰了。格里高尔肉眼可见地在那瞬间缩起身体，用还含着泪水的眼睛瞪向他。我想摸摸。他诚实地说出口，没有松手的意思。格里高尔急促地喘了口气，带着无奈又有些恼火的神情问，

“你……一定要在给我解释的时候……做这种无关的事吗！？”

“我以前这么做的时候你都默许了。”

“但是、你——你现在已经是成人、你——”

“成人只是代表一种年龄状态，不代表必须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这也是我杀人的理由，格里高尔，因为这是能让你活下去的办法。”

“可我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我不想再活下去……”

“我想让你活下去，”

默尔索将另一只手搭在格里高尔的腰上，从后方抱住他，他对自己怀里的血魔说，

“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这个理由，足够吗？”

“……啊啊，”

回味着口中鲜血的滋味，听着这样的话语，他脑中长久束缚着欲望的那个枷锁终于崩坏了。仰头亲吻上默尔索的双唇，格里高尔的双眼里的琥珀色彻底被鲜红取代。唇齿交融，他吸血的尖牙被对方的舌头舔舐，另一种饥渴被唤起。养父子、前后辈、道德伦理的年龄差距、人类和血魔决定性的差异，乃至这幅身躯与他人不同带来的障碍都在瞬间被抛之脑后——在满足了食欲之后，未曾被满足过的性欲开始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巴风特是欲望的恶魔，巴风特也是纵欲的恶魔——格里高尔他嗅着默尔索身上的气味，看着对方头上那强壮弯曲的角，感受着身后这幅壮硕健康的身躯。

像是渴望并喝下了那些鲜血一样，他开始渴望最原始、也最直接的交媾。

“我之前说过，你成为了一个可靠的男人，”

他开口，嗓音依旧嘶哑低沉，却带上了一丝惑人的魅力。默尔索循着那个声音，将头埋的更低，几乎要将嘴唇压在对方的额头上。被解放的血魔伸手向上，抓住神父头上那双金色的、坚硬庞大的角，让自己恶魔般的眼睛能更好看清对方墨绿色的双瞳，把血一般的鲜红色投映其中。默尔索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格里高尔的食欲被触动，更猛烈的燃烧了起来——格里高尔当然不会咬开对方的脖颈，毕竟这是他最爱的人类——所以他开口，半是恳求半是命令：

“现在，我的孩子……证明给我看，你是一头同样可靠的公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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